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消毒水味,总是让我想起死亡。
它和医院里的味道不一样,医院的味道里,还混杂着一丝求生的希望,而这里,只有缓慢的、不可逆的腐朽。
我扶着搭档陈驰的肩膀,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养老院的负责人,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向我们解释,说王爷爷一直有高血压,他们每天都有按时提醒吃药,这纯属意外,他们会从人道主义角度给予一些补偿。
陈驰低着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我知道,他正在试图接受这个“意外”。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腐朽的消毒水味,仿佛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拉着陈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那张充满悲伤和迷茫的年轻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驰,这不是意外。”
“是谋杀。”
01
我的警号是0*717。
在局里,我以两个特点闻名:一是能打,二是对细节的偏执。
刚当警察那会儿,我总觉得,警察的职责就是抓坏人,靠的是一腔热血和一双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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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的师父,也是陈驰的父亲,老陈,在一个雨夜,为了保护我这个愣头青,被一个毒贩捅了三刀。
那天,如果我们能更早地发现,那个毒贩的鞋带,系的是一种只有退伍军人才会用的特殊绳结,我们就会知道,他身上藏着不止一把刀。
老陈的右腿废了,提前退了休。从那天起,我才真正明白,热血和拳头可能会让你送命,但细节,却能救你的命。
“魔鬼,藏在细节里。”这是老陈退下来的那天,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后来,我成了局里的破案率最高的警察,也成了最不招人待见的警察。我会在已经结案的报告里,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和档案室的大姐吵得面红耳赤;我也会为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脚印,让整个技术队的
兄弟,陪我熬上三天三夜。
他们都说我疯了,是个偏执狂。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怕了。我怕因为我的疏忽,再让任何一个我关心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所以,当老陈把刚警校毕业的陈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这孩子走我当年的老路。
陈驰这小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我,热血、冲动,总想着一鸣惊人。我嘴上骂他,心里却把他当亲弟弟一样护着。我教他格斗,教他追踪,教他审讯,但我教得最多的,还是两个字——“细节”。
我让他记住,一个人的眼睛会骗人,嘴巴会骗人,但他的生活习惯,他留在现场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痕迹,绝对不会骗人。
我以为,他至少要碰几次壁,才能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却没想到,第一次让他刻骨铭心地理解这句话的,竟然是他自己爷爷的死亡现场。
02
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的灯光白得瘆人。
老法医推了推眼镜,将手里的报告递给我:“和现场判断一致。死者王建国,男,78岁。直接死因是颅内大面积出血,头部左侧有明显撞击伤,符合从高处坠落的特征。另外,他的心血管老化严重,血压长期偏高,突发脑溢-血的可能性极大。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伤痕,可以定性为意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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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驰站在一旁,低着头,接过了报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谢您。”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仿佛想从那几行冰冷的铅字里,看出花来。
“怎么,小江,你还有疑问?”老法医看我没反应,问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王法医,我想问问,一个突发脑溢血的人,在从床上摔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应该是一个什么状态?”
老法医愣了一下,随即答道:“那还用说?瞬间失去意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倒下去。”
“完全不受控制,对吗?”我重复了一遍。
“对。”
我转过头,看着陈驰:“小驰,你还记得你爷爷床边的那双布鞋吗?”
陈驰茫然地抬起头,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记得……怎么了?”
“那双鞋,摆放得太整齐了。”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突然失去所有意识的人,从床上滚下来,他的脚会把鞋子踢得东倒西-歪。但那双鞋,却像是被尺子量过一样,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这不合理。”
整个解剖室,瞬间安静下来。
陈驰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老法医皱了皱眉:“小江,这……或许只是个巧合。可能老人睡觉前,习惯把鞋摆好。”
“不。”我摇了摇头,“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在老人房间的墙角,暖气管的后面,有一道非常淡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而被子的一角,有轻微的撕扯痕迹。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和爷爷发生了争执,在推搡的过程中,爷爷倒下了,那个人为了伪造意外的假象,把他扶回床上,再把他推下来。等做完这一切,他再冷静地,把那双被踢乱的鞋子,重新摆放整齐。”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陈驰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震惊,他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意外”这两个字,再也无法让他信服了。
而我,也正式将自己,绑上了这辆无法回头的战车。我的目的,不再是单纯地为了查明一个老人的死因,而是为了保护我兄弟那颗,即将被谎言击碎的心。
03
“胡闹!”
市局刑侦支队长的办公室里,张德海把手里的保温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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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峰,你是不是最近太闲了!一个法医和现场勘查都确认了的意外,你跟我说要立案调查?就凭一双摆放整齐的鞋子?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手上有多少案子等着要破?!”
