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真的要这么做。”
黑暗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被棉花堵住了,闷闷的,带着哭腔。
“我们还有回头路吗。”
男人的声音更硬,像一块在江水里泡了几十年的石头。
“可万一……”
“没有万一。”男人打断了她,斩钉截铁,“不把他推下悬崖,他永远学不会飞。”
窗外,重庆的夜雾浓得像一锅化不开的愁绪,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街角的最后一盏路灯。
房子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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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伟是被渴醒的。
宿醉的脑袋像一个塞满了湿水泥的麻袋,沉重得让他无法从枕头上抬起。
他喉咙里干得冒火,仿佛昨夜喝下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瓶瓶的工业酒精和辣椒水。
房间里,空气粘稠得可以拧出水来,混合着劣质香烟的焦油味,外卖盒里残羹剩饭发酵后的酸腐味,还有他自己几天没洗澡的汗臭味,共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牢牢地罩在床上。
他眯着眼,看到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他鏖战了一整夜的游戏画面,那些金光闪闪的虚拟盔甲和武器,此刻在他眼里,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摸索着床头的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空虚感,像一只贪婪的野兽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妈。”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门转轴,“我饿了。”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客厅里老旧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专门为了嘲笑他的焦躁。
“妈,死了吗。”李伟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声,这次加大了音量,胸腔都跟着震动。
终于,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紧接着是张兰略带疲惫的脚步声。
卧室门被推开一条缝,张兰的脸探了进来,那张曾经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袋浮肿,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和讨好。
“伟伟,醒了啊。”她轻声说,“厨房里熬了稀饭,还有昨天买的馒头,妈给你热热。”
“稀饭馒头。”李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落在地,露出他因为长期缺乏锻炼而显得虚胖的身体。
“又是稀饭馒头,你是不是想把我当猪喂啊。”他的声音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我昨天就说了,我要吃楼下那家新开的‘周记豪华豌杂面’,三十块钱一碗的那种。”
张兰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伟伟,那家面太贵了,而且油那么大,不健康。”
“我不管。”李伟一挥手,把床头柜上的空烟盒扫到地上,“我现在就要吃,必须吃,立刻马上就得吃。”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这种表情,张兰见过无数次了,从他小时候得不到心爱的玩具,到长大后要钱买最新的游戏机,每一次,他都用这种近乎狰狞的表情来表达他的决心。
而每一次,她都妥协了。
“好……好……妈这就去买。”张兰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她转身走出房间,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李伟重新躺回床上,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就是皇帝,他的任何要求,无论多么无理,最终都会得到满足。
客厅里,李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坐在那张吱吱作响的藤椅上,整个人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听到了刚才父子间所有的对话,捏着报纸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他看到张兰拿着钱包和布兜准备出门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准去。”他放下报纸,声音低沉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丈夫,眼神里充满了哀求:“老李,孩子想吃……”
“他不是孩子了。”李建国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几分,“他三十七岁了,不是三岁七岁。”
“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不工作,不挣钱,天天躺在家里打游戏,还要对自己的亲妈呼来喝去,就为了一碗三十块钱的面。”
李建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多年的压抑和失望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你还要惯他到什么时候,非要等到我们两个都进了棺材,他饿死在家里,你才甘心吗。”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张兰心上,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小声地啜泣着,“伟伟他……他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合适的工作。”李建国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走到张兰面前,“他大学毕业十五年了,换了十几份工作,哪一份他做超过三个月了。不是嫌同事是傻子,就是嫌老板不识货,要么就是嫌工作太累没前途。在他眼里,全世界的工作都不合适,最适合他的工作,就是躺在床上当一个废物。”
卧室里的李伟听到了客厅的争吵,他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他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冲到客厅,指着李建国的鼻子就吼道:“你个老东西,你说谁是废物呢。”
“我说你。”李建国毫不退让地瞪着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除了会张口要钱,你还会干什么。”
“我怎么了。”李伟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我是你儿子,我为这个家传宗接代,吃你们点用你们点怎么了。”
“你是我李建国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我花你的钱天经地义,你不给,就是为老不尊。”
父子俩像两头被激怒的公牛,互不相让地咆哮着,恶毒的词语像子弹一样在狭小的客厅里乱飞。
张兰站在中间,一会儿拉拉这个,一会儿劝劝那个,哭得泣不成声。
