“老王!你快看小张!”
老李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顽固的落叶,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
“他的嘴……他的嘴在动,可那不是他的声音!”
01
湘西的深秋,总是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
连绵不绝的阴雨,将整片山谷都浸泡得发白。
王建国,也就是工人们口中的王工头,正站在一处新开挖的土坡上,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安全帽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叼在嘴角的烟已经被雨水濡湿,成了一团黏糊糊的纸浆,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台陷入泥潭的挖掘机,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这条横穿山脉的高速公路,是他赌上全部身家和后半辈子光景的大项目。
上面的大老板下了死命令,春节前必须实现初步通车。
工期每提前一天,奖金就以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翻倍。
反之,若是延误,天价的违约金能把他从一个包工头直接打回解放前。
四十多岁的王建国,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早已磨平了棱角,也磨灭了理想。
他现在只信奉两个东西:一个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另一个是合同上的工期。
所以,他比谁都急,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山谷里,除了雨声,就只剩下机器偶尔发出的不耐烦的嘶吼。
“轰隆——”
那台黄色的钢铁巨兽挣扎着,履带在黄泥里疯狂转动,溅起大片泥浆,却只是在原地打滑。
突然,挖掘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驾驶室里,经验丰富的赵师傅探出头,摘下被雨水模糊的眼镜,冲着王建工的方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王工头!底下不对劲!”
王建国吐掉嘴里那团烂泥般的烟蒂,一脚深一脚浅地蹚着泥水走了过去。
解放鞋踩进泥里,再拔出来时,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是又碰到岩层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耐烦地问。
“不像!”赵师傅摇着头,表情有些困惑,“那动静不对,不是碰石头的脆响。”
他比划了一下,“刚才那一铲子下去,感觉‘咚’的一声,闷得很,像是敲在一个大铁罐子上,还带回音。”
王建国的心里“咯噔”一下。
在这鸟不拉屎的深山里,挖出点计划外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挥了挥手,叫过来几个正在避雨的年轻工人。
“都别闲着了,抄家伙,下去把泥清了,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几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仔,虽然满心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扛起铁锹和十字镐,骂骂咧咧地跳进了没过膝盖的泥坑里。
雨还在下,冰冷的泥水很快就浸透了他们的裤腿。
铁锹翻开湿滑的黄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锹,两锹……
很快,一个工人的铁锹头碰到了硬物,发出了“铿”的一声。
“王哥,真有东西!”
众人精神一振,都围了过去。
几把铁锹同时作业,拨开厚重的泥层,一片青灰色的物体渐渐露出了真容。
不是想象中的山体岩石,更不是什么废弃的铁罐子。
是砖。
一块块打磨得异常平整的青灰色砖石,用一种精密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砌在一起。
雨水冲刷着砖面,显露出一种古老而沉静的质感。
一直默默在旁边抽着旱烟的老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他将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蹲下身,捻起一点砖缝里被雨水泡软的白色粘合物,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了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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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是这支施工队里年纪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湖南本地人。
五十多岁的他,跟过的工地数不胜数,对这片土地上的各种掌故传说,知道得比谁都多。
他的脸色,在看到这些青砖的时候,就变得有些凝重。
“建国,这怕不是个好兆头。”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这是明清时期的墓砖,缝里填的是糯米和石灰熬的浆,结实得很。”
王建国心里一沉,嘴上却故作轻松:“坟就坟呗,荒山野岭的,八成是哪个倒霉蛋的无主孤坟,挖了就挖了,耽误不了事。”
老李摇了摇头,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一样。你看这墓,没碑没坟头,就这么直愣愣地埋在地下,这在咱这儿叫‘闷头坟’。”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雨声外的什么东西听到。
“老辈人说,这种坟里葬的,要么是犯了王法的大恶人,要么就是得了什么脏病的横死鬼,家里人怕他出来祸害,才这么埋的。”
“听我一句劝,建国,这事儿得上报,让文物局那帮人来处理。咱们工程绕个道,顶多多花俩月功夫,买个心安。”
“上报?”王建国一听这两个字,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他指着那片刚露出冰山一角的古墓,几乎是吼了出来:“老李,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上报?等那帮穿白大褂的慢悠悠地勘探完、发掘完、研究完,黄花菜都凉了!”
