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那个……梦梦的爷爷来了。”
弟弟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支支吾吾地说。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主桌那边的位置……不太够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我主动开口。
但我没有。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咬牙,说了出来。
“姐,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去那边第18桌。”
“和我们一些远房的亲戚坐一下?”
01
婚礼前夜,我接到了弟弟岑溪的电话。
电话那头音乐嘈杂,他似乎还在和朋友们庆祝单身夜的最后狂欢。
“姐,明天你可得早点到啊,”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含糊,“那个……梦梦家亲戚多,都想沾沾喜气,你懂的。”
我心里微微一沉,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我明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把礼金给你,完成仪式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他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哎呀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后面的话我没再细听,只是默默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这个电话,像一根微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维持的平衡。
我叫岑玥,今年三十有六。
我不是不明白弟弟话里的潜台词。
他不是怕我迟到,是怕我这个“长姐如母”的姐姐,在婚礼上喧宾夺主,抢了他妻子柳梦娘家的风头。
我看着桌上那个准备好的、厚重的大红包,里面是我东拼西凑来的十五万现金。
这笔钱,几乎掏空了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一部分是我的工资,一部分是理财,我甚至提前赎回了一份本打算作为养老保障的基金。
基金经理在电话里再三劝我,说现在赎回损失很大。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家里有急用。
是啊,急用。
弟弟岑溪的人生,对我来说,似乎永远都是急用。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我的人生就和他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那年,一场意外带走了我们的父母。
我攥着自己刚刚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父母的黑白遗像前,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把它撕得粉碎。
弟弟岑溪当时才上初中,他躲在房间里,吓得不敢出来。
我知道,这个家不能散。
从此,我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我放弃了学业,找了一份工厂里的工作,白天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晚上去夜市的大排档端盘子。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把钱分成几份,一份是岑溪的学费和生活费,一份是房租水电,剩下的,我才小心翼翼地存起来一点点,以备不时之需。
我记得岑溪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外地参加物理竞赛。
他打电话给我,兴奋地说他们班很多同学都报名了,他也想去。
我问他要多少钱。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报名费、路费、住宿费加起来,大概要两千块。
两千块,是我当时一个半月的工资。
我没有丝毫犹豫,对他说:“好,你好好准备比赛,钱的事情姐来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跟工厂的领班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又厚着脸皮跟大排档的老板借了五百块。
当我把皱巴巴的现金凑齐交到他手上时,他开心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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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问我钱是怎么来的。
他只是觉得,姐姐总有办法。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
我送他去火车站,给他买了他念叨了很久的新款手机,给他把所有行李都打点妥当。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站在月台上,看着他探出窗户的年轻的脸,心里既酸楚又骄傲。
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大学四年,我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
他在学校和同学闹了矛盾,打伤了人,对方家长要报警。
是我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赶过去,低声下气地给人赔礼道歉,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
他毕业后,眼高手低,看不上普通的工作。
换工作的间隙,是我每个月按时给他打钱,让他不至于在城市里饿肚子。
他总是说:“姐,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一定好好孝敬你。”
我相信了。
我以为,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姐弟,我们的亲情,能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直到柳梦的出现。
柳梦是岑溪在工作中认识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家境也好。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家高档餐厅。
那是岑溪特意安排的,他说想把我正式介绍给女朋友。
那天,柳我穿着自己最得体的一件衣服,但坐在那样的环境里,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柳梦倒是落落大方,她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带着一丝礼貌但疏离的微笑。
那顿饭,一直是她在主导话题。
从她新买的名牌包,到她下个月准备去的欧洲旅行。
而岑溪,就坐在她旁边,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时不时地附和几句。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从那以后,岑溪的消费水平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以前他从不舍得买超过五百块的衣服,现在动辄就是几千块的大牌。
我知道,他那点工资根本支撑不起这样的开销。
钱从哪里来,不言而喻。
我找他谈过一次。
我委婉地跟他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太铺张。
他却不以为然,他说:“姐,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男人在外面,行头很重要。再说了,梦梦家里条件好,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委"。"
他把一切都归结于为了柳梦。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弟弟,好像正在离我越来越远。
他们的婚事,是压垮我心中那杆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梦家里提出,结婚必须有房。
房子要买在新区,一百二十平以上,房产证上要写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首付要八十万。
岑溪来找我的时候,一脸的为难。
他说:“姐,我手上只有十万块,梦梦家说可以出三十万,还差四十万……”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四十万。
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感觉整个脑袋都嗡了一下。
那是我前半生所有的心血和积蓄。
我沉默了很久。
我看着岑溪,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依赖。
就像小时候,他想要一件新玩具时看我的眼神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等他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我也就完成了作为姐姐的使命。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甚至把我父母留下的那套老房子也卖掉了。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签字的那天,中介问我:“姐,真想好了?这房子卖了,可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凑齐首付后,柳梦家又提了彩礼。
十八万八,一分不能少。
岑溪再次找到了我。
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我告诉他,我真的没钱了。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些许怨气的语气说:“姐,是不是你觉得梦梦配不上我?这点彩礼,她家只是要个面子,以后这钱不还是我们的吗?”
