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6年,BP机(寻呼机)挂在腰上,是身份的象征。
而对于24岁的陈阳来说,他最骄傲的,是胸前那枚印着“市电信局”的蓝色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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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陈阳被分配到市电信局,成了一名负责机房维护的技术员。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一个让人眼红的“铁饭碗”。
尤其是他负责的,是全局最新、最宝贝的“程控交换机”机房。
那台从国外进口的巨大机器,花费了上百万美元,是整个城市通讯的心脏。
陈阳年轻,技术好,人也踏实肯干。局长下来视察,看到一尘不染的机房和运行平稳的数据,总会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说:“小陈,好好干,咱们局的未来,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每到这时,陈阳都会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充满了干劲。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机房里那些闪烁的指示灯一样,一片光明。
可他没注意到,每当他被局长表扬时,角落里总有一双眼睛,在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属于他的顶头上司,机房科的科长,马军。
马军四十多岁,业务能力平平,靠着熬资历才当上这个科长。他最见不得的,就是陈阳这种有学历、有技术、还得到领导赏识的年轻人。
在他看来,陈阳的每一次进步,都像是在讽刺他的平庸。
这天,局里给机房新配了一台联想电脑,用来做数据监控。在96年,电脑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全局上下也没几台。
陈阳爱不释手,花了两天时间,把系统和软件全都装好、调试完毕。
马军背着手,在旁边转悠了好几圈,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小陈啊,”马军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电脑,你弄得差不多了吧?”
“报告科长,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陈阳站起身,恭敬地回答。
“嗯,不错。”马军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我儿子今年上高中,学校也说要学电脑。我看这台机器,配置就挺好。这样,你把那个……叫什么,CPU,对,就是那个最关键的零件,给我拆下来,我拿回家给我儿子练
练手。”
陈阳愣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CPU是电脑的核心,价值好几千块,是整个电脑最贵重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这是公家的财产!
“科长,这……这恐怕不行。”
陈阳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局里给我们机房工作用的,是公有财产。而且CPU拆下来,这台电脑就瘫痪了,没法用了。”
马军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年轻人,竟然敢当面顶撞他。
“什么叫不行?”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只是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你一个技术员,怎么这么死脑筋?懂不懂得灵活变通?”
“科长,这不是灵活变通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陈阳的性格就是这样,耿直,认死理。
“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这是我进厂第一天,我师傅就教我的。”
“你!”
马军被他这句话噎得满脸通红,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围几个同事都悄悄地看着这边,马军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他觉得,陈阳这是在拿规矩来压他,是故意让他下不来台。
“行,行啊你,陈阳!”
马军气急败坏,指着他,连说了几个“好”字。
“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他黑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陈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无奈,但并不后悔。
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可他太年轻了,他根本不知道,一个被权力惯坏了的小人,一旦被冒犯,会做出多么恶毒的事情来。
02
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
马军没有再提借CPU的事,见到陈阳,也只是冷冷地哼一声,便扭过头去。
陈阳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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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知道,一张针对他的、淬了毒的网,已经悄然张开。
这天下午,陈阳像往常一样,在机房里做着最后的巡检。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锁门前,他还特意检查了一遍电源和门窗。
可第二天一早,他刚到单位,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机房的门大开着,科长马军、保卫科的人,还有几个局领导,全都黑着一张脸,站在机房里。
那台新配的联想电脑,机箱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陈阳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回事?我们还想问你呢!”
马军一看到他,立刻像抓到了贼一样,指着他,厉声喝道。
“陈阳!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监守自盗,偷窃局里的公共财产!”
“我没有!”
陈阳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还好好的?”马军冷笑一声,“昨天就你最后一个离开机房,钥匙也只有你有!不是你偷的,难道是它自己长腿跑了?”
“我真的没有!”
陈阳急得脸都白了,他转向局领导,急切地解释,“各位领导,请相信我,我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可局领导们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失望。
就在这时,保卫科的科长从电脑桌底下,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小号的螺丝刀,上面还缠着一圈黑色的绝缘胶布。
“陈阳,这把螺丝刀,是你的吧?”保卫科长举着螺丝刀,冷冷地问。
陈阳定睛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确实是他的螺丝刀。因为手柄有点滑,他自己缠了一圈胶布,全科室独一无二。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用完后,他明明把螺丝刀放回了工具箱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是我的。”他艰难地承认,“但……但我昨天真的把它收好了。”
“收好了?它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马军步步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偷东西的时候太慌张,把它给落下了!”
