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姐姐把那张银行卡推回到我面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夹杂着心疼与愠怒的眼神看着我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她说:“建国,你要是再跟我提‘欠’这个字,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那一刻,压在我心头三十八年的那座大山,好像被人用最温柔也最决绝的方式,轻轻地凿开了一道缝。阳光照了进来,刺得我眼睛发酸。
三十八年,一万三千多个日夜。从我穿上那身崭新的蓝色工装,第一次走进纺织厂大门的那天起,这份沉甸甸的“亏欠”就成了我人生的底色。我每一次提干,每一次涨薪,每一次领福利,甚至退休后每个月安安稳稳地拿到三千块钱,心里都会浮现出姐姐当年在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转身离开招工办的那个瘦弱背影。
我的人生,是我姐让给我的。这个念头,像一根看不见的藤蔓,缠绕了我半辈子。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十八年前那个改变了我们姐弟俩命运的下午说起。
第1章 那个夏天的选择
1985年的夏天,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热气。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季节的能量都喊出来。我们家,却安静得像一口深井。
我和姐姐陈嘉慧,双双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算是“文化人”了。但文化并不能直接填饱肚子。父亲在一次矿上事故中伤了腿,家里全靠母亲在街道工厂做零活和父亲那点微薄的伤残补助过活。我和姐姐,两个半大的劳动力,成了家里最大的希望,也成了最大的负担。
希望,很快就来了。市里的国营纺织厂十年一次,面向社会招工。这在当时,不亚于鲤鱼跳龙门。铁饭碗,福利好,说出去体面,是整个大院里所有年轻人挤破头都想抢的机会。
更幸运的是,因为父亲是因公负伤,我们家得到了一个照顾名额,只要通过最基本的文化考试,就能直接录用一个。
一个名额,两个人。
我和姐姐的成绩都很好,通过考试没有任何悬念。问题是,谁去?
我至今还记得,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招工通知书被父亲用颤抖的手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时,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母亲搓着围裙,看看我,又看看姐姐,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按照那个年代“长子为大,传宗接代”的朴素观念,这个机会似乎理所应当是我的。我心里也燃着一团火,我渴望穿上那身工装,成为一个真正的工人,撑起这个家。我偷偷看了姐姐一眼,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姐姐陈嘉慧只比我大一岁,但从小就比我懂事、沉稳。她读书比我更用功,脑子也比我活。家里的活儿,她总是抢着干,一双本该细腻的手,早早地就磨出了薄茧。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渴望这个机会。
那几天,家里没人提这件事,但那张通知书就像一块烙铁,烫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吃饭的时候,母亲会不自觉地把菜往我碗里夹,又觉得不妥,再给姐姐夹一筷子,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姐姐。
那是一个傍晚,晚饭后,父母在里屋唉声叹气。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发呆。姐姐端着一碗井水镇过的绿豆汤走过来,递给我。
“建国,”她轻轻地开口,声音在嘈杂的蝉鸣中显得格外清晰,“厂里的招工,你去吧。”
我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搪瓷碗差点掉在地上。“姐,你……”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她在我身边坐下,眼神平静地望着远处,“你是男孩子,以后要娶媳妇,要撑起这个家。我去上班,一个月也就那点工资,顶多把自己顾好。你去了,以后提了干,当了领导,那就不一样了。咱们家,得有个主心骨。”
“可是姐,你的成绩比我好……”我急切地辩解,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既有羞愧,也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好有什么用?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的。在厂里熬一辈子,不如找个好人家。”她话说得很轻,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再说了,我其实……不太喜欢厂里那种管头管脚的日子,闷得慌。我还不如自己在家琢磨点事干干。”
我知道,她最后那句话是安慰我。那个年代,谁会不喜欢铁饭碗?谁会不喜欢国营厂的荣光?
