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许浩将那张折得皱巴巴的宣传单狠狠拍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摇篮里的婴儿“哇”地哭了出来。
林悦正弯腰给孩子掖被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浑身一颤。
她直起身，看到丈夫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以及茶几上那张彩色的纸。
“亲子鉴定中心”六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她的眼睛。
许浩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悦，我们俩，必须做个了断。”
这一切，都得从三个月前，儿子许安出生的那天说起。
01
产房的门被推开时，许浩是第一个冲进去的。
他绕过疲惫的护士，径直奔到病床前，握住妻子林悦被汗水浸透的手。
“老婆，辛苦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圈通红。
林悦虚弱地笑了笑，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他看旁边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
“快看看儿子，多好看。”
许浩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着那个刚刚来到世界的小生命。
孩子睡得很沉，小脸皱巴巴的，但轮廓很深，鼻梁高挺。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柔软的脸颊。
这时，旁边一位收拾器械的护士笑着搭了句话：“恭喜啊，是个混血宝宝吧？真漂亮，以后肯定是个小帅哥。”
许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不是没注意到，这孩子的头发带着点天然的微黄，皮肤也比一般的婴儿要白得多。
但他以为是新生儿的正常现象。
“呵呵，是吗？可能是像他妈妈，皮肤白。”许浩勉强地笑着回应。
护士没再说什么，推着车出去了。
林悦在极度的疲惫中，并没有注意到丈夫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她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里，看着儿子的眼神，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她和许浩是大学同学，恋爱五年，结婚三年，感情一直很好。
许浩是创业公司的项目经理，忙碌但上进；林悦原本在一家公司做行政主管，为了备孕，半年前辞了职。
这个孩子的到来，曾被他们视为这段爱情最完美的结晶。
可谁也没想到，这份完美，从孩子降生的第一刻起，就出现了一丝诡异的裂痕。
孩子被抱到婴儿房后，同病房的家属们也围过来看。
“哎哟，这孩子真洋气，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好像……有点蓝？”
“是灯光问题吧？我们中国人哪有蓝眼睛的。”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往许浩耳朵里钻。
他走过去，借着窗外的光仔细看，发现儿子紧闭的眼皮下，似乎真的透着一种极淡的、灰蓝色的光晕。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升起，瞬间窜遍全身。
02
三天后，林悦和孩子出院回家。
婆婆李梅早就等在家里，炖了一锅香气扑鼻的鸡汤。
“哎哟我的大孙子，快让奶奶抱抱！”李梅笑得合不拢嘴，手忙脚乱地从许浩手里接过婴儿。
可当她看清孩子长相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也和许浩那天一样，凝固了。
“这……这孩子……”李梅抱着孩子，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变成了惊疑。
“妈，怎么了？”林悦刚在沙发上坐下，有些不解地问。
“浩子，你过来看看。”李梅没理会林悦，直接把儿子叫到阳台，压低了声音，“这孩子的头发怎么是黄的？眼睛……眼睛的颜色也不对啊！这哪儿像你，哪儿像小悦？”
许浩心里咯噔一下，烦躁地说：“妈，孩子刚出生都这样，黄疸没退干净，过阵子就好了。”
这话他说得自己都没底气。
李梅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抱着孩子回了客厅，但脸上的热情明显消退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李梅一边尽心尽力地照顾儿媳坐月子，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孙子。
孩子一天天长开，那些“不对劲”的地方也越来越明显。
头发依旧是细软的亚麻色，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那双眼睛，在睁开之后，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双如玻璃珠般剔透的、浅蓝色的眸子。
关于许家生了个“洋娃娃”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小区里传开了。
邻居们见了李梅，都笑呵呵地打趣：“李姐，你家是不是有外国亲戚啊？孙子长得可真俊。”
每一次，李梅都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孩子还小，没长开”，然后匆匆逃离。
回到家，她就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地学给儿子听。
“儿子，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咱们家生了个混血儿。你说这叫什么事？我这张老脸都快没地方搁了。”
许浩本来就因为这事心烦，听了母亲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床上，旁边是妻子和孩子的呼吸声，他却觉得无比煎熬。
他会忍不住回想过去。
他和林悦的感情，曾经是那么纯粹。
他记得大三那年，他生病住院，林悦逃了专业课，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医院，就为了给他送一碗亲手熬的粥。
他记得他第一次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只有林悦抱着他说：“没事，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你还在，家就在。”
他把这些美好掰开揉碎了，一点点地分析，试图说服自己，那个善良、坚韧、深爱自己的林悦，绝不可能背叛自己。
可现实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03
月子期间，林悦因为身体虚弱，加上全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并没有察觉到丈夫和婆婆之间诡异的气氛。
她只是觉得，许浩最近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以前他下班回家，总会兴高采烈地跟她说公司里的趣事，现在却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发呆，一待就是半宿。
“老公，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一天晚上，林悦柔声问道，“你那个新项目，压力很大吗？”
许浩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出神，闻言浑身一震，有些烦躁地摆摆手。
“没有，项目挺顺利的。你别管我了，快去睡吧。”
他语气里的不耐烦，让林悦心头一凉。
这种冷漠的疏离感，在他们之间，是从未有过的。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李梅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林悦拉家常，常常是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冷着脸去看电视。
许浩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甚至带着一身酒气。
终于，在孩子满月的那天，矛盾彻底爆发了。
按照习俗，满月要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吃饭。
许浩的姑姑抱着孩子，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哥，嫂子，你们看这孩子，简直跟画报上的外国小孩一模一样！浩子，你媳妇是不是有外国血统啊？”
李梅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勉强挤出个笑容：“瞎说什么呢，哪有的事。”
林悦抱着孩子，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许浩则“砰”地一声放下酒杯，冷冷地说：“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饭局不欢而散。
晚上，等客人都走了，李梅冲进卧室，把门一关，对着许浩就开始哭诉。
“儿子，妈这心里憋屈啊！今天你姑姑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以后咱们家还怎么见人啊？”
