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是……顾老师吗?”
一个带着明显颤抖,又有些不太确定的声音,在我身后冷不丁地响起。
我推着独轮车的双手猛地一僵,车轮因为失力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晃了两下。
我缓缓地转过身,眯起眼睛,想从这漫天刺眼的阳光和飞扬的尘土中,看清身后这个称呼我为“老师”的人。
眼前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一身笔挺的西装与这挥汗如雨的工地格格不入。
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叫顾知渊,编号七十三的搬砖老头。
01
我叫顾知渊,今年六十二岁。
在退休之前,我是市里一所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教了一辈子的书。
我的生活,就像我这个人的名字一样,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退休后的日子,更是被我安排得井井有条,充满了规律。
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我就会准时醒来。
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白棉布练功服,去小区后面的小公园里,和几个老伙计一起打打太极。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打完拳,在路边的早餐铺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配两根刚出锅的油条,便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开始。
上午的时间,大多消磨在市图书馆里。
我喜欢那里安静的氛围,还有报纸油墨混合着旧书页的特殊气味。
我不看那些时髦的电子读物,就爱捧着一张报纸,从头版一直看到副刊的连载小说。
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备课的时光。
下午,则是属于我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的时间。
我伺候着几盆兰花和君子兰,浇水、施肥、修剪枯叶,每一样都做得一丝不苟。
看着它们从一个小小的嫩芽,到抽出挺拔的枝干,再到开出素雅的花朵,心中的那份满足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我老伴走得早,儿子顾嘉明也早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他工作忙,压力大,还要还房贷车贷,我从不愿多给他添麻烦。
所以,我把自己的晚年生活打理得很好。
手里那三十多万的退休金,是我和老伴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我安度晚年的底气。
我早就计划好了,一部分留着自己应急,万一生个病什么的,不用伸手向儿子要。
另一部分,等孙子再大一点,给他当教育基金。
这样的日子,平静、安详,就像一口古井,虽然无波,却也清澈见底。
我以为,我的余生就会在这样的平静中,缓缓流淌到终点。
然而,生活这位最高明的编剧,却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为你安排一场猝不及不及防的暴风雨。
那个周末,天气很好。
儿子嘉明照例带着妻子和孙子回来看我。
我提前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和活鱼,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大桌子他们爱吃的菜。
饭桌上,孙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里的趣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气氛一如既往地温馨。
可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儿子嘉明有些不对劲。
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我问他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像是硬挤出来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焦虑和疲惫。
我当时只以为是他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想着等吃完饭单独问问他。
饭后,儿媳妇带着孙子去卧室看动画片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嘉明两个人。
我给他泡了一杯他最喜欢的龙井,正准备开口。
他却“扑通”一声,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这个举动,吓得我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在地上。
“嘉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我急忙要去扶他。
他却低着头,任我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
“爸……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啊!”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天塌下来,有爸给你顶着。”我强作镇定地安抚他。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嘉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听了一个所谓“内部消息灵通”的朋友的蛊惑,说有一支股票马上要被大集团收购,股价会翻好几番。
嘉明动心了。
他自己的积蓄都套在房子和车上,拿不出多少活钱。
他一心想赚笔快钱,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也想在我面前证明一下自己。
于是,他鬼迷心窍,动了我的养老金的念头。
他知道我存折放的位置,也知道我因为信任他,把密码也告诉过他。
他瞒着我,分几次把那三十多万全部取了出来,孤注一掷地投进了股市。
他本想着,等赚了钱,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金放回去,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我的一个大惊喜。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他买入后没两天,那只股票非但没有像他朋友说的那样大涨,反而因为一则突如其来的负面新闻,连续几个跌停。
他慌了神,想要抛售,却根本卖不出去。
等他好不容易把股票清仓时,三十多万的本金,已经亏得只剩下不到两万块钱。
听完他的话,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感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扶着沙发才勉强站稳。
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嘉明那压抑的哭声和“对不起”三个字在反复回响。
那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啊!
是我在三尺讲台上,一笔一划,一个粉笔字一个粉笔字积攒下来的血汗钱。
是我为自己规划好的,有尊严、不求人的晚年保障。
现在,就这么……没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我心底直冲头顶。
我想骂他,想打他,想问问他,他怎么能这么糊涂,这么自私!
可当我低下头,看到他跪在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浑身都在发抖,我的心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是我的儿子啊。
我骂他,打他,钱能回来吗?
不能。
只会让这个本就已经被愧疚压垮的年轻人,背上更沉重的枷包。
他的小家庭本就不富裕,如果我再逼他还钱,那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吗?