“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这场闹剧,最终以李伟的一声怒吼和摔门声告终。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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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便套了件皱巴巴的T恤和短裤,抓起手机和钱包,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沉重的关门声,震得墙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张兰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李建国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走回藤椅,重新坐下,拿起报纸,但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争吵的火药味。
半晌,他听到张兰哽咽着说:“老李,你刚才……说得太重了。”
李建国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报纸上的一个黑体字标题,缓缓地说:“药下得不重,治不了他的病。”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度过。
张兰到底还是没忍住,顶着重庆火炉般的太阳,跑遍了小半个城区,给李伟的手机充了两百块钱话费,又给他的微信转了五百块钱。
她怕他在外面饿着,怕他没钱回不了家。
而李伟,此刻正在一家豪华网咖的包厢里,一边吹着冷气,一边在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效中,大口地吃着那碗他梦寐以"求的三十块钱的豌杂面"。
他甚至还奢侈地加了两个煎蛋。
父母的争吵和母亲的眼泪,对他来说,不过是这碗面代价高昂的调味品罢了。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冷笑,老头子,想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没过几天,另一场风暴悄然而至。
李建国有一个藏私房钱的习惯,那是他从年轻时就养成的。
他不喜欢把钱都交给张兰,也不喜欢银行卡里那些冰冷的数字,他喜欢看到实实在在的钞票。
他把钱藏在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一本厚厚的《辞海》里。
那本《辞海》被他掏空了中间,做成了一个隐秘的盒子。
里面有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两千块钱。
他盘算着,等过段时间,就用这笔钱,带张兰去一趟他们年轻时就想去的北京,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
也算是给她这么多年操劳的一个补偿。
这天下午,他心血来潮,想数数他的小金库,那本《辞海》却不在书架上原来的位置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把整个书架都翻遍了,最后在客厅的沙发缝里找到了那本书。
书还是那本书,但里面的钱,一张都不剩了。
李建国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寒心。
家里没有进贼。
能动他东西的,只有两个人。
他拿着空空如也的《辞海》,走到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张兰面前。
“钱呢。”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张兰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躲闪着丈夫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钱。”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李建国把《辞海》重重地拍在厨房的案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里面的两千块钱,是不是你拿给那个逆子了。”
张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老李,你听我解释。”她抓着李建国的手臂,急切地说,“是伟伟,他说他有个朋友搞投资,回报率很高,他想试试……他说一个月就能翻倍,到时候就能把钱还给你,还能给你包个大红包。”
“投资。”李建国气得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他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拿什么去投资,用嘴吗。”
“他跟你说的鬼话你也信,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他说他这次是认真的,还给我看了计划书……”张兰还在徒劳地辩解着。
“够了。”李建住甩开她的手,“你等着吧,不出三天,那两千块钱就会变成一堆没用的游戏皮肤和一堆酒肉朋友的账单。”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厨房,回到客厅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傍晚,李伟哼着小曲回来了。
他果然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花了整整一千八百块。
当他兴高采烈地把游戏机接到电视上时,李建国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李伟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李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嘴硬地问:“干嘛,老头子,想玩啊,排队去。”
李建国突然伸出手,拔掉了游戏机的电源线。
“你干什么。”李伟急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李建国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那台崭新的游戏机,走到阳台上,毫不犹豫地从五楼扔了下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台承载着李伟“投资梦想”的游戏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摔成了一堆四分五裂的塑料碎片。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李伟呆呆地看着阳台外,足足过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他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冲过去就要跟李建过拼命,“我杀了你个老不死的。”
张兰闻声从厨房跑出来,死死地抱住发疯的儿子。
一场远比“小面风波”更加激烈的战争爆发了。
这一次,李建国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他只是在混乱中,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他心里,最后一个柔软的角落,也彻底被冰封了。
02
日子,在压抑和争吵的交替中,来到了李建国和张兰正式退休的这一天。
他们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拿到了两本崭新的退休金存折。
晚上,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气氛却比冰点还要冷。
