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城国际酒店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香槟与玫瑰的混合香气。
婚礼司仪正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调动着全场的气氛,让新郎和新娘做一个甜蜜互动。
新郎苏辰年轻英俊,他微微侧过头,在新娘林薇耳边,用一种宠溺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了一句悄悄话。
宾客们都在善意地起哄,期待着新娘羞红的脸。
可邻座的薛静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在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嚣、光影都褪成了黑白默片。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新郎苏辰的侧脸上,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冷。
因为,苏辰刚刚说的那句话,那个语调,那个只有七个字的短句——是十五年前,只有她和四岁的弟弟才知道的,关于一道疤痕的童年暗语。
这一切,都得从十五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说起。
01
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座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也足以将一个少女心头的伤口,熬成一块无法剔除的、时时作痛的陈年烙印。
今天,是薛静姝最好的朋友林薇大喜的日子。
清晨六点,生物钟就准时将她唤醒。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算得上清秀,却写满了疲惫的脸,眼下淡淡的青黑是多年失眠的见证。
她今年三十四岁了。
在这个不算大的梧城里,她早已是邻里口中那个“可惜了”的谈资。
“薛家那个大女儿啊,人长得不错,工作也好,怎么就是不嫁人呢?”
“你不知道?她家以前出过事,她把弟弟弄丢了,心里有坎,过不去呢。”
薛静姝面无表情地拿起粉底,试图遮盖住脸上的倦容。
母亲李秀梅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进来,放在她的桌上,那熟悉的叹息声也随之而来。
“静姝啊,今天去参加小薇的婚礼,你看看人家,比你小六岁,孩子都有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考虑自己的事?”
薛静姝拿着粉扑的手顿了一下。
“妈,今天小薇结婚,我们能说点高兴的吗?”
“我说的就是为你好,”李秀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积压下来的沉重,“你爸这几年身体不好,我呢,也是一身的毛病。我们还能等你几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
“一辈子都为过去赎罪,是吗?”薛静姝轻声接过了母亲未说完的话,声音里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李秀梅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了又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身走了出去。
薛静姝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这个家,从十五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笑声。
墙壁、沙发、饭桌,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名为“思念”和“愧疚”的慢性毒药。
吃完早饭,她换上了一件得体的香槟色连衣裙,临出门前,习惯性地打开钱包,指腹轻轻摩挲着夹层里那张已经泛黄起皱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着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的小手紧紧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
那时十九岁的她,和四岁的弟弟,薛晨。
她生命里曾经有过,却又被她亲手弄丢的太阳。
她合上钱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家门。
门外,是明媚的阳光。
门内,是永远阴霾的过往。
02
梧城是一座节奏缓慢的南方小城,薛静姝开着她那辆开了七八年的旧车,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
车里的电台放着一首舒缓的情歌,她却觉得刺耳,索性关掉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新娘子林薇打来的。
“静姝!你出门没啊?路上堵不堵?今天你可得早点到,我的伴娘团可就指望你这个主心骨了!”林薇的声音充满了新婚的喜悦,像淬了蜜糖。
“放心,已经在路上了,保证误不了你的终身大事。”薛静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嘿嘿,那就好。对了,我老公苏辰那边,他养父母家的亲戚来得多,你待会儿帮我多照应一下,别怠慢了人家。”
“知道了,啰嗦。”
挂了电话,薛静姝的脑海里浮现出林薇的幸福模样。
林薇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所有过去,却从未用同情或审视的眼光看过她的人。
这份情谊,让她在冰冷的生活里,尚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车子经过市中心的百货大楼,薛静姝的目光被街角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吸引,方向盘不由自主地一偏,车子缓缓靠向了路边。
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在这样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
那天的太阳很毒,晒得柏油路都有些发软。
四岁的薛晨闹着要吃冰棍,薛静姝给他买了一根,他吃得满嘴都是,黏糊糊的小手却紧紧攥着她的食指。
路过一个捏面人的摊子,薛晨被一个孙悟空的面人吸引,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姐姐,姐姐,我要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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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不是有很多玩具了吗?这个不好看。”十九岁的薛静姝有些不耐烦,她还急着去见自己当时偷偷交往的男朋友。
“不嘛不嘛,我就要!我就要!”薛晨开始撒娇耍赖,小身体在地上扭来扭去。
旁边卖水果的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让薛静姝心烦意乱。
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马路对面,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在对她招手。
那是她的初恋。
爱情的魔力,让十九岁的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姐姐,是个监护人。
她对薛晨说:“你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姐姐去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她松开了他的手。
那只又小又软,还带着冰棍甜腻味的手。
她穿过马路,和少年说了不到五分钟的话,等她再满心欢喜地跑回来时,那个小小的身影,连同那个孙悟空面人,都不见了。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
尖锐的鸣笛声将薛静姝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
