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您看这……”同学尴尬地打着圆场,可我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个打碎了盘子、浑身颤抖的女人身上。
她哆嗦着嘴唇,像是想喊我的名字,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漏气的嘶嘶声,脸色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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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二年,村里的泥土路还很黏脚。
一场秋雨过后,整个世界都像是泡在浑黄的泥水里。
我家的土坯房,屋顶的东南角又开始漏雨,滴滴答答,像永远也拧不干的毛巾。
妻子陈秀丽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角的画报,眼神发直。
那画报是她从镇上废品站淘来的,上面印着深圳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
“建国,你看城里人的日子。”她轻声说,语气里有我无法忽视的向往。
我放下手里正在编的竹筐,凑过去看了一眼。
画上的女人穿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裙子,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我心里一酸,伸手摸了摸秀丽粗糙的手。
她曾是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嫁给我两年,手上的皮肤却已经磨得像老树皮。
“等我攒够了钱,也给你买那样的裙子。”我向她承诺。
秀丽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但那笑意里藏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苦涩。
“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她问。
我沉默了。
靠着家里的几分薄田和做些零散的竹编活计,我们连吃饱饭都得精打细算,更别提攒钱盖新房、买新衣了。
村里的小广播,天天都在放着南方发展的消息。
隔壁村的二狗,南下闯了不到一年,回来时穿着夹克衫,手上戴着金晃晃的电子表,给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楼。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在我们村这个平静的池塘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男人们聚在一起时,谈论的话题从庄稼收成变成了深圳、广州的工厂和工地。
秀丽在我耳边念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建国,柱子他爹也准备走了。”
“听说那边工地上搬砖一天都能挣几十块呢。”
“你这么有力气,肯定比他们都能干。”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持续不断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是没想过。
可我舍不得她一个人在家。
我怕她受欺负,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农活。
那天晚上,屋顶的雨水滴进了米缸,把仅剩的一点白面都浸湿了。
秀丽看着那团发黏的面糊,没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秀丽,过完年,我也南下。”我对她说。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就有了光。
离别的前一夜,她几乎没睡。
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把我的旧衣服缝了又缝,补丁摞着补丁。
她给我织的毛京衣,线头剪得整整齐齐,叠好放在行李最上面。
“到了那边,别舍不得吃,也别舍不得穿,这毛衣一定要套在里面,工地湿气重。”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钱要省着花,但别亏了身子。”
“记得多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
我嗯嗯地应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自己只带了借来的几十块路费。
我抓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放心,我最多三年,一定挣够钱回来给你盖大房子,让你过上好日子。”
秀丽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绿皮火车又闷又挤,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奇怪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我被人群挤在一个角落里,连转身都困难。
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后,我终于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高楼大厦真的像画报里那样,直插云霄。
马路上的汽车像潮水一样流淌。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也让我感到一丝胆怯。
我找到了同乡介绍的工地,成了一名搬砖工。
这里的活,比我想象的要苦得多。
南方的太阳像是要把人烤化,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每天,我从天不亮一直干到天黑,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住的地方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简陋工棚,夏天闷热如蒸笼,蚊子成群结队。
吃的饭是清水煮白菜,偶尔能见到几片肥肉,大家都要靠抢。
很多人受不了这份苦,干了几天就走了。
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想秀丽在炕沿上期盼的眼神,想想我对她的承诺。
然后就好像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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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三百块钱。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跑到邮局,给自己只留下了五十块生活费,剩下的二百五十块,一分不差地全汇给了秀丽。
我给她写信,告诉她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
我吹嘘说工作很轻松,住得也很好,顿顿都有肉吃。
我不想让她为我操心。
很快,我收到了秀丽的回信。
信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她说她收到了钱,很高兴。
她嘱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拼命。
信的结尾,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拿着那封信,在工棚的灯下反复看了几十遍,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每个月发工资,然后去邮局汇款、写信,再满心欢喜地等待回信,成了我艰苦生活中最大的精神支柱。
我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寄回家里。
我从不跟工友们出去下馆子,也不买新衣服。
我只想快点攒够钱,早点回家。
开始的几个月,秀丽的回信很及时,信里也充满了温情和思念。
她说她用我寄回去的钱,把屋顶好好修缮了一下,再也不漏雨了。
她说她养了几只鸡,等我回去的时候,就能天天下蛋给我补身子。
可大概半年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秀丽的回信变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短。
有时候,只剩下寥寥几句:“钱已收到,家里都好,勿念。”
信的末尾,也不再有那个可爱的笑脸了。
我安慰自己,可能是她一个人在家太忙了,农活多,没时间写长信。
我甚至有些自责,觉得是我让她一个人承担了太多。
为了让她开心一点,那次我发了奖金,特意多寄了一百块钱回去。
我在信里说,让她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就是画报上那种漂亮的裙子。
这一次,我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一个月,两个月。
我心急如焚,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我写信回家,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我开始失眠,干活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好几次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我求一个正好要回老家的同乡,让他无论如何帮我去家里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乡走了。
等待消息的那半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半个月。
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秀丽只是生了场小病,或者只是信件寄丢了。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扛水泥。
同乡回来了,他找到了我,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建国,你……你要挺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很低。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秀丽她……她怎么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她跟人跑了。”
同乡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手里的水泥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灰尘弥漫。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我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大概两个月前,村里来了个收药材的外地商人,不知道怎么就跟秀丽好上了。”
“有人看见她上了那个商人的卡车,走了。”
“我去了你家,门锁着,里面都搬空了。”
“你寄回家的那些钱,还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没了。”
同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瘫倒在地上,感觉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相信。
那个为我缝补衣裳、叮嘱我注意身体的秀丽,怎么会这样对我?