桌上是张兰精心准备的四个菜一个汤,但谁也没有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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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还在为他那台被摔碎的游戏机生气,板着一张脸,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几百万。
终于,李建国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本红色的存折,轻轻地放在饭桌中央。
“我和你妈,今天正式退休了。”他看着李伟,一字一句地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们的退休金会打到这两本存折上。”
李伟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存折,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里想的是,退休了更好,以后就有大把的时间伺候我了。
李建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们算了一下,我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大概有六千块钱。”
“这个钱,要支付这个家的水电煤气,物业费,我们俩的医药费,还有日常的柴米油盐。”
“剩下的,我们想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我们年纪大了,不知道哪天就会生病住院。”
他说得很慢,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进了李伟的心里。
李伟终于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抬起头,皱着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建国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我想说的是,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无法再在经济上支持你了。”
“换句话说,你得自己出去找工作,养活自己。”
这句话,就像一颗炸雷,在李伟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养活自己,你们让我出去养活自己。”
“你是我儿子,我们养你,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你们退休了,有钱了,反而不管我了,天底下有你们这么当爹妈的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咆哮。
“你们这是在逼我,你们是想逼死我。”
张兰在一旁小声地劝着:“伟伟,你爸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想让你……”
“我想让你活得像个人样。”李建国接过了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不想看着你在这个家里烂掉,臭掉。”
“我烂掉臭掉也是你们的儿子。”李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我告诉你们,想让我出去工作,门都没有。我爸妈有退休金,养我一辈子没问题。这话我今天就放这儿了。”
说完,他再次摔门而出。
这一次,他没有去网吧,而是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在一家大排档里喝酒。
他一边喝,一边大声地控诉着父母的“罪行”。
“你们说,我爸妈是不是疯了,居然想断我的粮。”他对朋友们说,“我跟你们讲,他们就是吓唬我,欲擒故纵的把戏,我懂。”
“过不了两天,我妈肯定哭着喊着打电话求我回家。”
朋友们纷纷附和着,说他爸妈做得不对,说他李伟是干大事的人,不能被这些小事束缚。
李伟在这些廉价的恭维声中,喝得酩酊大醉。
他坚信,自己又一次赢得了这场家庭战争的胜利。
他在外面晃荡了两天,把张兰之前转给他的钱花得一干二净。
第三天早上,他又饿又累,手机也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
他想,是时候回家了。
他估计,他妈现在肯定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他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转动,门开了。
他想象中母亲扑上来嘘寒问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03
李伟走进客厅,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了他。
太安静了,太整洁了。
客厅的沙发上,父亲常穿的那件旧汗衫不见了。
茶几上,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和毛线团也不见了。
整个屋子,都像是被人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抹去了一切属于他父母的生活痕迹。
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爸,妈。”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他又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开着,里面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军队里的豆腐块。
衣柜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梳妆台上,母亲的那些瓶瓶罐罐,也全都消失了。
李伟疯了一样冲进厨房,冲进卫生间。
所有属于他父母的东西,牙刷,毛巾,碗筷,甚至连阳台上父亲养的那几盆兰花,都不见了。
这个家,被彻底搬空了。
他冲回客厅,终于在饭桌上,看到了那张决定他命运的纸条。
纸条下面,压着一沓厚厚的现金。
他拿起纸条,上面是母亲娟秀的笔迹,但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泪水的湿气。
“伟伟,我们累了,出去走走。桌上是三千块钱,你先用着,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找我们。”
“不要找我们。”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李伟的眼睛里。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慌张,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荒谬的,被背叛的愤怒。
“好啊,演戏还演上瘾了是吧。”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吼,“还离家出走,你们以为自己是十几岁的叛逆少女吗。”
他嗤之以鼻,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觉得这肯定是父亲想出来的馊主意,目的就是为了逼他就范。
他拿起桌上的三千块钱,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跟我玩这个,行啊,我倒要看看,谁能耗得过谁。”
他坚信,这不过是父母上演的一出苦肉计。
最多一个星期,他们肯定会灰溜溜地回来。
到时候,他一定要让他们跪着求他原谅。
他拿着这笔“意外之财”,开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
没有了父亲的责骂,没有了母亲的唠叨,这个家,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他像一个刚刚登基的暴君,迫不及待地要在这个属于他的王国里,建立新的秩序。
一个只有狂欢和享乐的秩序。
04
第一个月,是李伟三十七年人生中最“潇洒”的时光。
