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翠兰,今年三十七。
这个年纪,在村里,说老不老,说小,也绝对没人把你当小媳妇看了。
儿子小石头上初二,一米七五的个子,胡子都冒了青茬,有时候看着他,我都会恍惚。
我嫁给建军,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可一晃,都十六年了。
建军常年在外头,搞建筑,天南海北地跑。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待上十天半个月。
他说外头挣钱多,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呢?是小石头每年一万多的学费不发愁,是我不用再下地种那几亩薄田,是家里盖起了村里头一份的二层小楼。
可这好日子,也是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楼房,一个人开儿子的家长会,一个人在打雷的夜里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也是我,一个人面对家里所有修修补补的活儿。
灯泡坏了,我踩着凳子自己换。水管漏了,我拿着扳手拧到手腕发酸。
直到王大哥出现。
王大哥叫王强,是我家东边的邻居。
他比我大十岁,是个鳏夫。他媳妇前几年得病走了,留下一个女儿,在县城读高中,住校,不常回来。
王强就一个人,守着他那个院子。
一开始,我们就是点头之交。
他那人,闷葫芦一个,见人不大说话,就是憨憨地笑一下。
真正的交集,是从去年夏天那场大雨开始的。
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我家二楼的屋顶,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渗水。
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心上。
建军新盖的楼啊,这才几年。
我打电话给建军,电话那头全是“嗡嗡嗡”的电钻声,他扯着嗓子喊:“啥?漏水?你先拿个盆接一下!我这儿忙!挂了啊!”
“嘟嘟嘟……”
我举着手机,听着忙音,雨水顺着墙角流下来,像我心里淌的泪。
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女人,还能爬上房顶不成?
就在我对着那滩水渍发愁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砰,砰,砰。”
我打开门,是王强,浑身湿透,手里拎着一大块塑料布。
“翠兰兄弟媳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看你家房顶那块瓦好像有点松,这雨下得大,怕是要漏。我那儿有块布,先给你遮一下?”
我当时就愣住了。
他怎么知道的?
他指了指他家二楼的窗户,“我那屋,正对着你家房顶。”
我心里一热,话都说不利索了,“哎呀,王大哥,这……这怎么好意思。”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他把塑料布塞我手里,“雨停了,我帮你上去看看,换两片瓦就好了。”
那天,他没等雨停。
雨稍微小了点,他就搬了梯子过来,冒着雨爬上去,把那块塑料布严严实实地盖好,又用砖头压住。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在风雨里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建军离我那么远,远得只剩下电话里一个嘈杂的声音。
而王强,一个邻居,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爬上了我家的房顶。
从那以后,王强帮我的地方就越来越多了。
我家那台老掉牙的洗衣机,甩干的时候跟拖拉机似的,终于有一天彻底罢工了。
我给县城的维修部打电话,人家说上门费八十,零件费另算。
我肉疼。
正发愁,王强来串门,看见我对着一堆脏衣服叹气。
“洗衣机坏了?”
我点点头,“嗯,不转了。”
他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我看看。”
我以为他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他真懂。
他又是拆又是拧,捣鼓了半个多钟头,满头大汗,最后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根铁丝捅了捅,洗衣机“嗡”的一声,居然又转起来了。
“皮带松了,给你紧了紧。还能用一阵子。不过这机器也老了,有钱了还是换个新的吧。”他擦着汗,憨厚地笑。
我赶紧去冰箱拿了瓶冰水给他,“王大哥,你真是神了!太谢谢你了!”
他摆摆手,“多大点事儿。”
为了感谢他,我特意包了白菜猪肉的饺子,给他送去一大盘。
他家冷冷清清的,灶台上积着一层薄灰。
“嫂子走后,我就不爱开火了,一个人,随便对付一口得了。”他看着那盘饺子,眼睛里有点湿。
那天,他留我多坐了一会儿。
我们聊了很久。
聊他女儿的学习,聊我儿子的叛逆,聊村里东家长西家短,聊外头打工的不容易。
我发现,他不是闷,只是没人跟他说话。
他心里,也苦。
从那以后,我家好像多了个“编外”的男主人。
小石头迷上看手机,成绩一落千丈,我气得想揍他,他跟我顶嘴,说:“你管我?我爸都不管我!”
