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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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五岁的木匠陈阳以为自己握住了全世界的幸福。
他心灵手巧,用亲手打磨的家具布置着即将迎娶林晓雨的新房。
未婚妻温柔美丽,两人情深意笃,只待次日的婚礼一过,便能开启平凡而甜蜜的一生。
可是,喜宴前夜,她却人间蒸发。
满屋的红“囍”字映着他冰冷的枕席和那对被褪下的银手镯。
从此,陈阳的世界坍塌,他拒绝了所有新的可能,在老城里开了一家木工坊,用三十年的孤寂与等待,将自己变成一座活的纪念碑。
三十载光阴流转,当他终于在嘈杂的南方都市与她不期而遇,等来的却不是相认的泪水。
他看到的,是她望向他时那充满惊恐与躲闪的眼神。
那一瞬间,一个让他无法想象的深渊展现在眼前,让他不敢相认,让他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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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三年的初夏,江南小城的空气里已经带着一丝潮湿的闷热。但对于二十五岁的陈阳来说,这股闷热被心里的火热烘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暖洋洋的舒坦。
明天,就是他跟林晓雨结婚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陈阳就醒了。他几乎是蹦下床的,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背心被汗水浸出几个印子,他却毫不在意。他哼着当时正流行的《小芳》,在新房里来回踱步,看哪儿都觉得欢喜。
房子是单位分的,筒子楼里的一居室,巴掌大的地方。
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一到饭点,楼道里就飘满了五花八门的菜香和邻居们的说笑声。条件算不上好,可对于陈阳和林晓雨来说,这里就是他们即将起航的港湾。
屋子被他们俩收拾得焕然一新。墙壁用报纸糊了,再刷上一层白石灰,虽然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土腥味,可看起来亮堂多了。
墙的正中央,一个硕大的双“囍”字红得耀眼,那是林晓雨昨天下午亲手贴上去的,贴完还退后好几步,歪着头问他:“阳子,正不正?”
陈阳当时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笑着说:“你贴的,歪了都是正的。”
窗户上,也贴着她剪的窗花,是两只首尾相连的喜鹊,灵动得很。
陈阳的目光在屋里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里,还差最后一件家具。他搓了搓手,走到一堆刨好的木板前,那双属于木匠的、布满薄茧的手,此刻充满了力量。这是他亲手给新房打的最后一个衣柜,用的都是他托人找来的好木料,就为了让晓雨的嫁衣有个体面的去处。
“咚咚锵锵”的敲打声很快就在小屋里响了起来。
陈阳干活的时候很专注,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也顾不上擦。他心里盘算着,今天把这柜子装好,下午跟晓雨去把明天酒席的菜买了,晚上再跟几个要好的工友喝顿“单身酒”,这一天就圆满了。明天,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阳子,大清早的就不能歇会儿啊?”
