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特别漫长,机械厂里的蝉鸣声震耳欲聋。
我至今记得傅语兰趴在我背上时,发梢扫过我脖颈的触感。
她敲打我脑袋说的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看似玩笑的举动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一个未婚男子背着未婚女子穿过半个厂区。
这本就是足够让人指指点点的画面。
更何况她还说了那样一句惹人遐想的话。
"背好了,摔了我,你就得照顾我一辈子。"
这句话在我心里盘旋了整整一个夏天。
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其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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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红星机械厂的车间永远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我坐在绘图板前,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
这是我来厂里的第三个月,还是个刚转正的技术员。
"小曾,帮我把这个送到三车间去。"
车间主任陈建新把一沓文件放在我桌上,眉头习惯性皱着。
我连忙起身接过文件,动作有些慌乱。
作为新人,我总怕做错事,尤其是面对严肃的陈主任。
穿过轰鸣的机床时,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三车间是装配车间,女工比较多,气氛也活泼些。
"语兰,下班后排练别忘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压过机器轰鸣传来。
我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傅语兰从机床后探出头来。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知道啦,我什么时候忘过事?"
她笑着回应工友,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傅语兰。
其实厂里没有人不认识她,文艺骨干,厂花,这些标签让她格外醒目。
但对我这样内向的人来说,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小曾?有事?"
傅语兰注意到站在门口发呆的我,主动打招呼。
我这才想起正事,赶紧递过文件:"陈主任让送来的。"
她接过文件时,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
我的耳根一下子热起来,幸好车间里光线昏暗。
"谢谢啊,还麻烦你跑一趟。"
她随手翻看文件,专注的侧脸在机床的灯光下格外柔和。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离开还是该说些什么。
"你是新来的技术员吧?听说你是大学生?"
傅语兰合上文件,友善地找话题缓解我的尴尬。
我点点头,手心有些出汗:"去年毕业的。"
"真好,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说着朝我笑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这时上班铃响了,我如蒙大赦般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车间,绘图板上的线条似乎都变得生动起来。
陈主任走过来检查我的工作进度,我赶紧收敛心神。
"专心点,别整天想着有的没的。"
他敲了敲我的图纸,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傻笑,赶紧低下头。
但脑海里还是不时浮现傅语兰笑起来时的虎牙。
下班时,我又看见她和几个女工说笑着往礼堂走去。
她们是要排练厂庆的节目,听说傅语兰是领舞。
"看什么呢?"
同宿舍的李明拍拍我的肩膀,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哦,傅语兰啊,别惦记了,追她的人能排到厂门口。"
他促狭地朝我挤眼睛,拉着我往食堂方向走。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傅语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礼堂门口。
夏日的晚风吹来,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这个1992年的夏天,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02
厂庆的日子越来越近,礼堂里排练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有时加班画图到深夜,能听见隐约的音乐声飘来。
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在车间里遇到傅语兰。
哪怕只是远远看见她的背影,也能让我心情愉悦。
这天下午,我奉命去三车间检修一台出故障的机床。
走进车间时,正好赶上工间休息时间。
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傅语兰被围在中间。
"语兰姐,你这支舞练得怎么样了?"
一个年轻女工好奇地问,其他人都竖着耳朵听。
傅语兰正在系鞋带,闻言抬头笑了笑:"还行吧,就是有个转身动作总做不好。"
"你太谦虚了,上次我看你跳得可好了。"
另一个女工插话,语气里带着羡慕。
我低头检查机床,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傅语兰的声音很好听,像夏日里清凉的泉水。
检修完机床,我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技术员同志,能帮我们看看电扇吗?好像不转了。"
傅语兰突然叫住我,指着墙角立着的落地扇。
我走过去检查,发现只是插头松了。
插紧插头,电扇重新呼呼地转起来。
女工们发出一阵欢呼,七嘴八舌地道谢。
傅语兰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擦汗吧。"
我愣了下才接过,手帕带着淡淡的肥皂香。
"下班后还要排练?"我鼓起勇气问。
她点点头,额角还有亮晶晶的汗珠:"最后几天了,得抓紧。"
这时上班铃响了,我只好告辞离开。
走到车间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
傅语兰已经回到机床前,背影挺拔如白杨。
傍晚时分,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我站在车间门口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宿舍。
"小曾,还没走啊?"