我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王强正好过来还我家的锄头,看见了,把小石头叫到一边。
我不知道他跟小石头说了什么。
只看见他拍着小石头的肩膀,小石头这个犟驴,居然点了点头。
晚上,小石头把手机交给我,“妈,我以后不玩了。王叔说,你在家不容易,我得懂事。”
我婆婆,建军的妈,跟我们分开住,在村那头的老房子里。
她腿脚不好,我隔三差五得过去看她,送点吃的用的。
有一次,我买了米和油,太沉了,我那辆破电瓶车根本带不动。
正发愁,王强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过来了。
“去送东西?上车。”
他帮我把米和油搬上车,一直把我送到婆婆家门口,又帮我搬进屋。
婆婆看着他,眼神有点奇怪。
“翠兰,这是?”
“妈,这是咱邻居,王大哥,顺路送我过来的。”我赶紧解释。
“哦,邻居啊。”婆婆拉长了调子,点了点头,“那可得谢谢人家了。”
王强冲婆婆笑了笑,就走了。
婆婆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翠兰,你跟这个王大哥,走得挺近啊?”
我心里一咯噔,“妈,你说啥呢?人家就是好心,帮我个忙。”
“好心?”婆婆撇撇嘴,“一个大男人,家里没个女人,老往你一个家里没男人的女人跟前凑,他安的什么心?你就不怕村里人说闲话?”
“妈!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帮我修房顶,修洗衣机,我总不能不理人家吧?建军又不在家!”我有点急了。
“建军不在家,你就更得注意!你是个有丈夫的人!”婆婆的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着,“别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
那天从婆婆家回来,我心里堵得慌。
清清白白。
我跟王强,当然是清清白白的。
他帮我干活,我送他点吃的,这不就是农村最正常的人情往来吗?
可是,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我开始刻意躲着王强。
他来院子里站站,我就借口忙,躲进屋里。
他跟我打招呼,我就匆匆点个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有一次,我家院子里的水龙头又坏了,关不紧,一直滴水。
我跟它较了一上午劲,手都拧红了,也没用。
我看着那滴滴答答的水,心里烦得要命。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王强肯定会来帮我。
可是,我不敢。
我怕婆婆那张嘴,更怕村里人那些探究的眼神。
下午,小石头放学回来,看见了,说:“妈,水龙头坏了你咋不找王叔?”
“找他干啥,你王叔也忙。”我含糊地说。
“他有啥忙的,我刚路过他家,他还问我你咋好几天没出院门呢。”
我心里一颤。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建军又打电话来了。
还是老样子,问了问儿子,问了问钱够不够花。
“家里都好着呢?”他最后问。
“好着呢。”我对着天花板,轻声说。
“那就好,我这儿要开工了,挂了啊。”
我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突然觉得特别委屈。
你好着呢?
我哪里好了?
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累得像条狗,受了委"屈还不敢说。你问都不问一句,就觉得我好着呢?
第二天,我没去找王强。
我咬着牙,去镇上五金店,买了新水龙头,又买了生料带和扳手。
我对着手机,搜“如何更换水龙头”的视频,学着里面的步骤,一点一点地拆,一点一点地装。
折腾了两个小时,弄得满身是水,终于把新水龙头换上了。
看着再也不滴水的水龙头,我没有一点成就感,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
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很想哭。
我图啥呢?
我守着这个家,守着一个一年见不到几面的丈夫,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男人。
我拒绝了一个邻居善意的帮助,就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闲话”。
可那些说闲话的人,在我家漏雨的时候,谁来帮我遮过一片瓦?在我洗衣机坏了的时候,谁来帮我拧过一颗螺丝?
