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公众号发表的《联合国独立国际调查委员会认定俄罗斯对乌克兰平民犯下反人类罪和战争罪》后半部分节选了我于2022年2月18日发表在新浪微博的文章《#往事杂忆# 我与苏联的故事》中与一位白俄罗斯小伙子聊天的内容。
应多位网友和朋友的要求,今天我把《#往事杂忆# 我与苏联的故事》原文重发一遍。这篇文章或许可以帮助读者了解和理解我这代人对苏联和俄罗斯的印象与情感变化的过程与轨迹,我对国家与个人关系的看法,以及为什么在俄乌战争中我会坚定支持乌克兰。
一
我们这一代50后中国人的成长过程多少会受到苏联和俄罗斯的影响。
1949年以后,苏联曾经是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曾经是一代人非常熟悉的口号。上世纪六十年代中苏交恶后,虽然苏联从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苏修,1968年入侵捷克后,在中国的官方话语体系中又被进一步升级为“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成为伟大领袖眼里实际上的头号敌人,但苏联文学艺术的影响并没有随着两国关系恶化而有稍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三套车》等苏联俄罗斯文学艺术作品在那个百花肃杀的年代,依然滋润了无数中国青年男女饥渴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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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成长的年代看过的苏联俄罗斯文学作品远远多于西方国家的作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诸如“看着我的眼睛,混账东西”、“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等经典台词,也经常被同学和朋友们用来调侃、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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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我在连云港盐区文化馆阅读了当时还是内部发行的供批判用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人》和《区委书记》等“苏修”小说,立刻就被小说对人性的刻画描写和体现出的人道主义精神所深深吸引和感动。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在兴化中学的防震棚里和南京工学院的大学生赵文霞彻夜长聊《叶尔绍夫兄弟》等苏联文学作品,丝毫不觉困倦。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终于可以大量的几乎不受限制地阅读世界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并汲取其中的养份,但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和成长阶段受到的影响太深,相对于欧美文学艺术作品,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更喜欢苏联俄罗斯的作品。比如,刻画战争中的人性的电影,我至今最喜欢的仍然是前苏联的《士兵之歌》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喜欢美术,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列宾、列维坦、希施金等名家的绘画,还有苏联画家А·拉克季昂诺夫的《前线来信》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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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991年秋天,外经贸部驻深圳的一家集团公司组织深圳企业到当时尚未解体的苏联列宁格勒举办深圳出口商品展销会,我应邀随团第一次访问心仪已久的苏联。
我们第一站是莫斯科。在莫斯科入住苏联国防部招待所。八一九事件刚发生不久,我留意观察,并没有发现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任何迹象。不过,不像国内以及我住过的欧美国家的酒店,国防部招待所单人房间没有大床,床铺窄小,我睡,长宽刚好,但牛高马大的苏联军官睡的话肯定不够宽大,其中道理我百思不得其解。其次是电梯的老旧窄小,每停一层就会发出“哐当”的响声。国防部招待所尚且如此,苏联与民生有关的工业产品的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在莫斯科当然要去红场参观列宁墓。说实话,我对苏式社会主义国家对领袖的遗体崇拜已经没有兴趣,所以看到列宁遗容没什么感觉,倒是对列宁墓换岗仪式有点儿兴趣。此外,克里姆林宫墙角下斯大林的墓碑令我思考此人的历史角色定位,他对中国的伤害及其个人崇拜的危害。记得此前看过一本苏联老画报,斯大林的名字前面加了许多称颂的定语。还有斯大林时期的书籍,每次他讲话都是“掌声”、“热烈的掌声”、“雷鸣般的掌声”、“长时间的热烈的雷鸣般的掌声”。生前貌似大家对他的敬仰无以复加,死了不到十年遗体就被移出列宁墓焚尸扬灰,埋到了墙角下面,历史就这么无情还有点儿幽默风趣。
在莫斯科我还去了郊外的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艺术品市场,淘了不少俄罗斯画家的油画风景画。市场里售卖苏军制服、鞋帽、勋章、望远镜等军需物品的摊点随处可见,感觉军队后勤管理已经很乱。因为有了这个印象,我对后来第一次车臣战争中俄军的糟糕表现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在莫斯科参观游览了两天以后坐夜车去列宁格勒,抵达后入住波罗的海大酒店。酒店大堂里,有许多衣着时尚,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气质高雅的年轻女性,她们在酒店大堂流连踱步,顾盼生姿,个个貌若天仙。旁边身穿制服的警察和她们互不打扰。我开始以为是某个歌舞团的女演员们到酒店参加联欢一类活动,后来看到她们主动和客人搭讪,然后成双成对的进入电梯才明白她们的真实身份。
