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淑芬,今年六十三。退休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一辈子跟粉笔和孩子们打交道,性子也磨得温和耐心。前夫老周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女儿周静长大,吃了多少苦只有自己知道。好在女儿争气,考上名牌大学,留在一线城市打拼,如今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部门主管,算是在大城市扎下了根。
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我心头最柔软的一块肉。她总担心我一个人孤单,前几年,在我退休后,硬是撮合我和现在的老伴,老林,走到了一起。
老林叫林建国,比我大两岁,是以前一个单位的同事,老婆前些年也病逝了。他这人,怎么说呢,朴实,甚至有点木讷,但对我确实不错。每天早上会给我买好油条豆浆,家里换个灯泡、修个水龙头,从来不用我操心。搭伙过日子嘛,不就是图个安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我也就认了。
只是,我和老林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这层东西,叫周静。
老林也有个儿子,在老家县城工作,结了婚,生了娃。老林对自己儿子,那是掏心掏肺的好,每个月退休金一大半都寄过去补贴他们。对此我没什么意见,毕竟是亲生的。可他对我女儿周静,态度就总是淡淡的,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和疏离。
我知道,他是觉得周静太“精英”,太“现代”,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周静每次回来,给他买上千的衣服,他嘴上说着“太贵了,浪费钱”,转头就压在箱底,一次也不穿。周静想带我们去高级餐厅吃饭,他总摆手说“吃不惯,还不如家里一碗面条”。时间长了,周静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只把孝心都花在我身上。
中秋节前一个星期,我接到了周静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声音轻快:“妈,我给你寄了盒月饼,是我们公司合作的一个大牌子,听说是手工的,用的料特别好,馅儿也不齁甜。你血糖高,吃这个正好。你跟林叔叔分着吃啊。”
我听着女儿清脆的声音,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嘴上却嗔怪:“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跟你林叔叔两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
“不多不多,就八块,一人一半正好。妈,你记得收快递啊,我算着时间,后天就到。”
挂了电话,我心里美滋滋的,跟正在看报纸的老林念叨:“静静又寄东西来了,说是高档月饼,让我跟你分着吃呢。”
老林“嗯”了一声,眼睛都没离开报纸,淡淡地说:“她有心了。”
那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悦,也听不出别的。我心里那点小火苗,像是被一阵微风吹得晃了晃,但也没灭。我安慰自己,他就是这个性子,不善于表达。
两天后,快递果然到了。一个硕大的箱子,包装得特别精美,烫金的字,绸缎的里衬,一看就价格不菲。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进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像个宝贝似的左看右看,心里盘算着,等晚上老林回来,我们俩一起打开,也算是个小小的仪式。
我甚至想好了,要泡一壶好茶,把那精致的月饼切成小块,我和老林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品尝女儿的孝心。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温馨又满足。
下午四点多,我看冰箱里的菜不多了,寻思着去趟菜市场,买点新鲜的排骨和蔬菜,晚上做顿丰盛的。我特意嘱咐正在阳台摆弄花草的老林:“老林,我出去买个菜,茶几上那箱月饼是静静寄的,你别动啊,等我回来一起拆。”
“知道了知道了,一盒月饼,还当个宝。”老林头也不回,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
我没多想,拎着菜篮子就出门了。菜市场离家不远,我挑挑拣拣,跟熟悉的摊主聊聊天,也就半个多小时的功夫。回来的时候,我心情特别好,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可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个我视若珍宝的精美礼盒,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烫金的盖子扔在一边,绸缎的内衬被扯了出来,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八个独立包装的小盒子,全都被打开了,里面的月饼一个不剩。
老林正坐在沙发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拿着半块月饼,茶几上散落着月饼的碎屑和油渍。他旁边的小垃圾桶里,堆满了月饼的包装纸和塑料托盘。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排骨和西红柿滚了一地。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震惊和委屈。
老林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噎了一下,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才顺过气来。他看着我,一脸的若无其其,甚至还带着点被我打扰的不悦:“你回来了?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不就是一盒月饼吗?我尝尝味儿。”
“尝尝味儿?”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一片狼藉的茶几,“你管这叫尝尝味儿?八块月饼,你全给我拆了!一块都没剩下!”
“我拆了怎么了?”老林把剩下的半块月饼塞进嘴里,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月饼不就是吃的吗?放着还能下崽儿啊?你女儿寄回来孝敬你的,也就是孝敬我的,我吃两块怎么了?”