她越是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那份亏欠感就越是沉重。
第二天,当着父母的面,姐姐正式宣布了她的决定。父亲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长长的一声叹息。母亲则背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嘉慧啊,是家里对不住你……”母亲哽咽着说。
“妈,你说啥呢,建国去,比我去强。”姐姐笑着,伸手给母亲擦了擦眼泪,那笑容,我三十八年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刺眼。
就这样,我,陈建国,拿着姐姐用未来换来的机会,走进了市纺织厂的大门。报到那天,姐姐陪我去的。她帮我整理好崭新的蓝色工装,抚平了每一个褶皱。阳光下,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羡慕,有欣慰,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仿佛卸下重担的轻松。
“建国,好好干。”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咱家就靠你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发热。
看着她转身离去,在人群中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姐,你放心,我陈建国这辈子,一定加倍对你好,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个誓言,成了我此后人生的信条,也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枷锁。
第2章 两条岔开的路
我的人生,从踏入纺织厂的那一刻起,就驶上了一条平稳、可见的轨道。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38块5毛钱。在那个猪肉几毛钱一斤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我把钱用报纸仔仔细细包了三层,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郑重地交到母亲手上。母亲激动得手都抖了,姐姐站在一旁,笑得比我还开心。
那天晚上,我们家破天荒地割了二斤肉,姐姐亲手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满屋飘香。饭桌上,父亲第一次给我倒了一杯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长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我喝得满脸通红,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豪。我看着姐姐忙前忙后给我夹菜,心里那份“报答”的念头愈发强烈。我把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夹到她碗里:“姐,你多吃点。”
她笑着又把肉夹回我碗里:“你上班辛苦,你吃。我以后天天在家,想吃啥时候做都行。”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暖,又隐隐一疼。
我的工厂生涯,勤恳而顺遂。因为读过高中,脑子灵光,手脚也麻利,很快就从学徒工转正,成了小组里的技术骨干。后来又被车间主任看中,提拔为副组长、组长。我的人生,就像厂里那台精密的机器,按照既定的程序,一步步运转,稳定,可靠。
我结了婚,妻子王秀莲是厂里幼儿园的老师,一个本分踏实的女人。我们分了单位的房子,一个两室一厅的小套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儿子出生后,这个小家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在周围邻居和同事眼里,我陈建国的人生,是标准的“幸福范本”。
而姐姐陈嘉慧,则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也更为崎岖的道路。
在我进厂后的第二年,她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一个叫张强的男人。张强是个泥瓦匠,人老实,肯吃苦,就是家境不太好。出嫁那天,我用我攒下的工资,给姐姐置办了当时最时髦的“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作为她的嫁妆。我只想让她嫁得风光一点,不想让她在婆家受委屈。
姐姐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建国,你挣钱不容易,给自己留着娶媳妇。”
“姐,这不一样。”我固执地说,“你为了我……这点东西算什么。”
婚后,姐姐没有像她当初说的那样,安心做一个家庭主妇。她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她看到镇上的集市越来越热闹,就和姐夫张强商量,用我给她的嫁妆钱做本钱,在集市上支了个小摊卖水果。
那几年,是真的辛苦。天不亮,他们夫妻俩就要骑着三轮车去几十里外的县城批发水果,风雨无阻。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我每次去厂里上班,路过集市,总能看到姐姐在摊位前忙碌的身影。她穿着褪色的罩衣,大声地招揽顾客,熟练地称重、找零,脸上被晒得黝黑,但那双眼睛,却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生命力。
我的妻子秀莲有时会不理解,悄悄跟我说:“你姐也真是的,放着清闲日子不过,非要去抛头露面受那个罪。你现在是车间副主任了,让她别干了,我们接济一点,也比她风吹日晒的强。”
