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
死死地锁在了那块蒙尘的石头上。
起初,他的眼神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审视。
随即,他的眼神凝固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
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僵住。
连刚要端起的茶杯都悬在了半空。
他甚至无意识地身体前倾,凑得更近。
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用目光烧穿上面的灰尘。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那表情,不仅仅是惊讶。
更像是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极度震惊和茫然。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
指尖却在距离石头几厘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
“老张……”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
“不……不对……这……这东西……”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一脸错愕的张劲松。
声音都变了调,颤抖着问:
“你……你从哪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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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刨子推出去,带起一阵松木的清香。
木花像雪片一样卷曲着落下。
张劲松的背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弓在工作台前。
他正在修复一条老旧的八仙桌桌腿。
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韵律。
工房里很安静。
只有刨子和木头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声音让他心安。
四十出头的年纪,靠着祖上传下的木匠手艺吃饭。
这门手艺,在如今这个速成的时代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赚不了大钱。
也饿不死人。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一个身影倚在了门框上。
接着是一声叹气。
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张劲松的后背上。
是妻子王琴。
“下个月的房贷,还有小军补习班的钱,你心里有数吗?”
王琴的声音很轻,但里面的疲惫却很重。
张劲松手上的动作没停。
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
“这单活儿干完就差不多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差不多?就这一条破桌子腿,你都快琢磨半个月了,人家能给几个钱?”
王琴的声调高了起来。
她走了进来,站在丈夫身后。
“我昨天碰到我弟了,王涛说他工地上随便一个看门的大爷,一个月挣的都比你多。”
张劲松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把刨子端正地放在工作台上。
转过身,看着一脸怨气的妻子。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些话,像工房里的木屑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他已经感到麻木了。
他的手艺,他视若珍宝。
可在别人的生活里,它越来越不值钱。
王琴的目光在杂乱的工房里扫了一圈。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工作台的一个角落。
那里压着几张发黄的图纸。
压图纸的,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王琴的脸色,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瞬间变得难看。
“就是它。”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就是为了这块破石头,那六万块钱要是还在,我们至于为了几百块的补习费发愁吗?”
张劲松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块石头上。
他的心脏,像是被那块石头沉沉地压了一下,又闷又疼。
关于那块石头的记忆,像一根扎进肉里的木刺。
五年了。
一碰,还是会疼。
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天气很好。
城南的古玩地摊市场,人山人海,像一锅煮沸的粥。
张劲松是跟着一个朋友去的。
他本来的目的很单纯。
就是想淘换些上了年份的老木料,或者几件顺手的老工具。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泥土的腥气,还有各种真假难辨的“老物件”散发出的霉味。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太吵,太浮躁。
人心也像那些地摊货一样,看不清真假。
就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他看到了那块石头。
它被随意地摆在一堆破碎的瓦当和生锈的铜钱中间。
毫不起眼。
巴掌大小,颜色灰败,看着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青岗岩。
摊主是个瘦得像猴一样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张劲松的目光停在石头上,立刻来了精神。
唾沫横飞地吹嘘起来。
“老板好眼力啊!这可是个宝贝,汉代的墨床!大官书房里的东西!”
周围几个闲逛的“老玩家”也凑了过来。
有人拿起来掂了掂,用戴在脖子上的放大镜照了半天。
然后不屑地撇撇嘴,放下了。
“料子是山皮石,太差了,一眼假。”
一个穿着唐装的老头说。
“这包浆,用鞋油擦的吧?味儿还没散干净呢。”
另一个人捏着鼻子嘲讽道。
“雕的这是个啥?乱七八糟的,跟鬼画符似的。”
摊主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嘴硬。
“你们懂什么,这叫大拙若巧,是汉代古朴的风格!”
张劲松也觉得是假的。
石头的质地粗劣不堪。
所谓的雕工,也模糊得不成样子。
他本想转身就走。
可就在他把石头放回摊位上的一刹那。
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了石头的底部。
那里有一个极其不显眼的款识。
几乎被岁月磨平了。
就是那一下触碰。
一种奇特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从他指尖传遍全身。
那种独特的下刀方式。
那种藏锋于拙,力蕴于内的刻法。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曾在师傅留下的一本残破的清代匠人手札的影印本上,见过关于这种刀法的描述。
书上说,这是一种失传的镌刻技巧。
讲究“心到、意到、力到”,而非“形到”。
那一刻,张劲松鬼使神差地觉得,这块所有人都说是假的石头,里面“有说道”。
他蹲了下来。
重新拿起了那块石头。
他开始和摊主磨价。
02
摊主是个老江湖,一看张劲松这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居然对这破玩意儿上了心。
立刻就明白,这是碰上“羊”了。
他咬死了十万块不松口。
一场现在想来都觉得荒唐的拉锯战开始了。
从中午磨到日头偏西。
张劲松像是着了魔。
满脑子都是石头底部那个独特的款识。
他觉得,他必须得到它。
这是一种手艺人对另一种手艺的直觉。
最后,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银行卡,又找同去的朋友借了两万块。
凑足了六万。
他把那块“假石头”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捧回了家。
六万块。
是他们夫妻俩当时省吃俭用,准备用来给房子做提前还贷的钱。
是他们那时候的全部积蓄。
当张劲众把那块石头从报纸里拿出来,放在饭桌上时。
正在厨房忙活的王琴,脸上还带着笑容。
“淘到什么好东西了?”她问。
当她听完张劲松结结巴巴的叙述,和那个“六万”的数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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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像退潮的海水。
她的脸先是惨白,接着涨得通红。
她没有立刻爆发。
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块灰扑扑的石头,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过了足足一分钟。
她才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
“哗啦”一声,把桌上的碗筷全都扫到了地上。
“张劲松!你是不是疯了!”