她才发现,自己的车停在路边太久,已经影响了交通。
她狼狈地发动车子,不敢再看那个捏面人的小摊,一脚油门,仓皇逃离。
那一天,她不仅弄丢了弟弟,也弄丢了自己余生所有的安宁和幸福。
03
梧城国际酒店的停车场里,薛静姝停好车,在后视镜里反复确认自己的妆容没有失态,这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婚礼现场布置得像是童话里的仙境,处处都是鲜花和气球。
林薇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一看到薛静姝,就立刻提着裙摆跑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静姝,你可算来了!快,我介绍我老公给你认识。”
林薇拉着她,走到了新郎苏辰的面前。
这是薛静姝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苏辰。
他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显得身姿挺拔。
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是一个非常阳光帅气的大男孩。
“你好,我是薛静姝,林薇最好的朋友。”薛静姝伸出手,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你好,静姝姐,我经常听小薇提起你,谢谢你今天能来。”苏辰握住她的手,声音干净清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不知为何,在看到苏辰那双眼睛的瞬间,薛静姝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很像她的父亲。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的弧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薛静姝自己掐灭了。
她自嘲地想,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这些年,但凡在街上看到和父母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孩,她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静姝姐?你怎么了?”苏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薛静姝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有些失礼了。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新郎太帅了,我们家小薇真有福气。”她急忙掩饰道。
林薇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当然!我挑男人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
简单的寒暄过后,薛静姝被安排在了主桌,和双方的父母坐在一起。
苏辰的养父母是一对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夫妇,穿着朴素,眉宇间带着一丝拘谨,但看向苏辰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和骄傲。
席间,苏辰的养母拉着薛静姝的手,热情地说:“姑娘,真是谢谢你平时这么照顾我们家小薇,这孩子,从小就没离开过我们身边,以后就要拜托你多照应了。”
“阿姨,您客气了,我和小薇是最好的朋友,应该的。”
“我们家苏辰,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懂事,”苏辰的养父也开口了,言语间充满了自豪,“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跟亲生的没两样。当年在福利院门口看到他的时候,小小的,可怜见的……”
“老苏!”苏辰的养母打断了他的话,似乎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提这些,“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
薛静姝的心却因为“福利院”这三个字,微微刺痛了一下。
当年,弟弟走失后,她和父母几乎找遍了梧城所有的福利院,每一次都是燃起希望而去,带着绝望而归。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微涩的红酒,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了下去。
今天,是林薇的好日子,她不能让自己的负面情绪,毁了朋友一生一次的幸福时刻。
04
婚礼仪式正式开始。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林薇挽着父亲的手,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的苏辰。
薛静姝坐在台下,看着灯光下那对璧人,眼眶有些湿润。
她为林薇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或许,像这样纯粹的、不带任何阴霾的幸福,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了。
交换戒指,深情拥吻,台下的掌声雷动。
接下来的环节,是司仪设计的互动游戏,为了活跃气氛,司仪笑着对苏辰说:“新郎官,大家都知道你和新娘情比金坚,但今天我们想挖一点你的小秘密。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件你童年里,最糗或者最难忘的事?”
宾客们都开始起哄。
苏辰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林薇,拿起话筒,笑着说:“童年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不过我手腕上这道疤,倒是有个故事。”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确实有一道半月形的、颜色很浅的疤痕。
薛静姝的目光,瞬间被那道疤痕牢牢吸住了。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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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养父母告诉我,这是我不小心摔倒,被石头划伤的。”苏辰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宴会厅,“但我总觉得不是,后来为了逗我爱人开心,我就跟她说,这是天上的月亮掉下来,砸在我手上,给我留下的一个专属印记。”
全场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林薇也幸福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一脸甜蜜。
薛静日志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手里的红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鲜红的酒液溅湿了她的裙摆,可她浑然不觉。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月亮掉下来……砸了个坑。
这是十五年前,四岁的薛晨手腕被开水烫伤后,她为了哄爱哭的弟弟,给他编的童话。
她说:“小晨不哭,这不是烫伤的,这是天上的月亮宝宝不小心掉下来,在小晨手上亲了一下,给你留下的一个记号,这样它晚上就能找到你了。”
这个故事,这个比喻,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静姝?你怎么了?”邻座的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薛静姝却像是没听见,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舞台,眼睛死死地盯着苏辰。
全场的目光都被这个突然的变故吸引了过来。
音乐停了,司仪也愣住了。
“你……你再说一遍!”薛静姝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疯狂,“你刚才……说了什么?”