我每次都摇头:“你不懂。我姐那脾气,她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其实我心里明白,姐姐是不想让我有负担。她越是辛苦,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我时常会买些好吃的,或者塞点钱给她,但她总是拒绝。
“建国,你留着自己用。你养家也不容易。我现在自己能挣钱,挺好的。”她总是笑着这么说。
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那碗她亲手做的红烧肉,成了一种象征。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做这道菜。她会把最好、最瘦的肉都挑到我碗里,看着我吃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而我吃着那熟悉的味道,心里却五味杂陈。这肉香里,似乎也炖进了我还不清的人情债。
时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我按部就班地从副主任干到了主任,最后在工会一个清闲的岗位上,平平稳稳地退了休,每个月拿着三千块钱的退休金。儿子也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成家,生活不算富裕,但总算安稳。我和秀莲守着老房子,过着买菜、遛弯、看电视的退休生活,波澜不惊。
而姐姐的水果摊,却在时代的浪潮中,越做越大。从一个流动小摊,变成了固定的门面,后来又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盘下了一个大店面,做起了精品水果连锁。姐夫负责进货,她负责经营,儿子张远大学毕业后也回来帮忙,一家人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
我们之间的经济差距,在退休后,被赤裸裸地放大了。
我拿着三千块的退休金,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而姐姐,据外甥张远一次酒后透露,她店里一年的纯收入,至少有十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我并不嫉妒,我为姐姐感到高兴,由衷地高兴。但同时,那份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愧疚感,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翻涌了上来。
当年,她把一个确定的、光明的未来让给了我。我走上了平坦的大道,最终抵达了一个安稳但平庸的终点。而她,却在一条充满荆棘的小路上,自己劈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
我总觉得,是我,耽误了她。如果当年是她进了工厂,以她的聪明和要强,她一定能比我干得更好,成就更大。而我,却拿着她“施舍”的人生,过得如此平庸。
我退休金三千,她年入十万。这巨大的落差,像一个无情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3章 一套房子的裂痕
退休后的生活,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但也自在。我和秀莲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盘算着怎么把三千块的退休金花得更有价值。菜市场的哪个摊位便宜两毛钱,超市什么时候打折,我们都门儿清。
这种平静,被外甥张远要买婚房的消息打破了。
张远,我姐姐的独子,三十出头,谈了个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女方家里的要求很明确:必须在市里有套全款房。
如今的房价,早已不是我们那个年代能想象的。市中心一套像样点的两居室,首付就要四五十万。
这事儿,是姐姐在一个周末的家庭聚会上提起的。那天,她又做了一大桌子菜,当然也少不了那道招牌的红烧肉。
“建国,秀莲,跟你们商量个事儿。”饭吃到一半,姐姐放下筷子,表情有些严肃。
我和秀莲都停了下来,看着她。
“小远这婚事,卡在房子上了。”姐姐叹了口气,“女方家要求全款,说是怕小两口以后还贷压力大。我跟亲家母谈了几次,那边咬得很死,一步不让。”
我心里一沉。我太了解姐姐了。她的水果生意虽然看起来红火,年收入十万,但那都是辛苦钱,流水大,真正的积蓄未必有多少。店面要租金,进货要成本,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这些年,她和姐夫省吃俭用,供张远读完大学,手里能攒下多少,我心里大概有数。
“姐,那……还差多少?”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强子这些年,连卖带借,凑了三十万。房子总价要七十多万,还差四十万的大窟窿。”姐姐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远女朋友家说了,他们可以出二十万,但剩下的二十万,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对我这个靠三千块退休金过活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秀莲的脸色也变了。她是个务实的人,立刻就算起了我们家的老底。我们夫妻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到五千,除了日常开销,还要存点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年,我们省吃俭用,满打满算,也就攒下了二十来万的养老钱。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是我们的底气,是以后万一生病住院的救命钱。