一个温柔又带着点嗔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陈阳手里的活儿一停,回过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林晓雨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正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是她为了拍结婚照新买的,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显得格外清纯。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在纺织厂里常年不见太阳的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水。
“晓雨,你怎么来了?不多睡会儿。”陈阳放下锤子,迎了上去,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碗。
碗里是刚煮好的绿豆汤,还冒着丝丝凉气。
“我怕你一大早干活,中暑了。”林晓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踮起脚尖,仔细地帮他擦着额头和脖子里的汗。“你看你,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陈阳嘿嘿地笑,端起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末了还用袖子擦了擦嘴,满足地叹了口气:“你煮的绿豆汤,就是比食堂的好喝。”
“贫嘴。”林晓雨白了他一眼,但嘴角那抹甜蜜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她走到那个半成品的衣柜前,用手摸了摸光滑的木板,轻声说:“真好看,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那当然,这可是给我媳妇打的,能不好好干嘛。”陈阳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洗发膏的清香。“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大房子,我给你打一屋子的家具,全用最好的料子。”
“嗯。”林晓雨靠在他怀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才不要什么大房子,有你就行。”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听着窗外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对他们来说,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一碗绿豆汤,一个拥抱,就能填满整个心房。
过了一会儿,陈阳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她,献宝似地从工具箱最底层的一个小布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晓雨,你看。”
他摊开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银手镯。手镯的款式很简单,上面刻着细细的缠枝莲花纹,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你哪来的钱?”林晓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心疼。她知道陈阳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还要攒着办婚礼,根本剩不下几个钱。
“我帮厂里一个领导打了套家具,他多给的工钱。”陈阳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手镯给她戴上。“早就想给你买了,我们那儿的老人说,给媳妇戴上镯子,就能把她的心拴住,这辈子都跑不了了。”
冰凉的银镯子贴着温热的皮肤,林晓雨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手腕上那对朴素却又无比贵重的镯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猛地扑进陈阳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陈阳能感觉到胸口的衣服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他心里又软又胀,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遍遍地说:“不傻,一点都不傻。”
下午,两人手牵着手去了城里最大的菜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卖菜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鸡鸭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们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明天喜宴的菜单。林晓雨拿着个小本子记着,时不时地跟陈阳争论几句。
“要买条大鲤鱼,年年有余嘛。”陈阳说。
“鱼太贵了,买块五花肉做红烧肉吧,你的工友们都爱吃。”林晓-雨精打细算地说。
“不行,结婚就这一次,必须得有鱼。”陈阳坚持道,“钱的事你别管,我这儿有。”
最后,还是林晓雨妥协了。她看着陈阳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心里甜丝丝的。这个男人,总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们买了大鲤鱼、一整只鸡,还有各种蔬菜,两个人的网兜都装得满满当当。回家的路上,两人说说笑笑,阳光透过路边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当他们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口时,林晓雨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抓着陈阳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陈阳吃痛,正想问她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朝巷子深处望去。巷子很深,光线昏暗,墙角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几个男人正靠在墙上抽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其中一个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就是这一眼,让林晓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阳子,我们……我们绕路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绕什么路?马上就到家了。”陈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那边地上都是积水,你看,会弄脏新鞋子的。”林晓雨不由分说,几乎是拖着陈阳的胳膊,把他转向了另一条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陈阳回头看了一眼那巷子,又看了看林晓雨紧张得毫无血色的侧脸,心里虽然纳闷,但终究没再多问。他只当她是看见那些小混混害怕,再加上明天就要结婚了,心情紧张,胡思乱想也是难免的。
“好,好,听你的,我们绕路。”他宠溺地笑了笑,提了提手里的网兜,跟着她的脚步朝另一头走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过头去的瞬间,林晓雨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巷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夜幕降临,送走了最后一波来帮忙和道贺的亲朋好友,小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红色的蜡烛在桌上静静燃烧,投下温暖的光晕。陈阳和林晓雨依偎在床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幸福到不真实的宁静。
“累坏了吧?”陈阳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林晓雨摇摇头,把头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像只寻求安全感的小猫。她今天似乎格外黏人,也格外沉默。
“晓雨,你在想什么?”陈阳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林晓雨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阳以为她睡着了。她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阳子,我们明天……就真的结婚了啊。”