“你跟妈说句实话，小悦她……她是不是在你出差的时候，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许浩沉默着，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门外，原本准备进来叫他们吃水果的林悦，听清了母子俩的对话。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凉。
她端着果盘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原来，这段时间的冷漠和疏离，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怀疑。
她最爱、最信任的丈夫和婆婆，竟然在怀疑她的清白。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
她猛地推开门，眼睛通红地瞪着他们：“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04
那场争吵，是许浩和林悦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
“我背叛你？许浩，你竟然会这么想我？”林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们在一起八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清楚？我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想不明白！”许浩也被激怒了，他指着摇篮里的孩子，低吼道，“那你告诉我，他的眼睛，他的头发，要怎么解释？我们两家往上数八代都是纯正的中国人，你给我解释解释！”
“我怎么知道！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他就是你的儿子！”
“是吗？”李梅在旁边冷冷地插了一句，“谁知道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林悦的心窝。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天晚上，许浩第一次睡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从那以后，冷战开始了。
这个家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墙分成了两半，林悦和孩子在一边，许浩和李梅在另一边。
为了让儿子彻底“死心”，李梅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搜寻儿媳“出轨”的证据。
她借口帮林悦收拾东西，把林悦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在一个旧影集里，她找到了一张林悦大学时期的照片。
照片上，林悦和一群同学笑得很开心，其中有几个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交换生。
而林悦的身边，正好站着一个高大的、金发的男孩。
李梅如获至宝，立刻拿着照片去找许浩。
“浩子，你看看！这是什么？”她把照片拍在许浩的办公桌上，“这个男的是谁？小悦从来没跟我提过她还认识外国人！”
许浩看着照片上妻子灿烂的笑脸，和他身边那个陌生的外国男人，感觉自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塌了。
他想起，林悦毕业前，的确参加过一个为期半年的国际交流项目。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疯狂滋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凿无疑的、科学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没有看林悦，也没有看孩子，径直走到茶几旁，将一张从网上下载打印的宣传单拍在了桌子上。
于是，便发生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林悦看着那张宣传单，又看着丈夫决绝的脸，心如死灰。
她知道，当“亲子鉴定”这四个字被提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其实就已经死了。
但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八年的感情，就这样被无端的猜忌所摧毁。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迎上许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同意。”
“测就测！”
“我倒要看看，等结果出来，你这张脸要往哪儿搁！”
05
去做鉴定的过程，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像做贼一样，分别请了假，约在了那家鉴定中心的门口。
全程没有一句交流。
采集样本的时候，护士让他们分别抱着孩子拍了照。
许浩抱着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婴儿，孩子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那一刻，许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是许浩和林悦结婚以来最漫长的七天。
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吃饭，各自睡觉，唯一的交流，是孩子哭闹时被迫的交接。
李梅看出了不对劲，但许浩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让她等着。
第七天的下午，许浩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云湾华正基因中心：尊敬的许先生，您委托的DNA鉴定已出具报告，请登录官网，使用受理号查询。】
短信的提示音，像一声惊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响。
林悦正在给孩子喂奶，听到声音，身体瞬间僵硬。
李梅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儿子：“浩子，是不是……是不是结果出来了？”
许浩没有回答，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他走到书房，拿出笔记本电脑，林悦和李梅也跟了进来，三个人呈一个三角形，将小小的电脑桌包围。
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许浩颤抖的呼吸声和鼠标点击的声音。
网页，登录框，受理号，查询密码。
每一个步骤，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许浩的手指在键盘上，几次输错了密码。
终于，页面跳转了。
一份带着官方抬头的PDF文件，静静地躺在屏幕中央。
许浩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文件名上，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移动鼠标，点下了“打开”。
文件加载的进度条，走得异常缓慢，像是在凌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终于，报告弹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他们都看不懂。
许浩的视线直接跳到了最下方，那个用加粗字体标出的“鉴定结论”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林悦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好迎接最坏的判决。
李梅则伸长了脖子，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许浩脸上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解脱，甚至没有悲伤。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嘴巴微微张开，流露出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是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表情。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了面如死灰的妻子，直勾勾地、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母亲——李梅。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林悦和李梅都被他这个诡异的反应搞懵了。
只听见许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用一种梦呓般的、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着他母亲问道：
“妈……这上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