“嘉慧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秀莲面带难色地开口了,“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建国这身体,前年才做了个小手术,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们……实在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秀莲说的是实话,是人之常情。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落在我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是啊,我们拿不出来。我,陈建国,一个在国营大厂干了一辈子的车间主任,一个享受着国家退休金的“体面人”,在姐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来。
而这份“体面”,这份安稳,这份我引以为傲的退休保障,本该是属于她的。
如果三十八年前,走进工厂的是她,以她的能力,今天别说二十万,四十万她可能都自己解决了。而我,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她为了儿子的婚事愁眉不展,无能为力。
那份积压了几十年的愧疚,瞬间如同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翻滚。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窃贼,偷走了姐姐的人生,却在她需要回报的时候,两手空空。
“秀莲,你少说两句!”我忍不住打断了她,语气很冲。
秀莲愣住了,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姐姐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哎,我就是跟你们说说,发发牢骚,没别的意思。建国,你别冲秀莲嚷嚷,她说的也是实情。你们的日子也不宽裕,我懂。”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几乎没怎么说话,味同嚼蜡。那盘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在我嘴里,第一次有了苦涩的味道。
我看着姐姐强颜欢笑地张罗着,看着她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再看看自己安逸无忧的退休生活,一种强烈的自我谴责攫住了我。
陈建国啊陈建国,你就是个废物。你欠了姐姐一辈子,到头来,连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帮不上一点忙。你还有什么脸面,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吃她做的红烧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三十八年来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我越想越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欠”下去了。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倾其所有。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第4章 沸腾的家事
从姐姐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和秀莲爆发了结婚三十多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一进家门,秀莲就忍不住抱怨起来:“陈建国,你今天什么态度?当着你姐的面给我甩脸子,你长本事了啊!我说错了吗?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那二十万是我们的养老钱,救命钱!动了它,我们以后怎么办?你儿子指望不上,难道真要去喝西北风?”
她的声音尖锐而委屈,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本就烦乱的神经上。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秀莲,你有没有良心?要不是我姐,我能有今天?我能安安稳稳退休拿这三千块钱?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儿子上大学的钱,哪一样不是靠着这份工作来的?这份工作本来是她的!我们欠她的,你懂不懂!”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把“欠”这个字喊出来。
秀莲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愣了几秒,随即眼圈就红了。“欠?陈建国,你这话真有意思。是,当年你姐是把工作让给你了,我们全家都感激她。可这三十多年,我们是怎么对她的?逢年过节,哪次我们空过手?她家盖房子,我们拿了五千,那可是我们当时大半年的工资!小远上大学,我们包了多大的红包?我们对她还不够好吗?人情是人情,但不能不顾自己死活啊!”
“那不一样!”我激动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些都是小恩小惠,怎么能跟她让出了一辈子相提并论?现在是她最难的时候,就差这二十万,小远一辈子的幸福就耽误了!我们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我的良心过不去!”
“你的良心?你的良心就是把我们的棺材本都掏出去?”秀莲的眼泪掉了下来,“陈建国,你清醒一点!你姐现在一年挣十万,比我们强多了!她是一时周转不开,不是真的穷途末路。她可以去贷款,可以找朋友借,办法多的是!凭什么要我们把养老的根基都赔进去?”