“是啊,明天你就是我媳妇了。”陈阳笑着,低头想去亲她。
可林晓雨却微微躲开了,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也异常严肃。
“阳子,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一百件都答应你。”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你都会记得我今天有多爱你,对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像是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承诺。
陈阳的心咯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他看着林晓雨那双写满不安的眼睛,立刻把那一丝疑虑抛到了脑后。
他只当她是婚前焦虑症犯了,听厂里那些结了婚的老师傅说过,女人在结婚前一晚,都爱胡思乱想。
他伸出手指,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说:“瞎想什么呢?我们以后好着呢。我当然会一直记得你有多爱我,我也会一直爱你,比你爱我多一百倍。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化妆呢,要是顶着两个黑眼圈,你可就不是最漂亮的新娘了。”
他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一个孩子。
林晓雨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黑暗中,陈阳没有看到,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背心。
夜深了。陈阳忙了一天,累得够呛,很快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怀里的林晓雨,却了无睡意。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窗台那盆小小的仙人球上。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陈阳的臂弯里退了出来。她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跪坐在床边,就着清冷的月光,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陈阳的睡颜。他的眉毛很浓,嘴唇总是微微抿着,睡着了也像是在执拗地坚持着什么。这是她爱了整整三年的男人,是她愿意托付一生的男人。她伸出手,指尖在离他脸颊一寸的地方停住了,颤抖着,终究没敢落下。
眼神里,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万箭穿心的不舍,最后,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决绝。
她悄悄下床,拿起昨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布包。布包很小,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她所有的积蓄。她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从手腕上褪下了那对陈阳送给她的银手镯。
她把手镯放在陈阳的枕头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亲手布置的、充满喜气的新房,看了一眼墙上那个刺眼的“囍”字,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门被轻轻地带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第二天清晨,陈阳是被窗外邻居准备喜宴的嘈杂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睡意。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抱一抱身边的新娘子,却摸了个空。
他心里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床铺的另一边甚至已经凉了。
“晓雨?”他喊了一声,坐了起来,“是去上厕所了吗?”
没有人回答。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枕头上。在那里,那对银手...
02
陈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猛地一沉,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他一把抓起枕边的银手镯,那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凉透了。
“晓雨!林晓雨!”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冲出了门。楼道里,邻居大婶正端着一盆和好的面,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哎哟,陈阳,你这是咋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婶儿,你……你看到晓雨了吗?”陈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晓雨?没啊,这不才刚亮天嘛,她是不是回娘家准备去了?”
娘家!对,娘家!
陈阳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似的冲下楼,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拼了命地往林晓雨家的方向蹬。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他的心跳声却像擂鼓一样,一声比一声重。他不敢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她肯定是回家了,肯定是忘了什么东西,一定是这样。
林晓雨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大杂院里,他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陈阳的心又是一紧,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一眼就看到林晓雨的母亲正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拿着手绢不停地抹眼泪。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缩着脖子、一脸怯懦的男人,正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满院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叔,婶儿,晓雨呢?”陈阳冲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问。
林母一看到他,哭声更大了,指着他,话都说不出来。
林父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地上狠狠地摁灭,站起身,却不敢看陈阳的眼睛。他搓着手,眼神躲闪,含糊不清地说:“陈阳啊……你……你回去吧。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什么叫结不成了?!”陈阳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晓雨呢?她人到底在哪儿?!”
“她……她走了。”林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走了?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走?!”陈阳一把抓住林父的衣领,双眼通红,他这辈子第一次对长辈如此失态,“你们把她藏哪儿了?让她出来见我!我们今天就要结婚了!她怎么可能走!”
“我们也不知道啊!”林母终于哭喊出声,“那丫头留了张条子,就说……就说对不住你,她走了,让我们别找她!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啊!”
纸条?陈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手。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他本该称之为“爸妈”的人,他们的脸上除了悲伤,似乎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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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他不相信,那个昨晚还依偎在他怀里,让他“永远记得她有多爱他”的女孩,会用一张轻飘飘的纸条就了结他们的一切。
“我不信!我不信!”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院子里嘶吼着,“你们肯定知道什么!你们告诉我!是不是你们逼她走的?!”
