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7月23日深夜,澳门镜湖医院的楼道里灯光暗淡。七十二岁的曹聚仁喘息急促,他拉着妻子李璧如的手,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话:“要是能再见主席就好了……”旁人或许不知道,这位写了大半生专栏的记者,十四年前亲手把解放军“炮击金门”时间表提前印上了新加坡《南洋商报》。泄露如此机密,按常理早该问罪,却偏偏无人追究,他还先后五次获毛泽东、周恩来的单独接见。这桩看似矛盾的往事,要从1956年夏天说起。
1956年7月中旬,曹聚仁携带一本剪得稀烂的采访手册,经罗湖桥进入广州。彼时,他已是《南洋商报》驻港特派记者,常年往返香港、东南亚,和台北方面也保持联络。中联部安排他北上,北京的气温超过三十度,可颐和园昆明湖畔却风凉水阔。16日晚,周恩来设宴招待曹聚仁、邵力子、张治中等人。席间谈到台湾问题,曹聚仁爽直发问:“总理,和平解放真有这么大把握?”周恩来微笑答道:“票面与实值相当,第三次国共合作绝非空谈。”一句话点明统战方向。这场谈话第二天被曹聚仁写成通讯稿,通过香港办事处发往新加坡。文章里的“第三次合作”一语,很快在海内外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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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周后,他再度奉召抵京。毛泽东正在中南海勤政殿会客,印度尼西亚总统来访的欢迎仪式便由刘少奇主持。曹聚仁与毛泽东对坐近三小时,具体内容无人旁听,事后老记者只向家人透露一句:“主席让我把《蒋经国论》寄过去。”此时,国共两边都需要可靠的民间信使,他的双重人脉恰恰符合要求。
时间来到1958年7月,黎巴嫩、伊拉克革命的烽烟吸引了美国大批兵力,台湾上空却出现了蒋军频繁侦察机。17日夜里,毛泽东在中南海西楼召开紧急会议,定下“用重炮敲打金门、马祖,牵制美军”的策略。次日,电报飞往福州军区,点名叶飞担任前线总指挥。炮兵测绘忙得脚不沾地,连夜校炮。军事命令封存于绝密档,福州与北戴河之间靠专线加密电话联络,外界几乎无从知晓。
就在前线一片紧张时,北京另一个饭局悄然进行。8月上旬,周恩来邀曹聚仁共进晚餐。席间,客人谈起上海影坛逸闻,东道主听得轻松,忽然问道:“行人写新闻,若抢先几天见报,可有顾虑?”曹聚仁摇头:“早一天露出去,读者爱看。”这句对话后来被他添进专稿,似是随口,实为暗号。北京没有明说禁令,又默认他可将若干“分寸之内”的信息传往海外。
8月22日晚,香港电报局收到一份加急电文,落款“郭宗羲”。内容很简短:厦门对岸炮兵已调位,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行动。23日中午十二时整,十余个火炮营同时开火,金门顿成火海。新加坡人翻开《南洋商报》,惊讶地发现凌晨版早已印出“解放军或对金门实施惩戒性炮击”的报道。六小时后,爆炸声证实了报纸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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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离奇的是,十月六日国防部宣布“暂停七日炮击、准许无美舰护航的补给船进出”。同一条消息,两天前就已出现在《南洋商报》香港版。署名仍是“郭宗羲”。事后有人追查,香港分社并无此人,只有一位负责收稿的郭旭。郭旭回忆:“稿件是曹先生递来的,我只是代为拍电。”由此,泄密者呼之欲出。
依照军法,提前暴露作战方案,无论有意无意,皆属重责。可中央始终未提追究。原因何在?
第一,战略目标不同。炮击金门旨在政治示警,而非登陆作战。时间与强度适当外泄,可令蒋介石误判我方只打岛不打本土,降低敌方进一步冒险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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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需要对台保留沟通渠道。曹聚仁与蒋经国非但有师友情分,还共享对大陆形势的最新观察。通过他放出有限情报,相当于对蒋氏当面提醒:美国不能倚重,两岸迟早要谈。
第三,舆论操作空间。彼时东南亚华文报纸影响力巨大,《南洋商报》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发行量领先。让“第三地”首先披露,可把炮击解释为内政范畴,既示强又不致激怒中间国家。
毛泽东对这位浙籍老记者的态度,可从一封1958年10月写给周恩来的便函窥见端倪:“曹聚仁到,冷他几天,再议是否相见。”这一“冷”,并非惩罚,而是让外界看不出彼此默契。十三日,他依旧在周恩来陪同下获邀到中南海叙谈,场面和平如常。若真定性泄密,绝无此等待遇。
1960年代后,曹聚仁虽未再北上,却持续充当两岸间的民间信使。1966年“文化大革命”风浪骤起,他因此谨慎收声,但与周恩来办公室的联系没有完全断绝。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多次代其传递口信,内容仍围绕如何促成岛内转圜。
1972年7月,重病缠身的曹聚仁写不动字,仍示意家人将病情电告北京。周恩来指示驻港机构成立治丧委员会,并亲批墓碑刻文——“爱国人士曹聚仁先生”。消息传出后,港澳报纸纷纷以黑框报道,台北《中央日报》也罕见以整版回忆这位“始终关怀国家命运的老朋友”。一句“爱国人士”,揭示了他在中央眼中的定位:统战桥梁,而非泄密者。
从记者角度看,曹聚仁抢发“炮击金门”一稿,是职业本能;从政治角度看,这份“泄密”正巧成了点到为止的讯号。中央选择不追责,既维护了自身战略,也保住了一条对台秘密渠道。至于外界的种种猜测,随着老人病榻含笑而逝,答案已无须再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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