“她那是辛苦钱!是她起早贪黑,一个一个水果卖出来的!我呢?我是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熬到退休的!我凭什么比她过得安逸?我心里不踏实!”我越说越激动,感觉胸口堵得慌。
这场争吵,就像一场家庭内部的审判。秀莲站在现实和理智的一边,而我,则被沉重的道德枷emma和情感枷锁牢牢捆住。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冷战。秀莲不跟我说话,默默地做饭、收拾屋子,但那紧绷的脸,时刻都在表达着她的不满。
我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我偷偷给儿子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能不能帮忙凑点。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为难地说:“爸,我这边刚买了车,每个月车贷房贷压力也大。我……我最多能挤出两万块钱。”
挂了电话,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不能再指望别人了。这件事,是我陈建国欠下的债,必须由我亲手来还。
我瞒着秀莲,一个人去了银行,查了我们联名账户里的余额。二十一万三千六百块。这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起了秀莲勤俭持家的每一天,想起她为了省几块钱的菜钱,愿意多走半个小时的路。我想起我们计划着再过几年,等身体还硬朗,就用这笔钱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但是,我又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她三十八年前那个决绝的背影,想起了她三十八年来在风雨中操劳的身影,想起了她为了外甥婚事愁白了的头发。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我的小家和安稳的晚年,另一边,是我欠了半辈子的亲情和道义。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我取出了二十万,存进了我自己的一张旧卡里。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我知道,这个决定一旦说出口,我的家,可能就要翻天了。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为我这三十八年的心安理得,做一个了断。
周末,我主动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说想跟她和姐夫再聊聊小远房子的事。姐姐在电话里连声说不用了,他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没多解释,只说:“姐,你等我,我下午过去。”
挂了电话,我把那张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揣进了胸口的内兜里。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得我皮肤生疼,也让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5章 了断
我到姐姐家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姐夫张强去外地看货源了,外甥张远陪女朋友逛街去了。
姐姐正在店里理货,看到我来,有些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把我让进里屋休息。她给我倒了杯热茶,带着歉意说:“建国,上次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跟你和秀莲发发牢骚,真没想让你们为难。秀莲说得对,你们也不容易,可千万别因为这事跟她吵架。”
她越是这么体谅,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内兜里,掏出了那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姐姐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我:“建国,你这是干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姐,这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给小远买房。”
姐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卡推了回来,声音也严厉了起来:“你疯了!陈建国!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把跟秀莲的养老钱动了?”
“你别管钱是哪来的。”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三十八年来积压的所有愧疚、压抑、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姐,这笔钱,我不是借给你,我是还给你。三十八年前,你把工作让给我,让我安稳了一辈子。现在,你儿子结婚,我这个当舅舅的,当弟弟的,拿出这点钱,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什么叫应该!”姐姐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那是我自愿的!我是你姐姐!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跟我算得这么清楚,你拿我当外人吗?”
“我不是拿你当外人,我是过不了我自己心里那道坎!”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姐,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每次看到你风里来雨里去,我心里有多难受?我总觉得,是我偷了你的人生!我退休金三千,你年入十万,所有人都觉得你比我过得好,可我知道,如果当年进厂的是你,你绝对比现在更风光,也比现在更轻松!是我没本事,是我窝囊,我拿着你给的机会,却混成这个样子,连你最需要帮忙的时候都只能袖手旁观!我……”
我的话被喉咙里的哽咽打断,再说不下去。
我以为,我说出这些话,把钱给她,就能得到解脱。我以为,这是一场迟到了三十八年的“偿还”。
然而,姐姐接下来的话,却像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我固守了半辈子的认知。
“陈建国,你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姐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指着我的鼻子,又气又心疼地骂道,“你以为我当年把工作让给你,是觉得你比我强?是牺牲我自己,成全你?”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我告诉你,不是!”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把工作让给你,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进那个破工厂!我讨厌那股机油味,我讨厌那种从上班第一天就能看到退休最后一天的日子!我看着那些在车间里干了一辈子的阿姨大妈,我就害怕,我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我想要自由!我想自己说了算!我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她指着外面那个琳琅满目的水果店,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卖水果是辛苦,是风吹日晒,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业!我看着它从小摊子变成大店铺,我心里踏实!我高兴!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都理直气壮!这比在厂里看人脸色,熬资历,不知道好多少倍!”
“至于你,”她看着我,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也无比坚定,“建国,你跟我性格不一样。你踏实,稳重,不喜欢折腾。工厂那种安稳的环境,才是最适合你的。我让你去,不是牺牲,是选择!是我们姐弟俩,在人生的岔路口,各自选了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我从来,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欠我什么!”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三十八年。
我用三十八年的时间,给自己构建了一座名为“亏欠”的牢笼,然后把自己死死地关在里面。我用我的想象,我的揣测,我的自以为是,去定义姐姐的“牺牲”,去衡量我们之间的人生价值。
我以为我是在背负,是在铭记。
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才是那个,一直看不清、想不通的傻子。
“姐……”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把卡拿回去!”姐姐把卡硬塞回我的手里,语气不容置喙,“马上拿回去给秀莲道歉!你们的养老钱,一分都不能动!小远是我儿子,他的事,我这个当妈的自己会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让他自己去贷款,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不好!”