董蓓从厂办出来,手里拿着把黑色雨伞。
我摇摇头:"等雨小点再走。"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我捎你一段?"
她热情地招呼我,我不好意思拒绝好意。
刚走到礼堂附近,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骚动。
"语兰摔倒了!"
"快来人啊!"
董蓓脸色一变,赶紧拉着我往礼堂跑。
礼堂里,傅语兰坐在地上,脸色苍白。
她的右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看起来伤得不轻。
"怎么了这是?"董蓓焦急地问。
"做旋转动作时没站稳,扭到脚了。"
傅语兰强忍着疼痛,声音有些发抖。
周围的人都慌了神,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得赶紧送医务室。"我说着蹲下身查看伤势。
傅语兰抬头看见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能走吗?"我轻声问。
她尝试站起来,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背你吧。"我说出这句话时,心跳得厉害。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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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傅语兰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蹲下身,感受到她轻轻趴上我的背。
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呼吸扫过我的耳畔。
"麻烦你了。"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歉意。
我摇摇头,小心地站起身。
她的体重比想象中还要轻,像一片羽毛。
董蓓帮我们打着伞,一行人往医务室走去。
雨中的厂区很安静,只有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
"疼得厉害吗?"我试图找话题缓解尴尬。
"还好。"傅语兰的声音从我肩头传来,"就是耽误大家排练了。"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排练,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医务室的王医生检查后,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厂庆的表演怎么办?"傅语兰着急地问。
王医生推推眼镜:"跳舞肯定是不行了,好好养伤最重要。"
傅语兰失落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很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从医务室出来,雨已经小了些。
"我家就在厂后面的家属院,能麻烦你送我回去吗?"
傅语兰小声询问,眼神里带着期待。
我当然不会拒绝,重新背起她。
董蓓把伞塞给我:"你们小心点,我还得回厂办一趟。"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路边的栀子花开得正盛。
傅语兰似乎没那么拘束了,开始主动找话题。
"你是哪里人?"她问,声音近在耳边。
"本地人,家住城南。"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真好,我老家是东北的,跟着父母支内来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乡愁。
我这才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打拼的不易。
"一个人在这边习惯吗?"我问。
"习惯是习惯,就是有时候想家。"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路过小卖部时,她突然说:"停一下。"
我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
"王阿姨,给我来两根奶油雪糕。"
她朝着小卖部窗口喊道,然后掏出口袋里的零钱。
"天热,请你吃雪糕。"她把一根雪糕递到我面前。
我尴尬地说:"我背着你怎么吃?"
她笑起来:"先放你口袋里,等下到家再吃。"
我只好任由她把雪糕塞进我的工装口袋。
冰凉的感觉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上,很舒服。
继续往前走时,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开始给我讲车间里的趣事,还有排练时的糗事。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快到家属院时,她突然凑近我耳边。
"曾冠宇,你人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挠着我的心。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要是把我摔了,你就得照顾我一辈子。"
她半开玩笑地说,还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
这句话让我心跳漏了一拍,差点真的绊倒。
她吓得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发出小小的惊呼。
"开玩笑的,你走路很稳。"她笑着安抚我。
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烫了。
这个夏天的傍晚,因为这句话变得格外漫长。
04
傅语兰家住在家属院最里面那栋楼的三楼。
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我背着她慢慢往上走。
楼道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我的脚步声和她的呼吸声。
"累了吧?"她有些过意不去,"我是不是太重了?"