面对陈阳的质问,林父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是反复说着:“我们也不知道……是我们没福气……你是个好孩子,是晓雨对不住你……”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阳的怒火上。他看着林父闪烁的眼神,林母悲痛却又不敢直视他的脸,他第一次感到,这件事的背后,藏着他无法触及的秘密。
那天,婚礼自然是办不成了。陈阳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红彤彤的新房,满屋子的喜气,此刻看来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闻讯赶来的亲朋好友挤满了小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惋惜的,有看热闹的,有劝他想开点的。
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吵得他头痛欲裂。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工友老马怎么敲门也不开。
他报了警。穿着制服的警察来了,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当听到新娘是在婚礼前夜消失的,只留了张纸条,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小伙子,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年长一些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多姑娘婚前一害怕,就跑了。等她在外面待几天,想通了,可能自己就回来了。你先别急,等等消息吧。”
这番话,无疑是宣判了林晓雨的失踪,在官方层面,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婚前恐惧”。
陈阳不接受这个定性。他了解晓雨,她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她那么爱他,那么期待他们的家,她走,一定有她的苦衷。
从那天起,陈阳开始了疯魔般的寻找。他向厂里请了长假,揣着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是他们在公园里拍的,照片上的晓雨笑得比花还灿烂——开始了大海捞针。
他先去了晓雨工作的纺织厂。厂里的女工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猜测,有人说她可能跟外地来的生意人跑了,有人说她家里欠了债,她出去躲债了。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陈阳心上。
他又去找了晓雨的同学、朋友,那些曾经和他们一起笑闹过的姑娘们,如今看着他,眼神里都带着同情和躲闪。她们都说,晓雨失踪前,没有任何异常。
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梭在小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从城东的公园,到城西的河边,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找遍了。他把照片拿给路人看,一遍遍地问:“你见过这个姑娘吗?她叫林晓雨,梳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大多数人只是漠然地摇头。
时间一天天过去,陈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他不再哼歌,不再说笑,话变得越来越少。那个爱干净、爱收拾的小伙子,变得不修边幅,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空洞得吓人。
每天晚上,他都会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那个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屋子里的“囍”字还没摘,红色的被面也还铺着。他不做饭,也不开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对着墙上那个巨大的“囍”字,一坐,就是一夜。
喜悦的红,在此刻,变成了流血的伤口,在他的心里,也在他的眼里。这座城市,因为少了一个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空旷的囚牢。
03
一年,两年,五年……时间像小城边上的那条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陈阳再也没有找到关于林晓雨的任何消息。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报警记录早已封存,亲戚朋友们的劝说也渐渐平息。
在大家眼里,陈阳的人生,因为一场失败的婚姻,已经毁了。
小城的变化很大。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被推平,原地盖起了崭新的商品房。按照政策,他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搬离那个伤心地,开始新的生活。
可陈阳拒绝了。他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和拆迁款,在即将被改造的老城区,租下了一个临街的小门面。门面不大,前面是店,后面是小小的起居室。他把所有的木工工具都搬了进去,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工坊,取名“陈氏木艺”。
他的工友老马不理解,拽着他吼:“你是不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新楼房不住,非要窝在这个破地方!你还想着她能回来找你是不是?都五年了!你醒醒吧!”
陈阳只是低着头,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木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要是回来,只有这个老地方,她才找得到。”
老马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骂了句“你真是个犟种”,转身走了。
陈阳确实是个犟种。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时间的洪流中,为自己和那个消失的爱人,建了一座固执的岛屿。
他把所有的悲伤、思念和无处安放的爱,全都倾注到了木头里。他不再是那个为了生计干活的木匠学徒,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匠人。他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从他手里做出来的家具,不仅结实耐用,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灵气和温度。
渐渐地,“陈氏木艺”在老城区有了名气。找他做家具的,大多是些懂行的或者念旧的人。他们说,陈师傅打的家具,跟流水线上下来那些贴皮的货不一样,摸上去是活的,有感情。
陈阳也因此成了街坊邻里口中那个“手艺好但脾气怪”的陈师傅。
他话极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有人来订家具,他只问尺寸和用料,从不讨价还价,报出的价钱,一分都不能少。
活儿也得排队,他手慢,做得细,从不为了多挣钱就赶工。
这三十年里,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临终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还在念叨:“阳子,忘了她吧,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陈阳只是沉默地听着,眼泪往下掉,却一个字也承诺不出来。
老马也劝过他无数次。老马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每次来找陈阳喝酒,总要数落他:“你看看你,活得跟个民国来的人似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守着个影子过日子?图啥啊?”