她顿了顿,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又软了下来。她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建过,你记住。我们是亲姐弟,不是债主和欠债的。我希望你过得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安稳稳的好。不是让你背着包袱,活得这么累。”
她拉着我,重新坐下,给我那杯已经凉了的茶水续上了热水。
“别再说什么还不还的了,听着生分。”她说,“你要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就常来姐这里,陪我多说说话。比给我二十万,强多了。”
我握着那张滚烫的银行卡,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半辈子的姐姐,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6章 红烧肉的新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姐姐家的。
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姐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像潮水一样,一遍遍冲刷着我固守了三十八年的堤坝。
“我不想进那个破工厂!”
“我想要自由!”
“我们是各自选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我们是亲姐弟,不是债主和欠债的。”
原来,我以为的牺牲,是她的选择。
我以为的亏欠,是她的成全。
我以为的负担,在她看来,却是最伤人的见外。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我掏出那张银行卡,在阳光下,它不再像一块烙铁,而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塑料卡片。可我知道,它差点就点燃了我的家,也差点灼伤了我和姐姐之间最珍贵的亲情。
回到家,秀莲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看到我回来,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我走到她面前,没有说任何辩解的话,只是把那张银行卡,和一张刚从ATM机打出来的余额凭条,一起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钱,一分没少。”我低声说,“秀莲,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拎不清。”
秀莲愣住了,她拿起凭条看了看,又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把下午在姐姐家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从我拿出银行卡,到姐姐那番“自由宣言”,再到她最后那句“陪我多说说话,比二十万强多了”。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说一句,我心里的那座大山就崩塌一分。
当我全部说完,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秀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放松,有感慨,也有一丝后怕。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你啊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也红了,“真是个一根筋的傻老头。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问问你姐呢?自己憋在心里三十多年,不难受吗?”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什么都懂。”
“你懂个屁!”秀莲难得地爆了句粗口,但语气里却满是心疼,“你姐是个多要强,多有主见的人,我比你清楚。她当年要是真想进厂,十个你也争不过她。也就是你,傻乎乎地把这事当成债背了半辈子。”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银行卡,塞回我手里:“收好。这是我们的命根子。以后,不许再动这种傻念头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秀莲亲自下厨,炒了几个我爱吃的菜。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说:“老陈,这事过去了。你姐那边,咱们是帮不上大忙,但小忙,总得尽力。我想了想,咱们那点积蓄不能动,但可以把咱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先过户给小远,让他拿去银行做个抵押贷款。等他以后缓过来了,再把产权还给我们。你看行不行?”