"一点也不重。"我实话实说,"你太瘦了。"
她在背后轻轻笑了声,没再说话。
到了三楼,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整洁温馨。
阳台上种着几盆茉莉花,香气扑鼻。
我小心地把她放在沙发上,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真诚地道谢,眼睛亮晶晶的。
我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目光不经意打量房间。
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
最显眼的是桌上放着的相框,里面是张全家福。
"你家人呢?"我好奇地问。
"父母还在东北,弟弟在上大学。"
她说着,眼神黯淡了一瞬。
我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
"医生说要冷敷,你家有毛巾吗?"
她指指卫生间:"在柜子里,麻烦你了。"
我找到毛巾,用冷水浸湿后递给她。
她接过毛巾敷在脚踝上,疼得皱起眉头。
窗外突然又下起大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
"这雨怎么又下大了。"我有些发愁。
"等雨小点再走吧。"她提议,"我给你倒杯水。"
她想要站起来,我急忙按住她的肩膀。
"你别动,告诉我东西在哪,我自己来。"
她指指厨房的方向:"暖壶在灶台上。"
我倒了两杯水,端回客厅。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了下来。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我有些无奈。
"那就多坐会儿。"她倒是不太在意,"反正我一个人也无聊。"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微妙。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雪糕!"
我这才想起口袋里的雪糕,赶紧掏出来。
还好没有完全化掉,我们一人一根吃起来。
"小时候最喜欢吃奶油雪糕。"
她舔着雪糕,眼神变得柔软。
"我也是。"我附和,"每次考得好,我妈就奖励我一根。"
她笑了:"看来你小时候成绩很好。"
"还行吧。"我有些不好意思。
吃完雪糕,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她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放邓丽君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温柔的歌声在雨声中飘荡,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你会唱歌吗?"她突然问。
我摇摇头:"五音不全。"
"我教你啊。"她来了兴致,"厂庆我本来还要独唱呢。"
说着,她轻轻跟着收音机哼唱起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
我静静地听着,突然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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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傅语兰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必须抬高放置。
我帮她找了个靠垫垫在脚下,动作有些笨拙。
"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她笑着说。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妈妈有关节炎,经常要热敷。"
她点点头,眼神温柔:"你妈妈一定很幸福。"
这话让我心里暖暖的,又有些酸涩。
自从父亲去世后,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我努力工作,就是想早点让她过上好日子。
"你饿不饿?"傅语兰突然问。
经她提醒,我才发现肚子确实饿了。
"厨房柜子里有挂面,能麻烦你煮两碗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
我当然不会拒绝,起身往厨房走。
厨房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灶台上放着半瓶芝麻酱,还有几个鸡蛋。
我烧上水,准备做最简单的葱花面。
"需要帮忙吗?"傅语兰在客厅问。
"不用,你好好休息。"我赶紧回答。
切葱花时,我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虽然伤口不大,但还是渗出了血珠。
"怎么了?"傅语兰听见动静,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切到手了。"我用水冲洗伤口。
她着急地想站起来:"医药箱在床底下..."
"你别动!"我按住她,"小伤口而已。"
她坚持要我处理伤口,我只好找出医药箱。
她仔细地给我贴创可贴,动作很轻柔。
"谢谢你。"我小声说,心跳有些加速。
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睛亮晶晶的:"该我谢你才对。"
面条煮好了,我们坐在客厅里边吃边聊。
她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
但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能继续学艺术。
"在厂里能参加文艺活动,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说这话时,眼里有淡淡的光。
我告诉她我从小就喜欢机械。
经常把家里的钟表拆了又装,为此没少挨骂。
"难怪你能当技术员。"她笑着说。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黑透。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
"我得回去了。"我站起身。
傅语兰望向窗外,眉头微皱:"雨这么大,怎么走啊。"
确实,这么大的雨,走回宿舍肯定全身湿透。
但我一个单身男人,留在单身女人家里不合适。
"没事,我跑快点儿就行。"我故作轻松。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要不...你今晚住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