他彻底颠覆了家里的作息。
白天睡觉,晚上通宵打游戏。
一日三餐,全靠外卖解决,楼下的垃圾桶里,很快就堆满了各种油腻的餐盒。
他还把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叫到了家里来。
他们把这个曾经整洁的家,当成了一个免费的网吧和KTV。
客厅里,烟雾缭绕,啤酒瓶和零食袋扔得到处都是。
麻将牌的碰撞声和声嘶力竭的K歌声,常常持续到深夜,引得楼下的邻居王阿姨上来敲了好几次门。
李伟却毫不在意,他把门敲得震天响的王阿姨当成空气,甚至还把音乐声开得更大了。
“这是我家。”他对朋友们吹嘘道,“我想干嘛就干嘛,谁也管不着。”
在这场虚假的狂欢中,他试图忘记父母离开的事实。
但他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他每天都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或者微信消息。
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试着拨打父母的电话,听到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的不安,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麻醉下,一天天加深。
“伟哥,你爸妈真不管你了啊。”一次酒后,一个朋友半开玩笑地问。
李伟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嘴硬地说:“什么叫不管我了,他们那是在跟我赌气呢,老夫老妻了,想出去过二人世界,我这个当儿子的,总不能拦着吧。”
“过阵子玩腻了,自然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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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在说服别人,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朋友们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继续起哄,让他再开一瓶好酒。
李伟豪爽地答应了。
他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维持他那脆弱不堪的“皇帝”尊严。
他害怕安静,害怕一个人待着。
因为一旦安静下来,那种被抛弃的恐慌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制造噪音,用喧嚣来填满这个空荡荡的家,也填满他空荡荡的心。
他以为,只要他的狂欢足够持久,就能把父母逼回来。
但他错了。
他的狂欢,换来的不是父母的心软,而是现实更沉重的耳光。
三千块钱,在李伟这种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下,就像夏天马路上的积水,很快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当他点开外卖软件,发现微信余额已经不足以支付一份最便宜的盖饭时,他才意识到,皇帝的“国库”空了。
真正让他感到恐慌的,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他正打游戏打到最关键的时刻,电脑屏幕却突然一黑,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他茫然地看着路由器上熄灭的信号灯,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
断网了。
对于视网络如生命的他来说,这简直比世界末日还要可怕。
没有网络,就意味着没有游戏,没有电影,没有社交。
他就等于是一个被关在信息孤岛上的鲁滨逊。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些被遗忘的现金,但结果让他失望。
这个家,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饥饿和网瘾的双重折磨下,他第一次动了出去找工作的念头。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他已经脱离社会太久了。
他那份早已过时的大学文凭,在今天的人才市场上,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他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工作技能。
在母亲的羽翼下生活了太久,他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搞不清楚。
他去面试了几家公司,结果都一样。
面试官多问了他几句,他就觉得对方是在刁难他,摆出一副爱用不用的臭脸。
有家公司的HR好心劝他:“年轻人,找工作要有一个端正的态度。”
他当场就怼了回去:“我态度怎么了,我好歹是大学本科生,来你们这种小破公司,是给你们面子。”
结果可想而知。
几次碰壁之后,李伟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彻底击碎了。
他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别人。
“这帮人都是瞎子,根本不识货。”他愤愤不平地想,“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
但后悔并没有到来,饥饿却如期而至。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眼冒金星。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他最不想去求助的人——他的舅妈。
舅妈家境不错,但为人十分势利,而且嘴巴很碎。
从小到大,舅妈就没少在亲戚聚会上明里暗里地讽刺他们家。
她总说张兰把李伟惯坏了,迟早是个祸害。
李伟以前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舅妈就是嫉妒他们家有个宝贝儿子。
但现在,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得不放下他那比纸还薄的面子。
他硬着头皮,来到了舅妈家。
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舅妈的生日,家里来了很多亲戚。
当形容枯槁,衣衫不整的李伟出现在门口时,客厅里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舅妈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夸张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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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是谁啊。”她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大少爷李伟吗,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呢。”
亲戚们发出一阵哄笑。
李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舅妈……”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想找你……借点钱。”
“借钱。”舅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我们家的大少爷居然会跟人借钱,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走到李伟面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撇着嘴说:“你爸妈呢?他们的退休金呢?不够你花了?”