沉默。
客厅里是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许久,我缓缓地坐回沙发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起来吧。”
嘉明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钱……没了就没了吧。”我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因为我怕他看到我眼里的泪光,“就当是……给我这个当爹的,买了个教训。”
“爸……”嘉明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让你媳妇和孩子看见像什么样子。”我摆了摆手,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我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记住,人这辈子,钱没了可以再挣,但路要是走错了,就很难回头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想那些歪门邪道。”
嘉明重重地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很久,从下午坐到了深夜。
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黑暗一点点将我吞噬。
一辈子的积蓄化为泡影,对未来的所有美好规划瞬间崩塌。
说不心痛,是假的。
我的心,像被刀子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还不住地流着血。
可我能怎么办呢?
我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一辈子都要强的知识分子。
我不能让儿子因为这件事,毁了自己的家庭。
我也拉不下脸,去向亲戚朋友哭诉自己的遭遇,去借钱度日。
我的尊严,我的风骨,不允许我这样做。
夜深人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件事,我要一个人扛下来。
我还有手有脚,我还能动。
我得去找份工作,哪怕是卖力气,我也要靠自己,挣回我的晚年。
这个决定,听起来有些悲壮,但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选择。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我的儿子。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体面地,走完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02
决定一旦做出,我便开始悄悄地付诸行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那远嫁外地的女儿。
每天,我依旧像往常一样,清晨去公园,上午去图书馆。
只是,我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太极拳的招式和报纸的铅字上了。
我开始留意那些贴在电线杆、广告栏上的招聘启事。
“诚聘保安,年龄50岁以下,退伍军人优先。”
“急招保洁,要求会使用智能清洁设备,手脚麻利。”
“招聘仓库管理员,需懂电脑,会操作WPS。”
一条条看下来,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这个时代,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时代了。
年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我,除了教了一辈子书,写得一手好字之外,几乎一无所长。
我尝试着去应聘过一个小区夜班保安的岗位。
负责招聘的队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过了时的旧家具。
“大爷,您这岁数,熬夜怕是吃不消吧?我们这儿要是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您能跑得动吗?”
他的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拒绝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我碰了一鼻子灰,又去了一家写字楼应聘保洁。
人事经理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她指着一台半人高的多功能洗地机问我:“大爷,这个您会用吗?”
我摇了摇头,那东西对我来说,比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还要难。
女孩礼貌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边需要熟手。”
一次次的碰壁,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我那所剩无多的自尊心。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脱下了那身“教师”的外衣,我顾知渊,不过是一个无用、且被时代淘汰了的老人。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无比压抑。
银行卡里剩下的钱越来越少,我开始节衣缩食。
以前每天必吃的早餐油条,我戒了。
午饭和晚饭,也常常是一碗白粥,就着点咸菜对付过去。
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脸上的皱纹也仿佛一夜之间深了好几道。
嘉明打来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都强打着精神说一切都好。
我怕他听出我的异样,每次通话都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挂断。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点转机。
我有一个关系很远的表侄,在城郊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头。
一次家庭聚会上,我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工地上还要不要人。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七叔,您问这个干啥?那地方可不是您这种文化人待的。”
我撒了个谎,说我一个乡下的远亲想来城里找活干,身体硬朗,不怕吃苦。
表侄没多想,拍着胸脯说:“嗨,我当多大事儿呢!工地上啥都缺,就是不缺活干。只要肯卖力气,管吃管住,一天也能挣个一两百。”
我心中一喜,连忙拜托他帮忙。
几天后,表侄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了,让我那“亲戚”直接去工地上找他就行。
于是,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我的洗漱用品。
临走前,我给嘉明发了条短信,说我要去一个老同学家住一阵子,那边山里信号不好,可能不常联系,让他别担心。
然后,我坐上了开往城市远郊的公交车,一路颠簸,来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当我真正踏入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时,我才知道,之前的一切想象,都太过苍白。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水泥、沙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头顶上,是毫无遮挡的炎炎烈日,晒得人皮肤发烫,眼冒金星。
表侄把我带到宿舍,那是一间用铁皮搭成的临时板房,十几张高低床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浑浊不堪。
他有些尴尬地对我说:“七叔,这条件是差了点,您……您那亲戚能受得了吗?”