我当时正在加班,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们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钱,就变成了“我们的”?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我不想让他在柳梦和她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找公司的老板预支了一年的薪水,又跟几个老同事借了一圈。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明明是为了亲弟弟的婚事,却弄得自己像个乞丐。
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后,婚礼的日期也定了下来。
岑溪特地打电话来,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姐,你辛苦了。婚礼那天,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主桌,你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听着他这句话,心里觉得,或许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或者说,有些人,从来就没有心。
在婚礼前夕,柳梦“不经意”地在家庭群里提了一句,说她有个表姐结婚时,娘家哥哥随了二十万的礼金,特别有面子。
岑溪立刻就明白了。
于是,就有了那通电话。
以及我桌上这个,用我后半生安稳换来的,十五万的红包。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句“长姐如母”的责任?还是为了他那句虚无缥缈的“以后好好孝敬你”?
或许,都不是。
我只是,习惯了付出而已。
就像一头被驯养的牛,日复一日地在土地上耕作,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可以拥有草原。
而现在,我这头牛,好像有点累了。
我想歇一歇了。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悄然萌芽。
它带着一丝疯狂,一丝决绝,也带着一丝,对新生的渴望。
我打开电脑,订了一张三天后飞往国外的机票。
目的地,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遥远的国度。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场婚礼,就当作是我和过去的一场盛大告别吧。
02
婚礼当天,天光大好。
我起得很早,对着镜子,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
我选了一件宝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我衣柜里最贵的一件衣服,平时都舍不得穿。
我还搭配了一条成色很好的珍珠项链,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我想,作为他唯一的娘家人,我不能给他丢脸。
我把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放进包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出了家门。
我租住的公寓,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一些带不走的,我都打包寄存在了朋友那里。
房东昨天已经来收了钥匙。
从今天起,我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了。
婚礼在市里最豪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
我到的时候,酒店门口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
巨大的婚礼海报上,岑溪和柳梦笑得甜蜜又灿烂。
岑溪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确实英俊挺拔。
他终于长成了我期望中的,一个大人的模样。
我走进宴会厅,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悠扬的小提琴声在空气中流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我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岑溪和柳梦。
柳梦今天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缀满了亮晶晶的钻石,美得像个公主。
她的家人和朋友们围在她身边,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
而我,像一个误入童话世界的灰姑娘,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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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走上前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但岑溪正忙着和一位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敬酒,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柳梦倒是看见我了,她给了我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就转过头去,继续和她的伴娘们说笑。
我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自称是柳梦表妹的女孩走了过来,很客气地对我说:“您就是岑溪的姐姐吧?辛苦您了,快请里面坐吧。”
她的客气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距离感。
就好像,我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来自远方的穷亲戚。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走进了宴会厅。
我找到了写着“家人”席位卡的那一桌。
桌上已经坐了几位长辈,我一个也不认识。
后来听他们交谈,才知道都是柳梦家的叔伯舅舅。
他们热情地讨论着柳梦父亲的公司,讨论着这次婚礼的排场,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我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像一个透明人。
婚礼仪式很快就开始了。
司仪在台上用激昂的声音,讲述着新郎新娘浪漫的爱情故事。
台下的宾客们发出一阵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我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弟弟,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叫我“姐姐”的小男孩。
岁月,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它能把一个人的记忆打磨得温润,也能把两个人的距离拉扯得遥远。
终于,到了改口敬茶和送礼的环节。
司仪高声喊道:“下面,有请我们新郎唯一的家人,也是他最敬爱的姐姐,上台为新人送上祝福!”