“工期怎么办?违约金谁来赔?你赔还是我赔?”
他血红的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几个心腹手下,声音又陡然压低,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和一丝蛊惑。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谁也不准往外说一个字。”
“今晚收工后,咱们几个,带上家伙,悄悄给它‘搬个家’。”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这种藏得严严实实的古墓,十有八九有硬货。要真挖出几根金条,几件宝贝,哥几个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到时候钱一分,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明天挖掘机一过,神仙都不知道这下面有过坟!”
几个年轻工人本还有些害怕,可一听到“金条”、“宝贝”这些字眼,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恐惧,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迅速退居了次席。
只有老李,还在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使不得,要出事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可看着王建国那副铁了心的样子,他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口舌,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剩下的半截旱烟狠狠地踩进了泥里。
夜幕,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黑布,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山谷。
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去,连绵的雨也停了。
工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更添了几分阴森。
王建国带着老李、小张,和另外两个胆子大的工人,一行五人,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再次来到了那个泥坑前。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小张是队里最年轻的,刚满二十岁,跟着表叔出来打工,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手电筒,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用光柱扫了扫那黑漆漆的墓穴轮廓,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往上蹿。
“王……王哥,我……我咋觉得这地方这么瘆人呢?”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王建国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怕个卵!没出息的东西!等下挖出金元宝,我看你还怕不怕!”
他从一个蛇皮袋里拿出撬棍、大锤和工兵铲,率先跳了下去。
“别磨蹭了,赶紧动手,天亮前必须弄完!”
几个人不再说话,沉默地开始干活。
撬棍和大锤砸在坚硬的封顶石上,发出“当!当!”的巨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仿佛在向整个沉睡的山谷宣告他们的罪行。
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机械地挥动着手臂。
02
终于,在一次势大力沉的猛击下,只听“咔嚓”一声,一块厚重的石板被撬松了。
几人合力,将石板掀开一个缺口。
就在缺口打开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猛地从里面喷涌而出。
那股气味,混合着百年尘土的干燥、腐朽木料的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药材般的苦香,直冲鼻腔,呛得人眼泪都流了出来。
“咳咳……妈的,这什么味儿!”一个工人骂道。
王建国却毫不在意,他兴奋地用大功率手电往里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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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开了!”
他第一个探头进去,手电光柱在黑暗的墓室里扫了一圈。
墓室不大,约莫十个平方,四壁空空。
并没有想象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这让他有些失望。
墓室的正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口棺材。
当手电光落在那口棺材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口通体由青铜铸造的棺材,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幽绿色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光泽。
棺材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繁复纹路,像是某种扭曲的文字,又像是无数纠结在一起的蛇,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棺盖与棺身的接合处。
那里,赫然挂着一把巨大的、样式古朴到近乎狰狞的铜锁。
铜锁上锈迹斑斑,绿色的铜锈和黑色的铁锈交织在一起,像一张丑陋的脸,无声地嘲笑着所有觊觎它的人。
看到这把锁的瞬间,老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死人还白。
他一把拽住正准备跳下去的王建国,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了王建国的胳膊里。
“建国!建国!千万动不得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几乎是在嘶吼。
“我听我爷爷说过,这山里有前朝大官的‘养尸地’!锁住的棺材,那是怕里面的东西不安分,是用来锁魂的!你把它打开,就等于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了!”
小张也吓得腿肚子直哆嗦,手里的手电筒拿不稳,光柱在墓室里疯狂地乱晃,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张牙舞爪。
“王哥……李师傅……李师傅说得对,要不……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这太邪门了……”
王建国此刻双眼通红,已经被“发大财”的念头彻底冲昏了头脑。
老李的话,在他听来,不过是阻碍他发财的绊脚石。
“什么养尸地,什么锁魂!都是骗三岁小孩的鬼话!”
他猛地一把甩开老李的手,自己“噗通”一声跳进了墓室。
冰冷的泥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毫不在意。
“你们这帮胆小鬼,就在上面待着吧!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这里面锁的到底是龙是虎,还是金元宝!”
他从工具袋里抽出那根最粗的撬棍和一把沉重的八角锤,大步走到了铜棺前。
他将撬棍的尖端死死卡进那巨大的锁孔里,然后高高抡起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墓室里猛然炸开,仿佛一道惊雷。
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震得墓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当!”