我笑了笑,说:“没事,能有个地方遮风避雨就不错了。”
就这样,我,一个拿了一辈子粉笔的退休教师,成了建筑工地上的一名杂工。
我的工牌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73。
工头给我安排的活,是清理建筑垃圾和搬运砖块。
![]()
这活儿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要一身的力气。
而力气,恰恰是我最缺乏的东西。
第一天,我就差点累瘫在工地上。
那一块块红砖,在我手里变得重如千斤。
推着装满石子和废料的独轮车,我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的额头、脊背不断地流下来,浸透了我的衣服,衣服干了又湿,留下一圈圈白色的汗渍。
一天下来,我的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
晚上回到宿舍,我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样,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
工友们都是些粗犷的汉子,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说着南腔北调的方言。
他们很好奇,我这么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的老头,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卖苦力。
休息的时候,总有人凑过来问我:“老爷子,家里遇着啥难事了?这把年纪还出来拼命啊?”
每当这时,我都只能用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来搪塞:“家里困难,儿子不争气,出来挣点养老钱。”
他们听了,大多会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或者分我半瓶水。
渐渐地,他们也就不再多问了。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又一个被生活逼到绝路的可怜人。
尽管身体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我精神上的那根弦,却始终没有断。
我依然保持着一些读书人的习惯。
吃饭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饭盒擦得干干净净。
休息的间隙,当别的工友聚在一起打牌、吹牛的时候,我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就着昏暗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汗水和泥土弄脏了我的衣服,却没能弄脏我心里的那片净土。
表侄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他大概是想劝我别干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反过来安慰他,说我身体还行,撑得住。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让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开始频繁地头晕、眼花,有时候搬着砖,眼前会突然一黑,险些摔倒。
但我不敢停下来。
我怕我一旦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了。
我像一头倔强的老牛,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犁,在生活的荒地上艰难前行。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我只知道,我不能倒下。
因为在我身后,是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和风骨。
03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
天空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锅盖罩住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
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夹杂着灼热的空气,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推着一辆装满了水泥的独轮车,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工地上艰难地挪动着。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脚步也开始变得踉跄。
就在这时,几辆黑色的商务车缓缓地驶进了工地,车身在阳光下闪着昂贵的光泽。
这几辆车,与周围混乱嘈杂的环境,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对比。
它们就像是闯入原始丛林的现代文明使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在大声吆喝着指挥的工头和项目经理们,一看到车队,立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丢下手里的活,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满脸堆笑地朝着车队小跑过去。
工地上原本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不少。
工人们都下意识地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朝着那边张望。
车门打开了。
先下来的是几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年轻人,他们恭敬地分列两旁。
最后,从中间那辆车的后座上,走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大气场,却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项目经理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递上安全帽,嘴里不停地介绍着什么。
那个男人接過安全帽,却没有戴上,只是拿在手里。
他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开始在工地上视察起来。
他的表情很严肃,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这一切,我并没有太过在意。
这些大人物的世界,离我太遥远了。
我只想着快点把这车水泥送到指定地点,然后找个阴凉的地方歇口气。
我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车把和脚下的路上。
我的大脑因为酷热和劳累,已经有些混沌。
我就这样推着车,与那队视察的人马,越来越近。
就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大老板,那个被所有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男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的高管们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身上,一个个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依旧推着车,埋头往前走。
然而,我能感觉到,一道极其灼热、极其复杂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背上。
那目光,穿透了我身上这件满是汗渍和泥土的旧背心,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到那个大老板,正死死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那个瘦削而佝偻的背影。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疑惑和震惊,紧接着,那份震惊,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剧烈波动。
他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此刻竟显露出一丝脆弱和激动。
“裴总,怎么了?”旁边一个下属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被称为“裴总”的男人没有回答。
他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这个狼狈的背影。
他推开了试图搀扶他的下属,迈开长腿,快步朝着我的方向追了过来。
皮鞋踩在泥沙地上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工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走到我身后,停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后颈上。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高级的古龙水香味。
那香味,与我身上的汗臭味,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高高在上、身价不菲的集团总裁。
一个,是卑微到尘埃里、浑身脏污的搬砖老叟。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是在极力平复着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用一种带着明显颤抖,又有些不太确定的声音,在我身后轻声呼唤道:“请问……您是……顾老师吗?”
“老师”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自从退休以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再这样称呼我了。
尤其是在这个所有人都叫我“老顾”或者“73号”的工地上。
我僵硬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我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里面有震惊,有狂喜,有心疼,有愧疚……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了滚烫的,晶莹的泪光。
当他看清我那张布满了灰尘、皱纹和疲惫的脸时,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不怒自威的男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然后,在项目经理、工头、公司高管以及所有工人们惊愕到极致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收起了身上所有的锋芒和气场,对着我这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搬砖工人,恭恭敬敬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紧接着,一句带着浓重哽咽,却又无比清晰、充满无上敬意的话,响彻了整个工地。
“恩人!我终于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