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空气。
朗州市九月的太阳,毒辣得像要灼穿人的皮肤。
我爸孔建国,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像攥着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嘴角那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让他脸上的褶子都显得活泛起来。
他甚至没回头看我们母子一眼。
我扶着我妈苏秀兰,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又窒息。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也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妈妈,望着父亲几乎是小跑着横穿马路的背影,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悯的嘲弄。
我当时完全没明白那个笑容的含义,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要理解它,这一切都得从半年前,父亲迷上广场舞那时说起。
01
半年前的朗州市,刚入春,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
我妈苏秀兰的生活,像一台精准的钟表,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偏差。
早上五点半起床,给还在睡梦中的我爸孔建国准备好温开水和降压药。
六点,去楼下的小菜场,跟那些熟悉的摊贩们为了一毛两毛的差价,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
七点半,准时端上热腾腾的早饭:小米粥、自家蒸的馒头,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
我爸孔建国退休前是市里一家老国营厂的副厂长,退下来后清闲得很,每天的生活就是喝茶、看报、跟老同事打电话吹牛。
他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觉得饭菜就该是热的,衣服就该是干净的,家就该是一尘不染的。
这些“应该”,都是我妈苏秀兰用时间和辛劳堆砌起来的。
那天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吃饭,妈炖了拿手的排骨莲藕汤,汤色奶白,莲藕软糯。
饭桌上,我爸夹起一块排骨,皱着眉头说:“秀兰,你这盐又放多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医生让我低盐饮食。”
我妈没说话,默默起身,去厨房给他盛了一小碗汤,兑了点开水。
“爸,妈做的菜味道多好啊,你就是吃惯了。”我忍不住替我妈辩解。
孔建国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你们懂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现在得注重养生。”
那顿饭,我妈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不停地给孙子夹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仿佛丝毫没被影响。
可我看得见,她转身去厨房时,那瞬间垮下来的肩膀。
我心里不是滋味,吃完饭,我留在厨房帮她洗碗。
“妈,我爸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苏秀兰冲着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声音里的一丝疲惫:“没事,磊子,都一把年纪了,计较什么。他身体好就行。”
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有些变形,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口子和厚厚的老茧。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穷,爸妈为了生计,在夜市摆了个馄饨摊。
冬天的夜里,寒风刺骨,我妈的手就整天泡在那一盆冰冷的馅料和面团里,一双手冻得像紫色的胡萝卜,肿得连拳头都握不拢。
那时候的孔建国,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心疼地搓着,嘴里念叨:“秀兰,等以后有钱了,我再也不让你受这个罪了。”
是苏秀兰,靠着一碗一碗的馄饨,支撑起了这个家,供我读完大学,看着孔建国在厂里一步步往上走。
日子好过了,罪是不用再受了。
可那双捂着她手取暖的手,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嫌弃她做的饭菜太咸,衣服的款式太旧了。
洗完碗,我妈从一个旧饼干盒里,拿出一沓用皮筋捆着的零钱,塞给我老婆。
“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别省着。”
我老婆推辞着,我妈却板起脸:“给孩子的,拿着。我一个老婆子,花不了什么钱。”
送我们到门口,她又习惯性地叮嘱:“路上开车慢点。”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车尾灯消失在巷子口,才缓缓转身回去。
那时候的她,还是那个为家庭、为子女、为丈夫奉献了一辈子的,再普通不过的母亲。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温良隐忍的女人,身体里会藏着那样决绝的力量。
02
孔建国迷上广场舞,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
市中心广场新成立了一个“夕阳红康乐舞蹈队”,领队的是一个叫张桂芬的女人。
孔建国第一次是被老同事硬拉过去的,他一个当过领导的人,起初对这种“老头老太太的玩意儿”嗤之可鼻。
可架不住张桂芬那张会说话的嘴。
“哎哟,孔厂长,您这气质,站在那一动不动都像个指挥家,这要是跳起来,我们都得靠边站!”