我愣住了,看着秀莲,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知道,这套房子,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她能做出这个决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秀莲,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嘛。”她笑了笑,“你姐说得对,亲人之间,不是算账,是互相帮衬。”
第二天,我给姐姐打了电话,说了秀莲的提议。姐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秀莲……她是个好媳妇。建国,你比我有福气。”
她拒绝了我们的提议,说她和姐夫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们决定把现在经营的那个大店面转租出去一部分,换取一笔现金,然后自己再搬到一个小点的铺面继续经营。
“生意小点就小点,人轻松点也好。”姐姐的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释然,“钱是挣不完的,一家人开开心心最重要。”
外甥张远的婚房,最终还是解决了。两家人,包括女方家,都出了一份力。没有谁倾家荡产,也没有谁大包大揽,就像一条小溪的几条支流,最终汇聚在一起,推动了小舟前行。
小远婚礼那天,我和秀莲作为舅舅舅妈,坐在主桌上。看着台上那对幸福的新人,看着姐姐和姐夫脸上洋溢的笑容,我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温暖。
婚宴上,有一道菜,是红烧肉。
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但这一次,我尝到的,不再是亏欠的苦涩,不再是负担的沉重。
我尝到的,是亲情的醇厚,是理解的甘甜,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最纯粹的家的味道。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终于可以轻装上阵了。
第7章 退休金三千元的富足
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我和秀莲依旧过着每月计算着退休金过活的日子,逛着打折的超市,买着便宜的蔬菜。但我的心态,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我总觉得这三千块的退休金,是我“窃取”来的安稳,花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现在,我把它看作是国家对我半辈子勤恳工作的回馈,是我应得的保障。我开始真正享受这份安逸,心安理得。
我不再用金钱的多少去衡量我和姐姐人生的成败。我开始发现,我的生活里,也有她所没有的“富足”。
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每天早上提着鸟笼去公园遛弯,和一群老伙计下棋、聊天、吹牛。我可以戴上老花镜,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读完一本年轻时没空读的书。我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和秀莲一起,坐着慢悠悠的公交车,去城市的另一头,看看从未见过的风景。
我的身体很健康。因为常年规律的作息和不算劳累的工作,我的腰杆挺得笔直,没什么大毛病。而姐姐,因为常年操劳,落下了风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关节就疼得厉害。
我的精神很放松。我不用再为第二天的进货渠道发愁,不用再为店里的流水操心,不用再处理各种琐碎的客户纠纷。我的世界,简单而纯粹。
我开始理解姐姐当年说的“我不想过那种日子”的真正含义。我们追求的,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她追求的是事业的成就感和生活的掌控感,哪怕辛苦。而我,或者说,最适合我的,就是这份平淡岁月里的安稳和从容。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
我不再刻意地买贵重的东西去看她,也不再笨拙地想要塞钱给她。我开始像她说的那样,“多陪陪她”。
我会隔三差五地去她的新店里坐坐。她忙的时候,我就帮她看看店,招呼一下客人。她不忙的时候,我们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晒着太阳,聊着家常。
我们聊过去。聊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糗事,聊起父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很多我以为已经遗忘的细节,在她生动的讲述中,又变得鲜活起来。
我们也聊现在。她会跟我抱怨哪个供货商不老实,哪个客人太挑剔。我则会跟她分享公园里哪个老头的棋艺最高,哪个电视频道的养生节目最靠谱。
我们不再谈论“谁欠谁”,不再比较“谁过得更好”。我们只是像世界上最普通的姐弟那样,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温暖着彼此的晚年时光。
有一次,秀莲炖了一锅鸡汤,让我给姐姐送去。我到店里的时候,正巧看到姐姐因为腰疼,正扶着柜台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痛苦。
我连忙放下鸡汤,走过去扶住她,帮她轻轻捶着背。
“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太累了。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本钱。”我心疼地数落她。
她靠在我身上,缓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但满足的笑容:“知道了,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倒是你,最近气色看着真好,脸都圆了一圈。”
“那可不,心宽体胖嘛。”我笑着说。
阳光透过店门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我看着姐姐鬓角的白发,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或许,当年她把机会让给我,除了她自己不想要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她或许早就看透了,我这个弟弟,就是个需要被保护、被安排好的“老实人”。她用她的“选择”,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让我可以在这片屋檐下,安稳地度过一生。
这份姐弟之情,哪里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我的退休金是三千,她的年收入是十万。
但如今在我看来,这不再是一个令人尴尬和愧疚的差距。它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代表着我们选择了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并各自在自己的路上,收获了属于自己的风景。
我的人生,也许平淡如水,但这份平淡里,有健康,有闲暇,有家庭和睦,有内心的安宁。
这何尝不是一种最大的富足?
我终于明白,三十八年前,姐姐让给我的,不是一个岗位,而是一种“适合”。三十八年后,我需要还给她的,也不是钱,而是一份无需言说的“陪伴”。
这,或许才是亲情最本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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