所有的聚光灯,在那一刻都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有些不适应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从容地走上了台。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大红包,双手递给了岑溪。
我说:“岑溪,祝你和梦梦新婚快乐,永结同心。”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岑溪接过红包,他的手在碰到红包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微一颤。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真的准备这么厚的一份礼。
他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灿烂。
“谢谢姐!”他大声说,然后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这个拥抱很短暂,更像是一种表演。
柳梦也笑着对我说了声:“谢谢姐姐。”
她的眼神掠过那个红包,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光。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大概是在猜测,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姐姐,究竟随了多大的礼。
我能感觉到柳梦父母那桌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司仪趁热打铁地问:“哎呀,看我们姐姐这份贺礼,真是情真意切,分量十足啊!新郎,想对姐姐说点什么吗?”
岑溪拿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一段深情的“告白”。
他说了我们从小相依为命的艰辛,说了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他的话语很动人,甚至他自己的眼圈都有些泛红。
台下的很多人都被感动了,纷纷夸赞我们姐弟情深。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但我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我,我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我的牺牲,是早就注定好的。
而今天,他用这样一种公开的方式,为我的付出,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将是和柳梦一起的,崭新的人生。
而我,只是他人生上半场里,一个功成身退的配角。
仪式结束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身边的长辈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热络的眼光看我。
一位柳梦的舅舅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笑着说:“早就听我们梦梦说,她这个大姑姐能干又疼弟弟,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宴席开始了。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了上来。
龙虾,鲍鱼,海参……都是我平时不舍得吃的。
但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看着主桌上,岑溪和柳梦挨个给柳梦家的亲戚敬酒。
他们笑语盈盈,谈笑风生。
岑溪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神采。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而我,只是他通往这种生活的一块垫脚石。
现在,他已经成功上岸了。
这块垫脚石,也该被一脚踢开了。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酒很醇,但入喉,却是一片苦涩。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条航空公司发来的信息。
提醒我预订的航班,将于明天凌晨起飞,请我提前办理好登机手续。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是时候了。
是时候,把属于我自己的人生,还给我自己了。
我该走了。
03
宴席过半,气氛愈发热烈。
宾客们开始离席,挨桌敬酒。
我所在的这一桌,因为都是柳梦家的长辈,很快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岑溪和柳梦端着酒杯,在柳梦父母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他们和桌上的每一位长辈都热情地碰杯,说着吉祥话。
轮到我的时候,岑溪只是匆匆地和我碰了一下杯,说了句:“姐,你多吃点。”
然后,他就被柳梦拉着,走向了下一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凉了下去。
我放下筷子,再也没有了任何胃口。
我想,这个过场,我已经走完了。
是时候该离开了。
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不,或许,这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安排”。
主桌那边,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柳梦的爷爷,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干部,在亲友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因为他的到来,主桌原本安排好的座位,一下子就不够了。
我看到柳梦的母亲和酒店的经理在低声交涉着什么。
很快,我看到岑溪向我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为难的表情。
每一次他想向我索取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
“姐……那个……梦梦的爷爷来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主桌那边的位置……不太够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我主动开口。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把那句最残忍的话,亲口说出来。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喧嚣和热闹,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咬牙,说了出来。
“姐,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去那边第18桌。”
“和我们一些远房的亲戚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