林薇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静姝,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苏辰也一脸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冲上台的女人。
他的养父母更是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警惕和不悦。
“这位女士,你是不是喝多了?”苏辰的养父沉声问道。
薛静姝完全无视了其他人,她一步步地走向苏辰,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敢置信的梦境。
她的目光从苏辰那张英俊的脸上,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他手腕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形状、位置……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你再说一遍……”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道疤,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再说一遍……”
05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薛静姝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呜咽声。
“静姝!你到底怎么了?你冷静一点!”林薇紧紧地抱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不明白,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会在她的婚礼上突然情绪失控。
苏辰的养母已经冲了上来,一把将苏辰拉到自己身后,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满眼敌意地瞪着薛静姝。
“你这个女人想干什么!今天是孩子们大喜的日子,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薛静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苏辰,“阿姨,叔叔,求求你们,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就几句……”
苏辰的养父脸色铁青,对着旁边的保安招了招手,“把这位小姐请出去,她影响到我们婚礼的正常进行了。”
“不要!”薛静姝尖叫出声,她甩开林薇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拨开围上来的人,冲到苏辰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手腕。
她的手指冰冷,力气却大得惊人。
苏辰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她死死抓住。
“你不是被石头划伤的!”薛静姝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她指着那道疤,语无伦次地喊道,“是十五年前,在家里,你伸手去够桌上的糖罐,打翻了旁边的热水瓶!水洒了出来,烫到了你的手!是我,是我给你编的童话,我说那是月亮掉下来砸的坑!”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击中了苏辰。
他脸上的错愕和茫然,渐渐凝固了。
一些模糊的、零碎的片段,像是沉在水底的尘埃,被猛地搅动起来。
滚烫的水……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个年轻女孩惊慌的脸……还有那句温柔的、带着哄骗意味的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辰的养母冲上来,用力地想掰开薛静姝的手,“我们家苏辰从小就是我们带大的,他手上这道疤怎么来的我们最清楚!你赶紧给我松手!”
“我不松!”薛静姝双眼通红,状若疯魔,“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弄丢了十五年的弟弟!”
“弟弟”这两个字一出口,全场哗然。
林薇更是震惊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又看看自己最好的朋友。
苏辰的养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薛静姝的鼻子骂道:“我看你就是个疯子!是来骗钱的吧?看我们家苏辰今天结婚,就想来攀亲戚讹一笔?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我不要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弟弟!”薛静姝哭喊着,她转头看向苏辰,那个她叫不出名字,却又无比熟悉的年轻人,“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我们去做鉴定,我们去做DNA鉴定!如果不是,我给你磕头道歉,我赔偿你们所有的损失!”
“DNA鉴定”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头顶炸响。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无法收场的地步。
苏辰呆呆地站着,养父母的咒骂声,薛静姝的哭喊声,宾客的议论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但他看着薛静姝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绝望的执着,他的心,竟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对自己的养父母说了一句:“爸,妈,让她别哭了……我……我跟她去。”
几天后,在梧城市中心医院的鉴定中心门口。
薛静姝独自一人,等到了那个装着鉴定报告的牛皮纸信封。
这几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林薇给她打过无数个电话,从一开始的震惊质问,到后来的担忧安慰,但薛静姝都没有太多回应。
她所有的心神,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系在了这一张薄薄的纸上。
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直接开着车,进了一个安静的地下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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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B座27号这个角落的车位里,她熄了火。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咚咚作响。
她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信封的封口撕开。
她缓缓地,一点点地,将那份决定她后半生命运的报告抽了出来。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她的目光跳过所有复杂的专业术语,死死地盯住最后一栏,那个用黑色宋体加粗打印出来的“鉴定结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又被凝固。
几秒钟后,那张轻飘飘的纸,从她无力垂下的指间滑落,飘向副驾驶的座位上。
薛静姝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像一座瞬间被抽空所有支撑的雕塑,脸上血色褪尽,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前方,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反复呢喃着三个字: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