她的哭喊声,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六万块!你拿六万块钱买回来一块破石头!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那晚的争吵,像一场地震。
惊动了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岳母和刚刚开车回来的小舅子王涛。
王涛那年刚三十出头,靠着姐夫的姐夫的关系,包了两个市政的小工程。
赚了些钱。
正是春风得意,看谁都像土鳖的时候。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夹克,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晃来晃去。
一进门,看到满地狼藉,和他姐姐哭得红肿的眼睛,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这是?姐,谁欺负你了?”
当他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他拿起桌上那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
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鄙夷,再到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把石头往桌上重重一扔。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吓得一旁哭泣的王琴都哆嗦了一下。
“姐夫,我说你什么好。”
王涛摇着头,点上一根烟,像个长辈一样教训张劲松。
“你要是喜欢玩古董,你跟我说啊。我认识几个开古玩店的大老板,改天带你去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真东西。”
他吐出一口烟圈,指着那块石头。
“你这是干什么?这不叫交学费,这叫拿钱打水漂,连个响都听不见。”
“这破玩意儿,给我垫桌脚我都嫌它硌得慌!”
岳母在一旁唉声叹气,拉着王琴的手,一个劲儿地数落。
“琴啊,妈早就说过,找个老实人是好,可太老实了就是傻。这……这叫什么事啊。”
从那天晚上开始,“六万块的石头”,就成了张劲松身上一个洗不掉的耻辱烙印。
王琴和他冷战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月,家里的空气像冰一样冷。
张劲松不是没挣扎过。
他背着王琴,偷偷找过市里几个据说“眼力很好”的老师傅掌眼。
第一个老师傅,开着一家小古玩店,他拿起石头看了不到十秒钟。
就还给了张劲松。
“兄弟,现代工艺品,料子是山上随处可见的青岗岩。听我一句劝,扔了吧。”
第二个老师傅,是退休的博物馆研究员。
他戴上老花镜,用手电筒照了半天。
然后叹了口气。
“小伙子,这东西的雕工,是机器做的旧,包浆也是化学药水泡的。别说六万,六十块钱都买贵了。”
一次次的碰壁,像一盆盆冷水,把张劲松心头最后一点侥幸也浇灭了。
他的心,彻底凉了。
他想过把石头扔进城外的河里,一了百了。
可每次,当他拿起它,准备出门的时候。
他的指尖触碰到石头底部那个模糊的款识。
他又犹豫了。
扔了它,就等于彻底承认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六万块钱的学费,就真的白交了。
最终,这块承载着他巨大失败和无尽嘲讽的石头。
被他随手扔在了工作台的角落里。
他用它压着一些不再需要看的旧图纸。
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子。
一年,两年,三年。
王琴不再为这事和他大吵大闹了。
但那块石头,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个禁忌。
只要一提钱,王琴的眼神就会变得幽怨,就会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角落。
而真正的折磨,来自家庭聚会。
每年的春节,或者岳父岳母的生日。
03
王涛都会开着他新换的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意气风发地出现。
酒过三巡,他总能找到机会,把“六万块的石头”这件事,当成一个绝佳的笑料,讲给满桌的亲戚听。
“你们是不知道我这姐夫有多‘雅’,当年揣着六万块钱去古玩市场,放着金银玉器不买,非要买一块破石头!”
“我跟你们说,那石头,黑不溜秋的,跟个煤球一样,现在还在他那木工房里垫桌脚呢!”