那个我发誓要用一辈子去守护的女人,怎么会卷走我用血汗换来的钱,跟别的男人跑了?
工友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我。
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02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喝酒。
我把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生活费,全部换成了最劣质的白酒。
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我想忘记那张脸,忘记那些承诺。
酒醒之后,是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我不再好好干活,在工地上像个游魂。
我和人打架,把满腔的恨意和屈辱都发泄在拳头上。
没过多久,包工头就找到了我,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让我滚蛋。
我被赶出了工地。
那个雨夜,我身无分文,像一条丧家之犬,在深圳繁华又陌生的街头游荡。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就这样在街上混了几天,饿得头晕眼花。
在一个小饭馆的后门,我因为跟野狗抢一点剩饭,被人打了一顿。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叫住了我。
他就是老张,一个带了七八个工人的小包工头。
他递给我一个馒头,问我:“还能干活不?”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馒头,点了点头。
老张把我带回了他的工地。
他的工地很小,接的都是些别人看不上的零活。
但他管吃管住。
那天晚上,工人们凑在一起喝酒。
老张也给了我一瓶。
借着酒劲,我把我的故事,当成一个笑话讲了出来。
我讲得自己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工友们有的同情,有的唏嘘。
老张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等我说完,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拍了拍我的肩膀。
“恨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恨就对了。”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明白的光,“这个世道,你没钱没势,就是一滩烂泥,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光恨没用,男人想不被人欺负,就得自己站起来。”
“钱和权,比什么女人都可靠。”
老张的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我心里那片由仇恨和不甘组成的荒原。
是啊,我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背叛我的女人,毁掉我自己的人生?
她现在,肯定正拿着我的血汗钱,在那个男人怀里逍遥快活。
我要站起来。
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李建国不是一滩烂死。
我要赚比那个商人多一百倍、一千倍的钱。
我要让她后悔。
我要让她知道,她当初抛弃的是一座金山。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喝酒,不再打架。
我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工作和学习上。
我跟着老张,白天在工地上干最累的活,晚上就学着看图纸、算成本。
我不懂就问,老张也愿意教我。
他是个老江湖,教会了我很多工地上的门道和人情世故。
我学得很快,因为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那股由恨意催生出的力量,让我不知疲倦。
几年后,我用自己攒下的钱,加上从老张那里借的一部分,自己拉起了一支小小的施工队。
我开始自己接活。
为了拿到项目,我能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
为了赶工期,我能带着工人们三天三夜不合眼。
我比任何人都拼命,也比任何人都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从小施工队,到承包工程,再到成立自己的建筑公司。
这二十五年,我从一个身无分文的打工仔,一步步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李总”。
我赚了很多钱,在深圳买了豪宅,开了豪车。
我身边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女人。
她们年轻、漂亮,比陈秀丽当年还要动人。
可我再也没有动过心。
我不再相信感情。
在商场上,我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和虚情假意。
对我来说,女人和生意场上的伙伴一样,都是一种可以交换的资源。
我变得深沉、冷漠,习惯了用钱来解决一切问题。
那个曾经老实、肯干的李建国,好像已经死在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这次回到家乡,是因为公司和当地政府有一个合作项目,要投资建设一个新的开发区。
这对我来说,只是一门普通的生意。
可对家乡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当年的几个发小、老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他们热情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建国,现在可是咱们县的大名人了!”
“衣锦还乡啊,你可得请客!”