“怎么,终于不管你了?我早就说过,他们这么惯着你,早晚有这么一天,活该。”
尖酸刻薄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李伟的心窝。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一个表哥看不下去了,出来打圆场:“行了,妈,都是亲戚,少说两句。”
“亲戚怎么了。”舅妈不依不饶,“亲戚就该养着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吗。”
她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一百块钱,扔在李伟脚下,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拿着,滚吧。”她说,“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
那两张红色的钞票,像两团火焰,灼烧着李伟的眼睛。
羞辱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他的胸中爆发。
他没有去捡那两百块钱,而是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瞪着他的舅妈。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狼狈地逃离了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地方。
这一次的经历,像一个耻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也彻底埋下了一颗屈辱和复仇的种子。
05
从舅妈家出来,李伟像一个游魂一样,在重庆闷热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肚子依然在叫,但心里的屈辱感,已经完全盖过了生理上的饥饿。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和无助。
这个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对他关上了所有的大门。
时间,一天天过去。
半年,对于一个努力生活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
但对于活在绝望中的李伟来说,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住的那个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外卖盒子堆积如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
地板上黏糊糊的,不知道是打翻的饮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行走的垃圾堆。
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油腻腻地打着绺。
胡子拉碴,满脸污垢,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形容枯槁,瘦得两颊深陷,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还透着一丝不甘的光。
为了生存,他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
先是电视机,然后是冰箱,洗衣机。
这些曾经给他带来无数便利和享受的电器,如今只换来了几百块钱的微薄收入。
当家里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卖时,他开始卖自己的游戏设备,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账号和皮肤。
每卖掉一样,他的心就滴一次血。
那感觉,就像是在亲手埋葬过去的自己。
他靠着这些钱,勉强维持着生命。
每天就是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甚至有时候,连方便面都吃不起,只能喝自来水充饥。
孤独和饥饿,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精神和肉体。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的日子。
他想起了母亲做的红烧肉,想起了父亲虽然严厉但总是默默为他削好的苹果,想起了家里那盏永远为他亮着的温暖的灯。
他开始疯狂地想念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唠叨,甚至想念父亲那充满火药味的责骂。
原来,那些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才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悔恨,像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模糊的城市轮廓和万家灯火。
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都代表着一个温暖的家。
而他,却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巨大的自我厌恶感吞噬了他。
他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如同野人般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想死在这个比猪圈还脏的家里。
一个念头,在他死水一般的心里,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他决定,打扫这个家。
把这个被他亲手糟蹋的地方,恢复成父母离开前的样子。
这既是一种无事可做的消遣,也是一种潜意识的,想要赎罪的仪式。
他要用这种方式,来祭奠他那早已死去的,荒唐的过去。
06
李伟开始动手了。
他像是要打一场硬仗。
他先是把堆积如山的垃圾打包,一趟一趟地搬到楼下,整个过程花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
当他扔掉最后一个垃圾袋时,他累得几乎虚脱,但看着干净了不少的楼道,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久违的舒畅感。
接下来是打扫房间。
他找到了母亲留下的扫帚和拖把,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从客厅到卧室,一点一点地清扫。
厚厚的灰尘呛得他不停地咳嗽,黏腻的污垢让他阵阵反胃。
但他没有停下。
每扫净一块地板,每擦亮一扇窗户,他心里那层厚厚的壳,似乎也跟着被剥掉了一点。
最后,只剩下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阳台。
阳台不大,但堆满了杂物。
有父亲以前练书法用旧的报纸,有母亲腌咸菜用的坛子,还有一些早已枯死的花草,它们的尸体在花盆里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李伟把这些东西一一清理出去。
在阳台的最角落里,立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青花瓷花瓶。
花瓶几乎有他半人高,上面画着繁复的山水图案,颜色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暗淡。
他记得,这是父母结婚时,外公送给他们的礼物。
几十年来,这个花瓶就一直立在这里,像一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这个家。
也见证了他所有的成长和堕落。
李伟觉得它太占地方了,死气沉沉的,像一口立着的棺材。
他想把它挪开,扔掉。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那个花瓶。
花瓶纹丝不动,仿佛在用它的沉默对抗着他的粗暴。
李伟不信邪,他绕到花瓶后面,用肩膀抵住它,双腿在地板上蹬着,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起。
终于,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花瓶被他挪动了。
他把它挪到一边,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就在他准备把花瓶拖出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花瓶原来立着的地方,有些不对劲。
那里的地砖,有一块似乎是松动的,边缘微微翘起,和周围的地砖有明显的缝隙。
他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指敲了敲那块地砖。
下面传来空洞的回声。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私房钱。
难道是老头子藏在这里的私房钱。
这个念头,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他死寂的心。
他用手指甲抠住地砖的缝隙,用力往上一撬。
地砖应声而起。
下面,露出的不是他幻想中的一沓沓钞票,而是一个用厚厚的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旧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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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盒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锁扣。
铁盒旁边,还放着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已经有些泛黄。
上面,是父亲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李伟亲启”。
07
李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颤抖着拿起那封信,又看了看那个铁盒。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期待和恐惧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盒子里,这个信封里,装着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秘密。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拿起了那个铁盒。
锁是开着的,他轻轻一拨,盒盖就弹开了。
当他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闪电劈中,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