“不是的!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陈阳百口莫辩,浑身都在发抖。
人证(马军的指控),物证(他的螺丝刀),作案时间(他最后一个离开),所有的证据,都完美地指向了他。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越陷越深。
“行了,别狡辩了。”一位副局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事实具在,证据确凿。保卫科,报警吧。让派出所来处理。”
“报警”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陈阳的身上。
在90年代,因为盗窃被警察带走,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前途、名声、一辈子,全都毁了。
03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电信局。
在全局职工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陈阳被带上了一辆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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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游街示众的罪犯。那些曾经熟悉的同事,此刻都远远地躲开,生怕跟他沾上一点关系。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到了城西派出所,他被带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审讯室。
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椅子,头顶上,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散发着惨白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警察给他做着笔录,态度还算客气。
陈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没有偷东西,我是被冤枉的。”
可年轻警察只是记录,不发表任何意见。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敞着领口,嘴里叼着一根烟,一脸的傲慢和不耐烦。
他就是城西派出所的副所长,李强。
李强一屁股坐在陈阳对面,把腿往桌子上一翘,拿过笔录本,草草地翻了两眼,然后“啪”地一声,又扔回了桌上。
“行了,别废话了。”
他吐出一口烟圈,用下巴指着陈阳。
“电信局那边,证据都摆齐了。你就老实交代吧,东西藏哪了?现在交出来,还能算你个自首,给你宽大处理。”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已经认定了陈阳就是小偷。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偷!”
陈阳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你们是警察,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凭空冤枉一个好人!”
“好人?”
李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好人会出现在我这里?小子,我见过的刺头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到了我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交代了,大家都省事。”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科长马军,竟然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条市面上紧俏的“红塔山”香烟。
“哎哟,李所,辛苦了辛苦了!”
马军一进来,就熟络地把烟放在了桌上,还亲热地拍了拍李强的肩膀。
“这小子,嘴硬得很,给您添麻烦了。”
李强看到马军,脸上的不耐烦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
“嗨,马哥,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这关系,还用说这个?”
他拿起一条烟,毫不客气地塞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你放心,交给我了。不出三个小时,我保证让他把偷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陈阳看着眼前这无比熟络的一幕,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04
马军又和李强寒暄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陈阳和李强两个人。
李强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拆开那包“红塔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他看着陈阳,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已经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小子,现在看清楚形势了吧?”
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实交代,还是想尝尝苦头?”
陈阳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都已苍白无力。对方根本不是要查明真相,他们只是要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陈阳被定罪的结果。
绝望之中,他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机关干部,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在单位里人缘很好,跟市里的一些老同志,也有些交情。
也许……也许父亲的名字,能让对方有所忌惮?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傲慢的副所长,鼓起全身的勇气,用一种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
“副所长,我想问一下,您……您认识我爸爸吗?”
李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他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陈阳一番,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你爸爸?”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咧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他把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身体前倾,凑近陈阳,一字一顿地,用一种极尽羞辱的语气,说道:
“你爸?”
“你爸算老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陈阳的心脏。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连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他彻底绝望了。
05
陈阳被关进了一间临时拘留室。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冰冷的铁板床,和一个散发着霉味的马桶。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和污渍。
一扇小小的、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开在很高的地方,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陈阳蜷缩在铁板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像一尊绝望的雕像。
副所长李强那句“你爸算老几”,像魔咒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在这些人的眼里,他和他那老实本分的父亲,不过是可以被随意碾死的蚂蚁。
他想到了单位领导失望的眼神,想到了同事们避之不及的样子,想到了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的痛心和苍老。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被开除公职,背着“小偷”的罪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拘留室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警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可以打一个电话。”
一个电话?
陈阳的眼神,麻木地动了一下。
打给谁呢?
打给父母吗?不,他不能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他不能让年迈的父亲为了自己,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打给单位领导吗?更没用。他们早就认定自己是小偷了。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个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几乎快要忘记的电话号码,忽然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北京的号码。
是三年前,他大学毕业时,一位和他父亲有过命交情的、来学校做报告的“叔叔”留给他的。
那位“叔叔”当时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对他说:“好孩子,以后在工作上,要靠自己,不要总想着靠关系。但是,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天大的麻烦,或者被人欺负得走投无路了,就打这个电话。”
“记住,只有到那个时候,才能打。”
三年来,陈阳一次也没打过。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打这个电话的机会。
可现在……
他颤抖着,从警察手里,接过了那个黑色的电话听筒。听筒很重,带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质感。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凭着记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那个来自遥远首都的号码。
电话线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陈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响了七八声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威严、略带一丝沙哑的男人声音。
“喂?”
仅仅一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久居上位的气场。
陈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瞬间夺眶而出。
他握着电话,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叔。”
“是我,陈阳。”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
那五秒钟,对陈阳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凝重。
“出什么事了?”
“我……我被人冤枉偷东西,现在……被扣在城西派出所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陈阳甚至能听到对方那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语气,缓缓地,只说了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