第二天上午去展馆时,俄方工作人员,一位胖胖的中年大婶非常兴奋地用挺标准的普通话向我们宣布,列宁格勒市议会昨天通过决议,将列宁格勒更名,恢复这座城市的原名圣彼得堡。大婶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我当时的心情却颇为复杂。毕竟从小就深受苏联文学艺术作品的影响,看过一些以列宁格勒为背景的小说和电影。如今说改就改了,难道俄罗斯人就如此不珍惜自己曾经亲身经历的历史?特别是二战期间,这座以列宁的名字命名的城市熬过了900个被围困的日日夜夜,著名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又名《列宁格勒交响曲》,曾经激励和鼓舞了无数苏联军民反法西斯的斗志,在全世界赢得了极大的赞誉。如今,列宁格勒这座城市的名字将成为历史,个中原因到底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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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展馆里人流如潮,牛仔裤等服装和轻工产品大受欢迎,参展的企业经理们数钱数到手软,晚上回到酒店以后,三三两两挽着酒店大堂里的摩登女郎进自己的房间,美其名曰“扬国威雪国耻”。我胆小兜里没钱,此情此景令我痛感好白菜被猪拱了。
我们离开苏联回国时,团里许多人买了苏联禁止出境的羚羊角。虽然办理入境手续时每个人都按照事先交代在护照里夹了十美元塞给苏联边检军官,但我还是有点儿怀疑这种大规模携带违禁品出境的行为能否顺利过关。没想到海关官员收了钱以后根本不管,腐败到如此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三
1992年10月,我随时任深圳市副市长张鸿义出访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克兰和俄罗斯、白俄罗斯五国。当时苏联已经解体,但是在这五个独联体国家,苏联时期的标志和影响还随处可见。
当时印象最深的是苏联时期的爱国主义教育深入人心。阿拉木图潘菲洛夫勇士公园里栩栩如生的雕像和燃烧的无名烈士墓长明火、基辅高达62米的祖国母亲雕像、布列斯特要塞遗址巨大的纪念石雕和大道两边一尊尊保卫要塞的英雄的雕塑头像以及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红墙外无名烈士墓前的火炬前方青色大理石地面上镌刻的铭文:“你的名字无人知道,你的功勋永世长存”都令人动容。尽管苏联已经解体,但在这些卫国战争纪念公园和场所向烈士雕像以及长明火敬献鲜花的身着婚纱和结婚礼服的青年男女,仍然构成和西方国家明显不同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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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彼得堡,接待我们的娜丽莎是一位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知性女性,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们见面的瞬间,就感觉到某种灵犀存在于彼此之间。在参观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时,她给我们讲解翻译名画和艺术品的名称及故事。在一幅描写克里米亚战争的画作面前,她因为不了解历史背景卡壳了。我给她救了场,她很感激。
几天下来,我们成了几乎无所不谈的朋友。她告诉我,自己结过婚,嫁给了一个军官,有一个六岁的男孩。游览皇村时,我给她二十美元,让她给儿子买礼物。她拒绝了,说自己是苏联女性,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钱。两次到访苏联俄罗斯,我遇到的海关、边检人员和警察等公职人员几乎没有不收钱的。贪财的自然还有波罗的海大酒店那些为了美元卖春的摩登女郎。想到这些,我不禁对娜丽莎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和好感。
有天晚上,娜丽莎带我和他的男朋友瓦西里见面,瓦西里是个音乐人,圆圆的脸,下巴长着稀疏的胡子,容貌和气质一般,他弹吉他,娜丽莎和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苏联时期的歌曲。从娜丽莎唱歌时看着瓦西里的眼神里,我能看到深深的爱意。
离开圣彼得堡前,主人邀请我们看了一场芭蕾舞《胡桃夹子》的演出。观众都身着正装,包括10来岁的女孩子,演出时安安静静认真观看,没有人交头接耳讲话影响演出效果和气氛,体现了相当高的基本素质和艺术修养。娜丽莎坐在我的旁边全神贯注地看演出,快结束时,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眼睛仍然看着演出,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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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坐车到明斯克。分别时娜丽莎握着我的手,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感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回国后我托人带了一盒巧克力给她的儿子。她也托人带给我一盒她唱歌的磁带。我到湖南工作后就没再联系了。
从圣彼得堡去明斯克的夜车上,我和一位年轻的拳击运动员上下铺,小伙子肌肉发达,容貌清秀,是个典型的斯拉夫美男子。他能用英语交谈,于是我俩一路聊天。小伙子告诉我自己是白俄罗斯人,原来在圣彼得堡的拳击俱乐部打比赛。这次回家是准备去德国谋生。
我当时对苏联的解体仍然心有戚戚,因此问他对苏联及其解体的看法。没想到他对苏联持完全否定态度,对苏联时期的宣传嗤之以鼻。聊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保尔·柯察金,他轻蔑地说就是一坨屎。
“苏联解体了,一个强大的国家消失了,您作为曾经的苏联人不觉得遗憾吗?”
“它强大的时候我没有自由,所以感受不到尊严和自豪,也没有幸福感。它不存在了,我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的地方和方式,而且我能决定自己的职业了。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现在,而不是那个强大的但和我无关的过去。”
“为什么离开祖国,去陌生的德国谋生?”
“那里收入高,生活条件好。”说到生活条件,小伙子明显激动起来:
“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生活得幸福。我不知道怎么更好地形容幸福,但按照我的理解和标准,就是每天能让她喝到牛奶。在苏联时期,我没有这样的幸福。现在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很乱,虽然大家都说有自由了,生活会好起来,但我不想等待,不想让我的女儿和我过去一样没有牛奶喝。所以我决定去德国。”
到了明斯克,小伙子热情地和我相拥道别。和他的聊天令我思考。也许我对苏联的认识过于脱离实际,过于书本和艺术化了?毕竟对一个国家的好坏最有发言权的还是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们会用脚选择,用脚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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