没有。
只有王强。
我想通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只要自己心里没鬼,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我不能因为怕闲话,就把一个真心帮我的人推开。
那样,是忘恩负义。
第二天,我蒸了一大锅馒头,又炒了两个菜,端着去了王强家。
他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看见我,愣了一下。
“王大哥,昨天……谢谢你关心。我就是前两天有点不舒服,没事。”我把饭菜放在他家的小桌上,“刚蒸的馒头,你尝尝。”
他看着我,憨憨地笑了,“我就说嘛,看你好几天没出门,还以为你病了。”
他没问我为什么突然不理他。
他这人,就是这样,你对他好,他就记着,你冷落他,他也不问,就默默走开。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做的饭菜,我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去他的闲话吧。
我刘翠兰,活了三十七年,要是连这点事都拎不清,那也白活了。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近了一些。
有时候,他干完活,我不但送吃的,还会留他喝杯茶,说说话。
有时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直接打电话给他:“王大哥,过来吃饭。”
他也不客气,乐呵呵地就来了。
小石头也很高兴,家里多了个男人,热闹。
吃饭的时候,王强会跟小石头聊学校的事,聊打篮球,甚至会指导他几道数学题。
他说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数学最好。
小石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像慈父,一个像找到了靠山的儿子,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家”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男人在电话里,一个女人在现实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中秋节快到了。
建军打电话说,今年工程紧,回不来了,让我想吃啥自己买。
我嘴上说“知道了,你安心工作”,心里却空落落的。
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啊。
村里在外打工的男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家家户户都飘出了肉香,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有我家,和我婆婆家,还有王强家,冷冷清清。
中秋节那天,我给婆婆送了月饼和排骨过去。
婆婆看着我,叹了口气,“建军……又没回来?”
我点点头。
“这个没良心的,一年到头不着家,把你一个人扔家里,他心真大。”婆婆絮絮叨叨地骂着,眼睛却红了。
我知道,她也想儿子了。
从婆婆家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我一个人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听着别人家的热闹,心里像被挖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回到家,小石头已经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吃了,正在看电视。
我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了。
是王强。
他手里提着一个月饼礼盒,还有一袋水果。
“翠兰,中秋节快乐。”他把东西递给我,“我女儿寄回来的,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看着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全世界都忘了我,还有人记得。
“王大哥,你……你吃饭了吗?”我声音有点哽咽。
他摇摇头,“还没。”
“那……不嫌弃的话,进来一起吃点吧。我下面条。”
那天晚上,我下了三大碗鸡蛋面。
我们三个人,围着小桌子,吃得特别香。
电视里放着中秋晚会,俊男靓女在唱歌跳舞,说着团圆。
我看着身边,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对我好得没话说的邻居大哥。
我突然觉得,这个中-秋节,也没那么凄凉。
吃完饭,王强要走,小石头拉着他,“王叔,你别走,陪我看会儿电视呗。”
王强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留了下来。
我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石头靠在王强身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电视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屋子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王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肥皂味。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翠兰,”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建军他……对你好吗?”
我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我和建军的事。
我该怎么回答?
说好?
一个常年不回家的丈夫,叫好吗?
说不好?
可他每个月都把大部分工资寄回来,从没在钱上亏待过我们娘俩。
“他……挺好的。就是忙。”我找了个最安全的答案。
王强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强撑,好像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儿子。
肩膀却忍不住地颤抖。
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别哭,有大哥在呢。”
他的手,很稳,很有力。
像那天在房顶上顶着风雨一样。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把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泪水都流干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满是心疼的眼睛。
那晚,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做什么。
他帮我把小石头抱回房间,盖好被子,然后就悄悄地走了。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层叫“邻居”的窗户纸,虽然没捅破,但已经被泪水浸得半透明了。
闲话,到底还是传开了。
村里最爱嚼舌根的李家婶子,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跟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看见没?刘翠兰家那个,跟东头王强,好得跟一家人似的。”
“可不是嘛,三天两头往人家跑,饭都做好了端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男人是王强呢。”
“啧啧,建军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她倒好,在家里找了个伴儿。”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村子,也飞进了我婆婆的耳朵里。
婆婆拄着拐杖,气冲冲地找上了门。
那天,王强正好在我家,帮我修理吱呀作响的院门。
婆婆一进门,看见王强,脸“唰”地就黑了。
“王强!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泡在我儿媳妇家里,你要不要脸!”
婆婆的声音又尖又利,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王强愣住了,脸涨得通红,手里的锤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婶子,你误会了,我就是看翠兰家的门坏了,过来帮个忙……”
“帮忙?有你这么帮忙的吗?帮到屋里来了?帮到饭桌上去了?我告诉你,王强,我们刘家是有男人的!用不着你一个外人在这儿献殷勤!”
婆婆的话,说得极其难听。
我气得浑身发抖,“妈!你胡说八道什么!王大哥是好心!”