几句高帽戴下来,孔建国飘飘然了。
他开始每天准时去广场报到,从一开始的扭捏,到后来的乐在其中,只用了一个星期。
家里的生活节奏,从那时起,被彻底打乱了。
他不再满足于苏秀兰做的家常便饭,开始念叨张桂芬说的哪家私房菜味道正宗。
他扔掉了苏秀兰给他买的纯棉老头衫,换上了紧身的舞蹈服,每天在镜子前比划着新学的舞步,嘴里哼着那些凤凰传奇的调子。
“秀兰,你看我这个动作标准不?”他挺着肚子,努力地想做出一个潇洒的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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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秀兰正拖着地,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小心你的腰。”
孔建国顿时没了兴致,嘟囔道:“跟你说也是白说,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
家里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
以前吃完晚饭,两人还会一起看会电视,聊聊家长里短。
现在,孔建国一放下碗筷,就急匆匆地换衣服出门,嘴上说着“锻炼身体”,可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
那味道,廉价又刺鼻,和苏秀兰身上常年不变的肥皂味,格格不入。
邻居们也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去楼下超市买烟,总能碰到几个大妈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哎,看见没,老孔家那个,又跟舞蹈队那个张姐出去了。”
“可不是嘛,那张姐,老公死得早,一个人带着儿子,听说手段活络得很。”
“啧啧,苏秀兰也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老了老了,还要受这个气。”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忍不住去找我妈,把这些话学给她听,想让她有点警惕。
“妈,你就不管管我爸?外面的人话都说得那么难听了。”
苏秀兰正在阳台上侍弄她那些花草,她头也没回,只是用小剪刀,细心地剪掉一片发黄的叶子。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可……”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磊子,你爸那个人,我比你清楚。他爱面子,吃软不吃硬。你越是跟他闹,他越来劲。由他去吧,跳个舞,还能跳出花来?”
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我以为她是真的不在意,或者说,是几十年的婚姻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选择了“鸵鸟政策”。
现在想来,我真是太不了解她了。
那不是不在意,而是在那份超出常人的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积蓄着,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
孔建国跳舞跳出了“名堂”。
他成了舞蹈队的副队长,跟队长张桂芬一唱一和,每天组织得有声有色。
他开始频繁地不回家吃饭,电话打过去,总是很吵,他总是不耐烦地说:“聚餐呢!跟舞友们,说了你也不懂!”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这头,苏秀兰默默地看着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眼神晦暗不明。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饭菜倒进垃圾桶,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厨房收拾干净,就像在清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垃圾。
03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一路走来,所有稻草的重量。
那天是周末,社区组织了一场百家宴活动,就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图个邻里热闹。
苏秀兰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做了她最拿手的四喜丸子和凉拌三丝。
她特意穿了件新一点的衣服,虽然款式普通,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我们一家三口拎着菜下楼时,小花园里已经很热闹了。
长条桌上摆满了各家各户的拿手菜,香气四溢。
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尝尝你家的,夸夸我家的,气氛融洽极了。
就在这时,孔建国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鲜艳红裙子的女人,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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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张桂芬。
她手里也端着一盘菜,是盘卖相极好的糖醋里脊。
孔建国一出现,就把整个场子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满面红光,热情地跟街坊们打招呼:“来晚了来晚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舞伴,也是我们舞蹈队的队长,张桂芬张老师!”
他又指着张桂芬手里的菜,大声说:“大家快尝尝,这可是张老师的拿手绝活,比饭店的还好吃!”
那语气里的骄傲和炫耀,毫不掩饰。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我身边的苏秀兰。
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到我妈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一下。
她端着菜盘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但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下一秒,她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对着那些看她的人,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带来的菜,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桂芬像是没看到苏秀兰一样,袅袅婷婷地走到桌边,把她的糖醋里脊重重地放在了苏秀兰的四喜丸子旁边。
“孔大哥,你就是太会夸人了,我这点手艺,哪能跟姐姐们比。”她嘴上谦虚着,眼睛却瞟向苏秀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孔建国哈哈大笑:“你就别谦虚了,来来来,大家快尝尝!”