“当!当!当!”
王建国像是跟那把锁卯上了劲,他憋着一口气,一下又一下地猛砸。
火星在黑暗中四溅,如同鬼火。
铜锁出乎意料的坚固,任凭他如何捶打,就是纹丝不动。
墓坑上面的几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觉得,王工头砸的不是一把锁,而是所有人的命。
也不知砸了多久,王建国累得汗流浃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胳膊酸痛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就在他快要力竭的时候,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用尽最后的气力,再次将铁锤砸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那把锁了数百年的巨大铜锁,终于不堪重负,应声断裂,带着一串锈渣,“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置。
整个墓室,乃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建国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而胜利的笑容。
“看……看到了吧……哪有什么邪乎的……还不是一堆废铜烂铁!”
他直起身,朝上面的人招了招手。
“都他妈下来!搭把手,把盖子推开,发财了!”
上面的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
贪婪,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
铜棺的盖子,重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五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憋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才将那沉重的棺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一条缝。
没有怪风,没有黑气,什么异常都没有。
众人信心大增,合力将棺盖彻底推到了一旁。
几束手电光,迫不及待地同时照了进去。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失望,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棺材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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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金山银山,没有珠宝玉器,连一块铜板都没有。
只有一具保存得还算完好的干尸,静静地躺在已经腐朽成絮状的丝绸上。
那尸体通体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褐色,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操!白他妈费了这么大劲!”一个工人失望地啐了一口。
王建国也是一脸的晦气和不甘。
他不信邪,抄起那根撬棍,小心翼翼地在尸体旁边翻找起来。
他就不信,这么讲究的一口铜棺,会连一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撬棍拨开那些腐朽的衣物碎片,在干瘪的尸身之下,似乎碰到了一个不同于骨骼的硬物。
王建国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扔掉撬棍,也顾不上嫌弃,直接伸手进去摸索。
片刻之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金器,也不是银器。
是一枚玉。
一枚只有成人拇指大小,被雕刻成蝉形状的玉佩。
那玉的质地很奇怪,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并不通透,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中带着死气的灰白色,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玉蝉的雕工极为精湛,蝉翼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就这么个破玩意儿?”王建国掂了掂,心里虽然失望,但转念一想,好歹是块古玉,应该也值点钱。
聊胜于无。
他骂骂咧咧地将这枚冰凉的玉蝉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衬衫口袋里,嘴里嘟囔着:“真他妈晦气!”
他站起身,烦躁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盖上,把土填了,都回去睡觉!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我扒了他的皮!”
众人心灰意冷,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棺盖重新合上,又费力地把封顶石推回原位。
然后一个个爬出墓坑,用最快的速度将泥土回填了进去。
03
做完这一切,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不祥的鱼肚白。
几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一群斗败的公鸡,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工地的活动板房宿舍。
回到宿舍后,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得能挤出水来。
他们各自爬上自己的铺位,用被子蒙住头,仿佛想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但谁也睡不着。
最先表现出异常的,是工地上的那几条土狗。
它们是王工头花钱买来看家护院的,平时一个个凶悍无比。
但从那天晚上开始,这几条狗就像是集体中了邪。
它们整晚整晚地狂吠,但那声音,不是平时的那种警戒的吠叫,而是一种夹杂着呜咽和哀嚎的悲鸣,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它们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的东西。
它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个被草草回填的墓坑,夹紧尾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绝望的低吼。
王工头被吵得心烦意乱,披上衣服出去骂了几次,扔了几个石头。
可狗刚安静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又会变本加厉地叫起来,叫声比之前更加凄厉。
夜,越来越深。
参与掘墓的几个人,都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大通铺宿舍里。
半夜时分,睡在靠窗下铺的小张,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极其轻微,若有若无,像是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非常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着宿舍外墙的铁皮。
“滋啦……滋啦……”
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它时而在窗边响起,时而又飘到了屋顶,毫无规律可循。
小张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忘了。
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没错,就是刮墙的声音。
他用脚轻轻地踢了踢上铺的床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喂……喂……哥,你……你听见没?”
上铺的工友睡得正香,被他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听见个鬼!山里耗子多,赶紧睡你的!”