“两块?这是两块吗?”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那不是普通的月饼,那是我女儿对我沉甸甸的爱和牵挂。那个精美的盒子,在我眼里,装的不是食物,而是女儿的心意。我连打开都小心翼翼,想的是两个人分享的温馨,他却像个强盗一样,把它粗暴地撕开,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的肚子。
“我饿了,就都吃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我的指责是对他天大的侮辱,“你至于吗?为了一盒月饼,跟我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你女儿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盒月饼?大不了我明天去超市给你买两盒,十块钱一斤的那种,管够!”
“你懂什么!”我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这不是钱的事!这不是月饼的事!这是我女儿的心意!你懂不懂什么叫心意?”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不可理喻”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好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永远无法理解,那盒月饼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他眼里,那只是一堆可以果腹的食物,和我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排骨、西红柿没有本质区别。而在我心里,那是远方女儿的拥抱,是她无声的陪伴。他毁掉的,不是几块糕点,而是我小心翼翼珍藏的一份情感寄托。
“心意?心意能当饭吃?”老林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张淑芬,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你心里,你那个有钱的女儿比什么都重要。我这个再婚老伴,就是个给你搭伙过日子的。她寄盒月饼回来,你就当成圣旨供着。我碰一下都不行?”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插进我最痛的地方。是啊,在他看来,我就是“嫌贫爱富”,就是看重女儿的“精英”身份,而看不起他这个普通的退休工人。
我瘫坐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我不想再跟他争辩,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我们之间的矛盾,在这一刻,被一盒月饼彻底点燃,暴露无遗。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怨气,而是长久以来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和情感上的隔阂。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饭。地上的排骨和西红柿,我也没有捡。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老林大概也觉得理亏,没再说什么,自己去厨房下了碗面条吃了。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前夫老周在世时,女儿小时候,我们家虽然穷,但每次有点好吃的,老周总是先夹给我和女儿,自己才舍得动筷子。想起女儿上大学时,每次从学校带回来的土特产,哪怕只是一包廉价的花生,老周都会高兴地拿出去跟邻居炫耀半天。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珍视。因为爱我,所以珍视我所珍视的一切。因为爱这个家,所以看重家里每一个成员带来的温暖和心意。
而老林呢?他对我好吗?好。他会记得给我买早餐,会帮我修电器,会在我生病时给我倒水。但那是一种程序化的、不带温度的好,像是在完成一项搭伙过日子的任务。他的情感世界是封闭的,只对他自己的血亲开放。对于我,对于我的女儿,他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他可以照顾我的生活,却无法进入我的内心。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看着窗外从漆黑到泛起鱼肚白,心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老林像往常一样,买了豆浆油条回来,放在桌上,有些不自然地对我说:“吃早饭吧,月饼的事……就算了。我昨天是有点饿昏头了。”
他想息事宁人,想把这一切轻轻揭过。但我知道,过不去了。那盒被毁掉的月饼,像一道裂痕,已经出现在我们之间,并且会越来越大。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老林,我们分开吧。”
老林愣住了,手里的油条差点掉在地上。“你说什么?分开?就为了一盒月饼?”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是为了一盒月饼。”我摇摇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是为了我自己。老林,我们不合适。你是个好人,但我们需要的东西不一样。我以为我只需要一个伴,能知冷知热就行。但我现在才发现,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尊重我、理解我的人。一个能明白,我女儿寄来的月饼,不仅仅是月饼的人。”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老林气得脸都红了,“就因为我吃了你女儿的月饼,你就要跟我离婚?传出去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你?”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了。”我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辈子,前半生为女儿活,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活得舒心一点。跟你在一起,我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去平衡你和我女儿之间的关系,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心里憋着事,还要假装岁月静好的日子了。”
老林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温和顺从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或许觉得我小题大做,不可理喻。但在我心里,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
它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情感世界,我也无法融入他那套以血缘为核心的价值体系。我们只是两个因为孤独而暂时走到一起的陌生人,当生活的细节暴露出我们本质的不分开,是唯一的出路。
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没有提月饼的事,只是告诉她,我决定和林叔叔分开了。女儿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妈,只要你觉得开心,我支持你。你回来吧,来我这里,我照顾你。”
挂了电话,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几年的家。那个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月饼盒还躺在角落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没有去收拾它,就让它留在那里吧,算是我和这段婚姻最后的一个告别。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那扇门。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为了几块月饼就结束一段婚姻,是愚蠢和冲动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月饼,那是我在晚年对自己内心感受的最后一次捍卫。我不想再委屈自己,去迁就一份无法共情的感情。
后半生还长,我不想再做一个只求安稳的“好脾气”老人。我要做一个能听见自己心声,并且有勇气为之行动的人。哪怕一个人生活,只要内心是丰盈和被尊重的,那就不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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