“我胡说?全村人都在说!你当我聋了还是瞎了?刘翠兰,我告诉你,建军不在家,我就是你婆婆!你就得听我的!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跟这个男人来往!不然,我就给建军打电话,让他回来跟你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婆婆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手足无措、满脸羞愧的王强。
一股邪火,从我心底“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离就离!”我冲口而出,“这个家,我受够了!我一个人当牛做马,你们谁心疼过我?建军他除了寄钱回来,还做过什么?你病了是我端茶倒水,儿子不听话是我熬夜操心!家里里里外外,哪一件事不是我一个人扛着?现在有人好心帮我一把,你们就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吼了出来,吼完,自己也愣住了。
婆婆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一向顺从的儿媳妇,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反了你了……”
“婶子,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王强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打圆场,“我以后……不来了就是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无奈。
然后,他放下锤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天,我跟婆婆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她走的时候,撂下狠话:“你要是还认建军这个丈夫,认我这个婆婆,就跟那个王强断干净!不然,你就等着建军回来收拾你!”
我没有再跟王强来往。
不是怕婆婆的威胁,也不是怕建军回来。
我是怕,再这样下去,会真的对不起建军。
也是怕,把王强拖进这潭浑水里,毁了他的名声。
他是个好人。
我不该连累他。
日子又回到了最初的死寂。
灯泡坏了,我自己换。
东西重了,我自己扛。
心里苦了,我自己咽。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那只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和那句“有大哥在呢”。
然后,眼泪就湿了枕头。
转眼,到了冬天。
北方农村的冬天,特别冷。
建军打电话说,工程要赶在年前完工,今年过年,又不回来了。
我已经麻木了。
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家,有他没他,不都一样是我一个人。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心里一片冰凉。
那天晚上,小石头突然发起高烧。
浑身滚烫,脸烧得通红,说胡话。
我吓坏了,翻箱倒柜找出退烧药给他喂下去,又用温水给他擦身子。
可折腾到半夜,体温一点都没降下来,反而越来越高。
三十九度八。
我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手都抖了。
得去医院!必须马上去县医院!
可是,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路都封了。村里没有车,卫生所的张医生也回县城儿子家了。
我急得团团转,抱着滚烫的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给建军打电话。
通了。
“喂?翠兰?这么晚啥事啊?”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建军!小石头发高烧!三十九度八!怎么办啊!外面下大雪,没车去医院啊!”我哭着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先别急,给他吃点退烧药,用酒给他擦擦……”
“都试过了!没用!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那……那我能怎么办!我又飞不回去!”建军的声音也急躁起来,“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钱,你看看能不能找个车……”
“等明天黄花菜都凉了!”我绝望地吼道。
“那你让我怎么办!你冲我喊有什么用!”
是啊,冲他喊有什么用。
他远在千里之外,除了打钱,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挂了电话,抱着儿子,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强。
他有三轮车。
可是……
我去看他,我婆婆会怎么想?村里人会怎么想?
但是,儿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去他妈的名声!去他妈的闲话!
我把小石头用被子裹好,咬着牙,冲进了风雪里。
雪下得很大,一脚踩下去,就没到了小腿。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强家跑,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跑到他家院门口,用冻僵的手,拼命地砸门。
“王大哥!王大哥!开门啊!救命啊!”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的灯亮了。
王强披着棉袄,打开了门。
“翠兰?怎么了?”他看到我,一脸惊愕。
“王大哥!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发高烧,快不行了!求你用三轮车送我们去县医院!”我哭着跪在了雪地里。
王强二话不说,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快!别说这个!救人要紧!”
他冲回屋里,抓了件更厚的棉袄和一床被子,发动了他的三轮车。
“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却也格外让人安心。
他帮我把小石头抱上车,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坐稳了!”
三轮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进。
雪太大了,路也滑,车轮好几次都打了滑。
王强把着车把,整个身子都向前倾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风雪中为我们开辟出一条路。
我坐在他身后,用身体护着怀里的儿子,看着他宽阔的后背。
雪花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白白的一层。
他就像一尊雪人,一尊,为我们娘俩遮风挡雪的,神。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是感动,是愧疚。
到了县医院,已经是后半夜了。
挂急诊,化验,诊断是急性肺炎,要马上住院。
我身上带的钱根本不够交押金。
我急得满头大汗,准备给亲戚打电话借钱。
王强按住了我,“我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两千多块钱,皱巴巴的。
“我这儿有,先拿着。”
“王大哥,这怎么行……”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孩子的病要紧!”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自己跑去排队缴费了。
我拿着那沓还带着他体温的钱,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突然觉得,自己欠这个男人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小石头住了院,打上了点滴,体温总算慢慢降了下来。
我守在病床边,一夜没合眼。
王强也一直没走,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天亮的时候,他给我买来了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
“快吃点吧,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心里五味杂陈。
“王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娘俩……”
“别说这些。”他打断我,“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建军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中午打过来的。
“怎么样了?小石头退烧没?”