张德海,我的顶头上司,一个以“稳”字为天条的老刑警。
我把一份自己写的案情分析报告推到他面前:“张队,不仅仅是鞋子。我还查了养老院的监控,案发前一个小时,也就是晚饭后,只有一个护工和另外一个老人,进过王爷爷的房间。但奇怪的是,养老院走廊的监
控,在那之后,有长达十五分钟的视频是损坏的。”
“监控损坏不是很正常吗?线路老化!”张德海看都没看我的报告。
“时间太巧了。”我坚持道,“而且,我问过那个护工,她说王爷爷最近和另一个叫刘国强的棋友,因为下棋有过几次很激烈的争吵。就在案发当天下午,还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在活动室里吵得脸红脖子粗。”
“为了一盘棋?江峰,你觉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会为了一盘棋,杀了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吗?!”张德海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任何可能,都不能排除。”
“够了!”张德海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死者家属是你的搭档,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看什么都像线索。我不能让你拿着公共资源,去满足你那些可笑的猜测。你给我安分一点,否则,我就让你放假,好好冷静冷静!”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在张队看来,我就是一个被“关系”冲昏了头脑的偏执狂。
走出办公室,我看见陈驰正等在门口,一脸的担忧和期盼。
看到我阴沉的脸色,他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江哥……张队他,不同意?”
我点了点头。
陈驰的拳头,猛地攥紧,又无力地松开。他靠在墙上,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
“哥,要不……要不算了吧。”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也许,张队说得对,也许就是我们想多了……我不想因为我家的事,让你……”
“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了他,“你爸把我交给你的时候,让我照顾好你。现在你爷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就不能当没看见。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能感觉到,陈驰的目光,一直跟在我的背后。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条路,只剩下我一个人走了。
04
官方的路走不通,我只能走野路子。
我脱下警服,换上了一身便衣,以“家属的朋友”的身份,再次来到了那家养老院。
这一次,我的目标很明确——刘国强,那个和王爷爷吵过架的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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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强住在三楼,同样是单人房。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副残局发呆,正是王爷爷房间里摆着的那一局。
“刘大爷,我是王建国爷爷的家属朋友,过来收拾一下遗物,顺便,也想找您聊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刘国强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和他不熟,没什么好聊的。”
“我听说,您和王爷爷,是这里最好的棋友。”我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房间里那副棋,还是你们没下完的吧?”
刘国强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棋逢对手罢了,谈不上朋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那个人,棋品差得很。”
“哦?怎么个做法?”我装作很感兴趣地问道。
“悔棋,他总是悔棋!”刘国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干枯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棋盘上,“输不起!一输就耍赖!我早就跟他说过,再悔棋,我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就怎么样?”我追问道。
“我就不跟他下了。”刘国强的眼神躲闪着,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盯着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刘国强,绝对有问题。他和王爷爷的矛盾,绝不像“悔棋”这么简单。
离开刘国强的房间,我没有直接走。我绕到了养老院的后院,这里是监控的死角,也是垃圾处理的地方。
我在几个巨大的垃圾桶里,翻找了半天,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冰冷的东西。
我把它从一堆烂菜叶里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电子血压计,外壳已经摔裂了,但还能勉强看出原来的形状。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血压计的背面,看到了一行用马克笔写的、几乎已经被磨掉的字——“王建国”。
这是王爷爷的东西。
一个人的血压计,为什么会出现在垃圾桶里?
我拿着那个摔坏的血压计,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我感觉,自己离那个所谓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05
回到局里,我立刻让技术队的同事,对那个摔坏的血压计,进行检查。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江哥,这个血压计的内部存储芯片,被人为破坏了。”技术员小李对我说道,“从断口来看,非常干脆,应该是用钳子之类的工具,直接剪断的。”
“里面的数据,还能恢复吗?”我急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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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摇了摇头:“核心存储区完全碎了,没办法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在血压计的电池仓里,发现了一点东西。”小李说着,用镊子夹起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递给我。
袋子里,装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纸,上面,是一串用圆珠笔写下的数字,字迹很轻,但很清晰。
“120/180, 115/175, 130/190……”
这是一组血压记录。从数值来看,高得吓人。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在这串数字的末尾,写着两个字:
“救我”。
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无力和绝望。我一眼就认出,这是王爷爷的笔迹。
他一直在用这个血压计,记录自己异常的血压,并且,他预感到了危险,他写下了求救的信号!
他不是突发脑溢血!他的高血压,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我拿着那张纸条,感觉它有千斤重。所有的线索,瞬间在我的脑海里串联了起来:激烈的争吵,被破坏的监控,被丢弃的血压计,以及,那个在房间里和我撒谎的刘国强!
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我立刻调取了刘国强的所有背景资料。很快,一个惊人的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
刘国强,有一个儿子,因为集资诈骗,被判了十五年。而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正是刚刚退休的,我的师父,陈驰的父亲,老陈。
一切都通了!
这不是为了棋品,这是复仇!刘国强把对老陈的恨,转移到了同住在一家养老院的王爷爷身上!
我拿着证据,冲进了张德海的办公室。
这一次,他看着那张写着“救我”的纸条,沉默了。
“立刻申请拘捕令,提审刘国强!”我说道。
张德海看着我,眼神复杂。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份,停职调查通知书。
“江峰,你被举报,违规插手非管辖案件,并对相关人员进行骚扰。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你所有的职务,都暂停了。”
我愣住了,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是刘国强举报的?”
张德海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我走出办公大楼,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手机响了,是陈驰打来的。
“江哥,你在哪?我听说了……你别冲动,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没有听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那家养老院,三楼的那个窗口,还亮着灯。我知道,刘国强就在那里。他以为,一封举报信,就能让他高枕无忧。
他错了。
我从储物箱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套小小的、生了锈的工具。
那是我十几岁时,我已经快二十年,没碰过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