每当这时,亲戚们都会发出一阵哄笑。
有的人是善意的,有的人是看热闹的,有的人则带着明显的轻蔑。
张劲松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喝着杯里的廉价白酒。
酒很辣,烧着他的喉咙,也烧着他的心。
王琴坐在他身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替丈夫辩解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只能用胳膊肘悄悄捅捅王涛,说:“弟,别说了,都过去的事了。”
王涛却总是笑着说:“姐,我这不是开玩笑嘛,是让大家乐呵乐呵。再说了,我也是提醒姐夫,以后别再犯这种傻了。”
五年的时间。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足够让一块石头的棱角被厚厚的灰尘磨平。
也足够把一个男人的心气和尊严,磨得所剩无几。
张劲松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工房里。
仿佛只有那熟悉的木香和刨子的声音,才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生活里的窘迫和难堪。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
工房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吱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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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劲松以为是妻子又来催他吃饭。
他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面孔。
来人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色夹克,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斯文文。
是周博文。
张劲松的旧识。
两人年轻的时候,在同一家国营木器厂当过学徒。
那时候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喝酒吹牛。
后来厂子倒闭,周博文脑子活络,南下闯荡了几年,听说后来回了省城,做起了古玩生意。
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在省城的收藏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眼光毒辣,为人也还算正直。
两人有七八年没见了。
“劲松,还认得我吗?”周博文笑着走进来,一点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架子。
张劲松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木屑。
“博文?你怎么来了?”
“路过你们这儿,就想起来你住在这附近,特意拐过来看看你。”周博文说。
老友相见,分外亲切。
张劲松搬了两个小马扎,给周博文泡了一壶热茶。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装在掉漆的搪瓷缸子里。
两人就在这堆满木料和工具的工房里,喝着茶,聊了起来。
“你这手艺,还是这么稳当。”
周博文看着那张正在修复的八仙桌,由衷地赞叹。
“这年头,还能静下心来干这种慢活儿的人,不多了。”
张劲松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祖传的手艺,就会这个。不像你,周大老板,现在可是大收藏家了。”
“什么老板,就是个倒腾旧货的,瞎混罢了。”
周博文摆摆手,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他的目光开始习惯性地在工房里四处打量。
他对这些老旧的工具,不同纹理的木料,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不时拿起一件,问上几句。
张劲松也趁机向他请教一些关于老家具木料年份辨别的问题。
周博文都毫无保留地耐心解答。
聊到兴头上,张劲松心里积压多年的郁结也松动了一些。
他忍不住,把自己的烦心事也倒了出来。
“生意不好做啊,现在的人都喜欢那种快餐式的家具,便宜,坏了就扔。我这修修补补的手艺,越来越没人看得上了。”
他叹了口气,端起粗瓷茶杯,眼神有些黯淡。
“家里开销又大,孩子上学,哪样不得花钱。”
“前两天家里吃饭,我那个小舅子,又当着一堆亲戚的面,拿我当年打眼的事挤兑我……”
他说着,下意识地,又朝着工作台那个熟悉的角落看了一眼。
那个让他受了五年嘲讽的罪魁祸首。
“就为了一块破石头,念叨了我五年,你说烦不烦。”
周博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到了那块压在图纸上的、布满灰尘的石头。
他的目光只在那上面停留了不到半秒钟。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镇纸而已。
他没怎么在意。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张劲松身上,准备开口安慰他几句。
“别理他,王涛那个人就那副德行,我当年就看不上他,狗眼看人低。”周博文说。
04
张劲松正想借着喝茶的动作,把涌到喉咙口的那股苦涩和委屈咽下去。
他觉得,在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面前说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有点丢人。
就在这个时候。
他注意到对面的周博文,突然没了声音。
张劲松疑惑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周博文的目光,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钉子给钉住了。
死死地锁在了工作台的那个角落。
那块他早已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六万块的假石头”上。
起初,周博文的眼神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审视。
随即,他的眼神凝固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
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僵住。
连刚要端起的茶杯都悬在了半空。
他甚至无意识地身体前倾,凑得更近。
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那块蒙尘的石头。
仿佛要用目光烧穿上面厚厚的灰尘。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那表情,不仅仅是惊讶。
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被瞬间颠覆后的极度震惊和茫然。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
可他的指尖,却在距离石头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
迟迟不敢落下。
“老张……”
周博文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不……不对……这……这东西……”
他猛地抬起头。
双眼因为过度聚焦而布满了血丝,通红地看着一脸错愕的张劲松。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在嘶吼。
颤抖着问:
“你……你从哪得来的?!”
张劲松被周博文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大跳。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嘴边,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就五年前在古玩市场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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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一块假货,怎么了?”
他心里还在想,难道这块石头假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见多识广的周博文都这么失态?
周博文没有回答他。
他像是根本没听见张劲松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工作台前。
他的动作很快,但当他靠近那块石头时,又变得极为小心翼翼。
仿佛那不是一块石头。
而是一颗埋藏了百年的,即将爆炸的地雷。
他没有直接用手去拿。
他俯下身,先是轻轻吹了吹石头表面的浮尘。
然后,他拉起自己干净的夹克衣袖。
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石头的表面。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看得张劲松一头雾水。
“老张,去,快去打一盆清水来,一定要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