他殷勤地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里脊递到社区王主任嘴边,完全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当成了空气。
那一刻,我体内的血直往脑门上冲。
我攥紧拳头,迈出一步,就想冲上去把那盘虚情假意的糖醋里脊给掀了。
一只手,却轻轻地,但又无比坚定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是苏秀兰。
她对我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走到桌子另一头,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给我和她自己,分别夹了一个她做的丸子。
“磊子,尝尝,妈今天做的丸子,火候正好。”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异样眼光,都与她无关。
那顿百家宴,我食不知味。
我只看到孔建国和张桂芬成了全场的焦点,两人挨在一起,有说有笑,甚至在众人的起哄下,还即兴跳了一段。
而我的母亲苏秀兰,就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东西。
然后,她站起身,对我说:“我吃饱了,先上去了。”
她没有发怒,没有争吵,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就那样,以一种近乎体面的姿态,平静地退出了这场属于她的,难堪的闹剧。
看着她孤单上楼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孔建国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我堵在门口,没让他进卧室。
“爸,你今天太过分了!”我压着嗓子,怒吼道。
他斜着眼看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过分什么?不就是个邻里聚会,带个朋友怎么了?你妈那个人,就是小心眼,不大气!”
“朋友?有你那么介绍朋友的吗?你把妈当什么了?”
“我把她当什么了?我把她当老婆,好吃好喝供着,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孔建国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跟桂芬,清清白白的,就是兴趣相投,有共同语言!不像跟你妈,说句话都费劲!”
“共同语言?爸,你摸着自己良心说,当年妈陪你吃苦受罪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没共同语言?现在日子好了,你嫌弃她了?”
“你……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孔建国被我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我。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秀兰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们。
“让他进来吧,磊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激动的我和暴怒的孔建国,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孔建国哼了一声,推开我,径直走进了卧室。
我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一夜,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主卧里,没有传来一句争吵。
安静得,让人心慌。
04
百家宴的风波过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孔建国或许是觉得理亏,或许是被我骂得有些清醒,一连几天都按时回家,也不去跳广场舞了。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指使苏秀兰干这干那,但苏秀兰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对他不闻不问。
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这种冷暴力,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我以为事情会就这么慢慢冷却下去,父亲会收敛,母亲会原谅,生活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我错了。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宁静。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公司加班,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
“磊子,你爸住院了,你快来市一院一趟。”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听不出任何焦急。
我心里咯噔一下,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病房里,孔建国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脸色煞白,一条腿还打着石膏,高高吊起。
“爸,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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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建国看见我,眼圈一红,哼哼唧唧地说:“别提了,被车给撞了。”
我妈坐在一旁,默默地给他削着苹果,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我后来才从一个知情的邻居那里打听到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孔建国是去找张桂芬的。
张桂芬的儿子跟人打架,赔了一大笔钱,她就哭着找孔建国借。
孔建国二话不说,取了五万块钱的定期存款,就给她送了过去。
回来的时候,心神不宁,过马路没看车,被一辆电瓶车给撞了,小腿骨折,脑袋也磕破了。
“你妈知道这事后,脸都白了,一句话没说就往银行跑。查了才知道,你爸那个五万的存单,是你妈的名字开的户,你爸自己偷偷拿着密码给取了。”邻居阿姨叹着气说。
我听完,气得浑身发抖。
他竟然偷拿家里的钱,去给那个女人!
我冲进病房,想找他理论,却看到苏秀兰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鸡汤。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甚至还细心地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
孔建国一脸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看到这一幕,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苏秀兰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孔建国。
擦身、喂饭、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孔建国一开始还很愧疚,不敢看她的眼睛。
可见她始终不提钱的事,也不提张桂芬,态度温和如初,他那点愧疚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又开始挑剔起来。
“这汤太淡了。”
“你怎么不给我带收音机来,闷死了。”
“那个姓张的护士,手脚太重了!”