于是,他们张罗着,在县里最高档的宏图大酒店,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我坐着公司的车来到酒店门口时,他们已经拉起了欢迎的横幅。
“热烈欢迎成功企业家李建国先生荣归故里,投资兴业!”
我看着那刺眼的红色横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走进最豪华的包厢。
我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主桌的主位。
桌上坐着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还有几个我依稀能记起模样的老同学,他们现在有的成了小科长,有的做了点小买卖。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羡慕和一丝掩饰不住的谄媚。
“李总,我敬您一杯,您这次回来,可真是我们全县人民的福气啊!”
“建国,还记得我不?我是你初中同学王胖子啊!你现在可真了不得,简直是我们这一届同学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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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不断地被端到我面前。
我微笑着,一一应酬。
我喝着最名贵的酒,听着最动听的恭维话。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空洞。
眼前这些人的脸,在我看来,和生意场上那些戴着假面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目光扫过全场,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二十五年来,时常在我午夜梦回时出现的脸。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
或许是在某个高档的商场,她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而我则带着年轻漂亮的女伴与她擦肩而过。
或许是在一场商业酒会上,她是某个小老板的妻子,而我却是全场的焦点。
我会用我如今的成功,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刺向她,让她为当年的选择,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我要让她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03
酒过三巡,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酒店服务员制服的女人,端着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盘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在脑后随意地挽成一个髻。
她的背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被岁月和生活磋磨出的皱纹。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向我们这一桌。
“来来来,酒店的招牌菜,鸿运当头!”一个同学大声嚷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盘菜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卑微的服务员。
除了我。
在她走进包厢的那一刻,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那个身形,那个走路的姿势,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走到桌边,弯下腰,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姿态,把那盘菜往桌子中央放。
就在她放下菜盘,直起身子,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主位的客人,准备说出那句“请慢用”的瞬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凝固。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东西。
那张脸!
尽管已经被风霜刻画得面目全非。
尽管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神气。
可那轮廓,那眉眼,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陈秀丽!
是她!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又在下一秒钟轰然沸腾。
二十五年的恨意、屈辱、不甘、愤怒,像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猛地喷发出来,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预想过一万种重逢,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她不是应该过着富太太的生活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
我没有说话。
我甚至没有动一下。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冰冷如刀,仿佛要将她凌迟。
她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死灰。
她想开口,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全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
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个僵在原地的女服务员。
“怎么回事?”
“李总认识她?”
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
陈秀丽的心理防线,在这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和我的逼视下,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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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一软。
“咣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那盘精美的“鸿运当头”,连同巨大的瓷盘一起,从她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瓷盘碎裂,滚烫的汤汁和菜肴溅得到处都是。
大部分都溅在了她的裤腿和鞋面上。
她却像感觉不到烫一样,只是当场愣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对不起!对不起!”酒店经理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一边迭声道歉,一边指挥着其他服务员赶紧清理。
“李总,实在不好意思,新来的员工,不懂事,我马上给您换一间包厢,这顿我请了!”经理点头哈腰地对我说。
我没有理他。
我挥了挥手,让他处理现场。
然后,我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西装。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呆若木鸡的陈秀丽面前。
包厢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惊恐的眼神,看着她裤腿上狼狈的油污。
这就是我恨了二十五年的女人。
这就是支撑我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动力。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几个字。
“你,跟我出来。”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寒意。
陈秀丽浑身一颤,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身,跟着我走出了包厢。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酒店金碧辉煌的走廊。
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好奇和猜测的目光。
我带她来到了酒店的后巷。
这里堆满了垃圾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泔水和油烟混合的酸腐气味。
与酒店里的富丽堂皇,恍如两个世界。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
没有了旁人的目光,陈秀丽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建国……我……我对不起你……”
她终于哭了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像是要把这二十五年的委屈和悔恨都哭出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上,默默地抽着。
我等着她开口。
我要听她的“故事”。
她猛地向前爬了两步,不顾地上的油污,一把抓住了我的西装裤腿。
她的力气出奇地大,指甲几乎要透过布料掐进我的肉里。
“建国……”她抬起头,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除了悔恨和恐惧,竟然还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极致的惊惶。
“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她语无伦次地摇着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皱起眉头,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想把腿抽出来。
“你放开。”我的声音比后巷里的风还冷。
“不!你听我说完!”她猛地尖叫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是为了跟人跑了过好日子?”
她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疯狂的光芒。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一时间竟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真相,还是又一个为了博取同情而编造的、更加卑劣的谎言。
在我的沉默和烟雾中,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她的那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