陈阳只是笑笑,给他满上酒:“图个心安。”
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隔壁开了家小裁缝铺的方姐,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人很贤惠。她时常会给陈阳送些自己做的包子、饺子,或者在他忙得忘了吃饭时,给他端来一碗热汤面。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觉得他们俩挺合适。
有天晚上,方姐又给他送来了宵夜。看着陈阳坐在孤灯下,专注地给一把椅子上漆,她终于鼓起勇气,轻声说:“陈师傅,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吧。你是个好人,该有个家。”
陈阳手上动作没停,头也没抬,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说:“方姐,谢谢你。只是,我心里有人了,这辈子都腾不出地方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堵墙,瞬间隔开了两个世界。方姐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写满孤独的侧影,眼眶一红,默默地放下碗,转身走了。
从此,再也没人跟他提过这事。
全世界都知道陈阳在等一个人,但只有陈阳自己知道,他是怎么等的。
每年阴历七月十二,林晓雨生日那天,他的木工坊都会关门一天。他会起个大早,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都是她爱吃的:西湖醋鱼、油焖春笋、红烧肉……他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一丝不苟地做出一桌子菜。
菜上齐了,他会在桌子对面,摆上一副干净的碗筷。然后,他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开始自言自语。
“晓雨,三十年了,你都变成老太婆了吧?我也老了,你看,头发都白了。”
“店里生意还行,就是最近木料涨价了。老马的儿子上中学了,比他爹机灵多了。”
“城南那边盖了好多高楼,跟你说你都认不出了。不过咱们这条街还是老样子,挺好。”
他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最后,声音就哽咽了,然后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守着一桌子凉透的饭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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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的卧室里,靠墙立着一个衣柜。那正是三十年前,他在新房里打的最后一个衣柜。后来搬家,他什么都没要,唯独把这个沉重的大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搬了过来。
这个柜子,他从不对外出售,也从不跟人提起。
柜子里,没有挂他的衣服,只孤零零地挂着一件崭新的、用塑料布罩好的大红色嫁衣。那是当年林晓雨早就准备好的,却最终没能穿上。
他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柜门。一股混合着樟木和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会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那件红嫁衣光滑的料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气息和温度。
三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壮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可对陈阳来说,时间仿佛在那个新娘消失的夜晚,就已经停滞了。他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为林晓雨而存在的、活的纪念碑,用刻舟求剑的方式,固执地守护着一段沉没的过去。
04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二零二二年。
陈阳五十四岁了。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两鬓的头发也已斑白如霜。只有那双眼睛,在看木料的时候,还和年轻时一样,专注而明亮。
他的木工坊成了这条老街的活招牌。
店铺的门面已经很旧了,那块“陈氏木艺”的牌匾被风雨侵蚀得露出了木头本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店里总是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半成品,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好闻的木屑香。
这年秋天,店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派头十足。他通过别人的介绍,慕名而来,想请陈阳定做一套昂贵的红木书房家具。
陈阳照例是沉默地听着要求,量着尺寸。那客户却是个自来熟,大概是觉得跟这种“民间高人”打交道,得多说点话拉近关系。
“陈师傅,我跟您说,您这手艺,真绝了!”客户一边递烟,一边夸赞道,“我们老板最喜欢这种纯手工的东西了,他说这叫‘匠心’。等这套家具做好,我拉回南方去,我们老板肯定喜欢!”
陈阳不抽烟,摆了摆手,继续在本子上记着数据。
客户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起来也巧了,我们老板也是从您这个城市出去的。听他说,是九十年代初那会儿出去闯的,靠着脑子活,还有一些……嗯,特殊的门路,在南方发了家,现在可是个大老板了!”
陈阳握着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九十年代初。这个时间点,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客户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兴致勃勃地卖弄着自己知道的“内幕”:“我们老板这人吧,挺传奇的。不过我们老板娘,那就更神秘了,平时深居简出的,我们这些下属都很少能见到。不过啊,我听公司的老人说,我们老板娘年轻的时候,可是不得了。听说……就是你们这里纺织厂的一枝花呢!”