小张不敢再出声,他绝望地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把耳朵也堵上。
可那“滋啦……滋啦……”的声音,仿佛有穿透性,能无视一切阻碍,执着地钻进他的脑海里。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声音逼疯的时候,那声音,又突兀地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小张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因为极度的疲惫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晚,几乎所有参与了行动的人,都睡得极不安稳。
有的人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狭小的棺材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推不开盖子。
王工头也一样。
他感觉自己整晚都被鬼压床了,胸口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总感觉黑暗中,有一个瘦高的人影,就站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用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在凝视他。
可他每次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睁开眼睛,宿舍里又空荡荡的,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鼾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那枚玉蝉。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他都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凉,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万年寒冰,正源源不断地吸走他身上的阳气。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差到了极点,一个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蜡黄。
饭桌上,小张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昨晚听到刮墙声的事情跟王工头说了。
王工头正因为一夜没睡好而满肚子邪火,听完当场就拍了桌子。
“你小子就是昨晚被吓破胆了,产生幻觉了!哪来的什么声音?山里风大,吹得树枝刮到铁皮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嘴上虽然骂得凶,但心里其实也泛起了嘀咕。
昨晚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了。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玉蝉,那股阴冷的感觉,依旧执着地贴着他的皮肤。
白天,在机器的轰鸣和工友们的喧闹中,那种诡异的感觉消散了不少。
可当夜幕再次降临时,那股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便如同潮水般,重新席卷了整个工地。
狗叫得比昨晚更凶了。
那几条平时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此刻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全都缩在墙角,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发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夜里十一点多,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都早早睡下了。
宿舍里,鼾声如雷。
突然。
“滋啦……滋啦……滋啦……”
那个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轻微刮擦。
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急促,无比用力!
就像是有个人,正拿着一把钢丝刷,在外面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刷着宿舍的铁皮外墙!
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怨毒和愤怒。
睡得最浅的小张第一个被惊醒,他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紧接着,宿舍里所有的人,都被这恐怖的声音吵醒了。
所有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谁……谁他妈在外面?”一个胆子稍大的工人颤抖着问。
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那愈发疯狂的刮墙声。
“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在外面装神弄鬼,活腻了!”
王工头骨子里的那股蛮横劲彻底被激发了出来。
他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整他。
他抓起床边一把用来拧螺丝的巨大扳手,翻身下床,就要去拉门。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瞬间,老李像一道闪电般从上铺蹿了下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建国!别开门!千万别开门!”
老李的嘴唇哆嗦得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恐惧。
“外面……外面……没人!”
老李话音刚落,整个宿舍里唯一的照明来源——那根悬在屋顶的日光灯管,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
灯光忽明忽暗,像一只濒死的眼睛在疯狂地眨动。
伴随着闪烁,灯管里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整个宿舍,陷入了一种明暗交替的、地狱般的诡异节奏中。
每个人的脸,在这一明一暗的光线里,都被照得一片惨白,如同鬼魅。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猛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睡在小张上铺的那个工人发出的。
他像是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整个人死死地缩在床铺最里面的角落,用一根抖得像帕金森患者的手指,指着自己的下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随着他的手指,投向了小张的床铺。
借助着那该死的一明一暗的灯光,他们看到了毕生都无法忘记,也无法理解的一幕。
小张,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坐得笔直笔直,像一尊被线操控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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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双眼,睁得滚圆,眼白部分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裂出来。
但最恐怖的,是他的瞳孔。
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瞳孔已经缩成了两个漆黑的点,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和灵魂,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表情,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小张?小张!”
王工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他甩开老李,壮着胆子,上前推了推小张的肩膀。
小张毫无反应,身体僵硬冰冷得不像一个活人。
王工头心里发毛,加大了力气,使劲地晃了晃他。
“张德顺!你他妈的给老子醒醒!”
就在这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张的嘴巴,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张开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像是破旧风箱被拉动的声音。
然后,一个绝不属于他的,也绝不属于任何活人的声音,从他的嘴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古老而腐朽的气息,像是指甲划过粗糙的石板,又像是干枯的骨头在互相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宿舍里那盏垂死挣扎的日光灯,恰好在这时“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黑暗中,那个不属于小张的声音,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