苏秀兰都一一应着,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就连张桂芬提着果篮来看他,两人在病房里眉来眼去,苏秀兰也只是默默地起身,打着水壶的幌子,给他们腾出空间。
她的隐忍和“大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包括孔建国自己。
他大概觉得,苏秀兰这辈子,是彻底被他拿捏住了。
他出院那天,张桂芬也来了,开着一辆不知道从哪借来的小轿车,说是要“接孔大哥回家”。
孔建国拄着拐,被张桂芬殷勤地扶着,脸上满是得意。
他甚至都没问一句,苏秀兰是怎么一个人把住院的东西收拾好,又是怎么拎着大包小包挤公交车的。
回到家,孔建国像个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指着茶几上的灰尘说:“秀兰,你看你,家里都落灰了。”
苏秀兰没理他,把东西放好后,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子里,拿出几本存折和房产证,放在了他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箱子里的东西。
“孔建国,我们谈谈吧。”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孔建国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说:“谈什么?不就是那五万块钱吗?我以后还你就是了。张姐她也是真有困难。”
“不是钱的事。”苏秀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离婚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
孔建国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恼怒。
“苏秀兰!你什么意思?我这刚出院,腿还没好利索,你就要跟我离婚?你安的什么心?”
“我的心,四十年前就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苏秀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财产我都算好了。这套房子,是婚后买的,一人一半。家里的存款,除了你给张桂芬的那五万,还剩二十三万,也一人一半。车归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
她把一份手写的财产分割清单,推到孔建国面前。
字迹清秀,条理分明,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孔建国看着那份清单,气得笑了起来:“苏秀兰啊苏秀兰,你可真行!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行啊,离就离!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婆子,怎么活!”
他以为,这是苏秀兰在以退为进,在吓唬他。
他以为,只要他态度强硬,这个跟他过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还是会像以前无数次争吵一样,选择妥协。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在苏秀兰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龙飞凤舞,带着一股解脱般的快意。
05
去民政局那天,天阴沉沉的。
孔建国一大早就起了床,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那件他最喜欢的舞蹈服,就穿在外套里面。
他催促着,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苏秀兰依旧不紧不慢。
她仔细地浇了每一盆花,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才换上一身普通的灰色外套。
她甚至没看孔建国一眼。
是我开车载他们去的。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孔建国脸上藏不住的兴奋,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嘴角带着笑意,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而我妈,就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我爸的绝情,也怨我妈的平静。
为什么不闹?为什么不吵?哪怕是哭一场,也好过这样死水一般的沉默。
民政局里的人不多。
流程走得快得惊人。
填表,拍照,问话。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例行公事地问了最后一遍:“两位都考虑清楚了吗?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孔建国迫不及待地回答:“考虑清楚了!”
姑娘的目光转向我妈。
苏秀兰缓缓抬起头,看着她,清晰地说出两个字:“清楚。”
红色的印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递到了他们面前。
四十年的夫妻情分,在这一刻,被这两本小小的册子,彻底终结。
孔建国一把抓过属于他的那本,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口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着的苏秀兰,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行了,苏秀兰,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赶紧扶起我妈。
她的身体有些凉,但站得很稳。
我们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外面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孔建国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马路对面,在那里,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旁,一个穿着艳丽的身影正在朝他招手。
是张桂芬。
她甚至连演都懒得演了。
孔建国拉开车门,满脸堆笑地坐了进去,车子发出一声欢快的引擎声,绝尘而去。
从头到尾,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扶着我妈,站在原地,感觉像被人当众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眼眶发热,声音都哽咽了:“妈,你别难过,以后你跟我过,我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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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会看到一张悲伤的,或者麻木的脸。
可我没有。
苏秀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嘴角,竟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抹冷笑。
那笑容极淡,却像一把锋利的冰刀,划破了她脸上所有的温和与平静。
里面藏着我看不懂的嘲弄,和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我被那个笑容惊得愣住了。
“妈,你……你笑什么?”
苏秀兰缓缓收回目光,转过头,拍了拍我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充满了力量。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磊子,别担心。等着瞧吧,等他跪着回来求我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