“嗡——”
陈阳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纺织厂的一枝花。
这六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三十年的记忆。当年,整个纺织厂,谁不知道林晓雨是全厂最漂亮的姑娘?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她。
他的心,那颗沉寂了三十年、古井不波的心,在这一刻猛地狂跳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困难,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慢慢放下笔,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手指的微颤。
他装作不经意地,用一种闲聊的口气问:“哦?是吗?那倒是巧了。你们老板,贵姓啊?”
“我们老板姓李,”客户立刻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生意场上的人都得给几分面子,叫他一声‘李哥’。”
李哥……
陈阳的心又是一沉。这个称呼,带着一股浓浓的江湖气。
“那……老板娘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板娘啊,就更低调了,我们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啊,就是我们老板的心头肉,宝贝得很!”客户笑道。
客户又聊了几句,付了高额的定金,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陈阳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客户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他死水一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了一丝可能与林晓雨有关的消息。可这个消息,却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宁愿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工人,过着平凡但安稳的日子,也好过成为一个背景复杂的“李哥”的、被圈养起来的“老板娘”。
那个下午,他第一次没心思干活。他提前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屋里。
他开始失眠了。
闭上眼,脑海里就不停地浮现出林晓雨年轻时那张清纯、爱笑的脸。这张脸,慢慢地,和一个模糊的、华贵却又没有面目的“老板娘”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这个可能性,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它动摇了他三十年来为自己构建的整个精神世界。那个关于“为爱牺牲”或者“有苦难言”的悲情想象,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从裂缝里,渗出来的是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充满了铜臭和交易气息的肮脏可能性。
他为之守候的,究竟是一段纯洁的爱情悲剧,还是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世俗故事?
这道涟漪,打破了他三十年的平静,也把他推向了一个未知的、让他感到恐惧的漩涡边缘。
05
二零二三年的夏天,潮湿的季风从遥远的海洋吹来,给整个南中国带来了黏腻的溽热。
陈阳因为要采购一批稀有的老挝红酸枝木料,三十年来,第一次离开了那座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江南小城。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这座以木材交易闻名的南方大都市。
一下火车,一股夹杂着海腥味和尾气的热浪就扑面而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这座城市太大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喇叭声,与他那个安静的老城截然不同。
他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就直奔郊区的木材批发市场。
市场巨大无比,一眼望不到头。一排排简易的铁皮棚下,堆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木材,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木料的复杂香气、刺鼻的电锯声、工人们的叫喊声,以及货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陈阳穿行其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努力地让自己专注在木料上,用他那双经验老到的手,抚摸着每一块木头的纹理,用鼻子去闻它们的气味。
他正在一个摊位前,低头仔细检查一块木料的油性。阳光毒辣,晒得他后背发烫。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穿透了嘈杂的环境,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老板!你这怎么能这样算钱呢!刚刚说好的不是这个价!”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我怎么不算这个价?刚刚说的是小料,你现在要这块大的,当然要加钱!你这女人怎么不讲道理!”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回敬道。
“你这是坐地起价!你……”
陈阳本来没在意,这种争执在市场里每天都在发生。可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和尖利,但那个独特的语调,那个在尾音处微微上扬的习惯……
他的手僵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朝争吵声的源头望去。
只见在几十米外的一个小摊位前,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布裙的中年女人,正和一个膀大腰圆的摊贩吵得面红耳赤。
她的身材有些发福,皮肤在南方湿热气候的侵蚀下显得有些暗黄。脸上没有化妆,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神里没有了年轻时的清澈和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打磨后留下的、充满了市井的计较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陈阳手里的那块沉重的木料,“哐当”一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得他头晕目眩。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脸。
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无情的痕迹,尽管她的气质、她的神态,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可那张脸的轮廓,那个高挺的鼻梁,那个在激动时会下意识微微撅起的嘴角……
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