“住院了,急性肺炎。”我声音很平静。
“啊?这么严重?”他听起来很惊讶,“那……那钱够不够?我马上给你转五千过去!”
“不用了。”我说。
“怎么不用!住院不要钱啊!”
“王大哥帮我垫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建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翠兰,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等我,我马上买票回来。”
建军回来了。
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胡子拉碴,满脸风霜,像老了十岁。
他一进家门,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儿子呢?”
“在医院。”
他扔下行李,拉着我就往县医院跑。
到了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小石头,他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眼圈“刷”地就红了。
他坐在床边,笨拙地摸着儿子的额头,手都在抖。
小石头已经好多了,看到他回来,也很高兴,“爸,你回来啦。”
“嗯,爸回来了。”建-军的声音哽咽了。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
他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离得太远了。
建军在医院陪了三天,直到小石头出院。
这三天里,他没怎么跟我说话,就是默默地跑前跑后,买饭,打开水,跟医生沟通。
他想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可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出院那天,我去结账,发现住院费已经结清了。
护士说,是一个叫王强的男人,昨天来结的。
我拿着缴费单,手都在抖。
回到家,建军正在打扫院子。
院子里的雪,他已经扫出了一条路。
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他正在拿着工具修理。
那是王强没修完的门。
我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心里一酸。
晚上,小石头睡了。
我和建军,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钱,我会还给王强的。”他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又说。
我没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帮我擦,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后,只是笨拙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的手,不像王强那么稳,甚至有些颤抖。
“翠兰,我们……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几年的男人。
他脸上的皱纹,比上次回来时更深了,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他在外面,一定也很苦吧。
“建军,”我擦干眼泪,看着他,“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想!我做梦都想!我想看着小石头长大,想陪着你变老!可是……我没本事,我只能在外面卖力气,才能挣到钱……”
“钱是挣不完的。”我说,“家要是没了,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
他沉默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回来吧,建-军。”我轻声说,“别走了。钱少点,我们就省着点花。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还愿意要我?”
“你是我男人,我不-要你,要谁?”
他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建军取了钱,跟我一起去了王强家。
王强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他愣住了,手里的斧子都停在了半空中。
建军走上前,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
“王哥,谢谢你。这是你垫的医药费,还有这些年,你帮我们家的,我都记着。这份恩情,我建军一辈子都忘不了。”
建军说得很诚恳,甚至给他鞠了一躬。
王强没接钱,摆着手,“建军兄弟,你这是干啥,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应该的,也得还。”建军把钱硬塞到他手里,“我媳-妇跟我说了,要不是你,我儿子这条命都悬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王强看了看建军,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把钱收下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
从王强家出来,建军一直没说话。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是个好人。”
我“嗯”了一声。
“以后,家里的活,我来干。”他又说。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建军没有再走。
他在县城找了个活儿,给人当装修小工,虽然挣得比外头少了一半,但每天都能回家。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会早起给我们做早饭,虽然有时候会把鸡蛋煎糊。
他会去开小石头的家长会,虽然在老师面前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会学着修理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虽然经常弄得比原来还糟,最后还得花钱请师傅。
我家,开始有了烟火气。
有了争吵,有了欢笑,有了一个男人笨拙却真实的存在。
我和王强,又回到了点头之交的邻居关系。
见面了,会笑一笑,问一句“吃了没”。
但谁都没有再踏进对方的院子。
我知道,那扇门,已经关上了。
有时候,我看着在院子里教小石头打篮球的建军,会恍惚地想起,那个在风雪里,为我开出一条生命之路的背影。
心里,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但更多的是,踏实。
我是一个农村妇女,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家,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王大哥是个好人,我一辈子都会记着他的恩。
但建军,才是我男人。
这个家,磕磕绊绊,总算是凑齐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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