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主任蒋博立的手指在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又带着几分郑重。
“亦舟，这个外派名额对你、对公司都至关重要。”
他的声音不响，却字字敲在闻亦舟的心上。
“你……确定要为了家庭放弃吗？”
一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开启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01
闻亦舟今年三十五岁。
这是一个男人承上启下的年纪。
事业上，他是一家大型科技公司的技术骨干，手里负责着最重要的几个项目。
生活中，他有一个尚算美满的家庭，妻子舒雅曾经也是职场丽人，如今做了全职太太，儿子刚上小学，聪明活泼。
在外人看来，闻亦舟的人生稳步向前，算得上是成功人士。
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一封全公司通报的邮件，将这股暗流彻底搅成了漩涡。
公司新加坡分部的核心项目遇到了瓶颈，急需一位技术能力过硬、兼具管理潜力的负责人前往坐镇。
这是一个为期三年的外派项目。
邮件里写得清清楚楚，圆满完成任务归来的人，将直接晋升为技术部的总监。
从一个高级工程师到部门总监，这是许多人奋斗十年都未必能跨越的鸿沟。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额，非闻亦舟莫属。
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不久前他刚刚完美收官的一个高难度项目，都让他成为最没有争议的人选。
收到邮件的那一刻，闻亦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金光闪闪的职业大道在自己脚下铺开。
然而，这股兴奋的火焰，在当晚回到家后，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去新加坡？三年？”舒雅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不行，我不同意。”
闻亦舟耐着性子解释：“雅雅，这不是普通的出差，这是晋升，是咱们家未来的一次重要机遇。”
“机遇？什么机遇？”舒雅放下手里的遥控器，站了起来，“闻亦舟，你只想着你自己的事业，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孩子？”
“孩子才上小学，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时候，你一走就是三年，你让他怎么办？”
“还有我，我一个人在家，要带孩子，要照顾两边老人，我怎么忙得过来？”
“新加坡那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娘俩跟着你去，怎么生活？孩子的学业怎么办？”
舒雅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每一句都打在闻亦舟最软的肋骨上。
他试图沟通：“我们可以把爸妈接过来帮忙，或者请个保姆。孩子上学的问题，新加坡的国际学校教育质量也很好，我们可以提前申请。”
“说得轻巧！”舒雅冷笑一声，“你爸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劳累？请保姆？你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外人吗？”
“去国际学校？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你知道要办多少手续吗？闻亦舟，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闻亦舟沉默了。
他知道，舒雅说的每一个困难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他也知道，这些困难，并非完全无法克服。
真正的问题在于，舒雅从心底里就抗拒任何改变。
自从结婚生子后，她就辞去了工作，习惯了这种安逸稳定的生活。
她害怕未知，害怕离开自己熟悉舒适的环境。
闻亦舟看着妻子那张写满抗拒和焦虑的脸，心里一阵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低气压之下。
闻亦舟尝试过很多次沟通，摆事实，讲道理，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
但舒雅油盐不进，从一开始的激烈反对，变成了后来的冷战和以泪洗面。
她不和他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或者在孩子面前唉声叹气。
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闻亦舟一回到家，就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儿子似乎也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紧张气氛，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这种氛围，比直接的争吵更让闻亦舟感到煎熬。
他想不通，一个明明能让整个家庭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为什么会变成一场家庭灾难。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只考虑了自己的事业发展。
一周后，部门主任蒋博立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蒋博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沉稳干练，也是一手把闻亦舟提拔起来的伯乐。
“亦舟啊，外派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蒋博立亲自给他泡了杯茶。
“下周一就要把最终人选报上去了，整个部门的人可都看着你呢。”
闻亦舟握着温热的茶杯，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蒋博立看出了他的为难，叹了口气：“是家里有困难吧？”
闻亦舟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妻子……她不太同意。”
蒋博立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亦舟，我知道家庭很重要。但作为一个男人，事业同样是根基。这个机会有多难得，你比我清楚。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公司的周知非，最近可是一直在我面前旁敲侧击，他对这个位置，可是虎视眈眈啊。”
蒋博立的话，让闻亦舟的心沉了下去。
周知非是他的竞争对手，业务能力稍逊一筹，但为人钻营，很会搞人际关系。
如果自己放弃，这个机会毫无疑问会落到周知非的头上。
他实在不甘心。
可是，当他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看到舒雅又红又肿的眼睛时，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舒雅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端出了一碗他最爱吃的宵夜。
“别想工作上的事了，快吃吧，都凉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闻亦舟的心，在那一刻，彻底软了。
他想，算了吧。
事业虽然重要，但家人的幸福和安宁，或许更重要。
如果自己的晋升要以妻子的眼泪和家庭的破碎为代价，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可能不是一个成功的职场人，但他首先要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第二天，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走进了蒋博立的办公室，准备说出那个他已经决定了的答案。
他想，为了家庭，牺牲一次，值得。
他相信，妻子会理解他的这份付出，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更加和睦。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错失机会的遗憾，强迫自己相信，自己的妥协，能换来家庭的长久安宁。
然而，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
有些牺牲，并不能换来感恩。
它换来的，可能是无尽的鄙夷和轻视。
有些妥协，并不能弥合裂痕。
它只会让原本就存在的缝隙，被撕扯得更大，直到彻底崩塌。
他为家庭放弃了翅膀，却忘了，对方想要的，或许是一片能让她炫耀的天空。
他以为自己守护了家庭，实际上，只是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人生。
这沉重的代价，他很快就要尝到了。
02
闻亦舟最终还是放弃了。
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蒋博立时，那位一向沉稳的主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但蒋博立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决定了，就别后悔。以你的能力，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闻亦舟勉强地笑了笑，他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
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就是一生。
公司内部的通报邮件很快下来了，外派新加坡的人选，最终确定为周知非。
邮件发出的那一刻，整个部门都安静了几秒钟，随后，许多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闻亦舟。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惋惜，有不解，当然，也夹杂着幸灾乐祸。
闻亦舟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失败者。
周知非春风得意地走过来，假惺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舟哥，辛苦了。以后部门还得靠你多撑着，我不在的这几年，家里这边就拜托你了。”
那语气里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
闻亦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客气。”
放弃晋升的压抑和失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只能用“家庭和睦”这个理由来不断麻痹自己。
回到家，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舒雅。
舒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走过来抱住闻亦舟：“老公，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家，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那一晚，家里久违地恢复了温馨。
看着妻子和儿子开心的笑脸，闻亦舟觉得，自己的牺牲，或许真的是值得的。
然而，这种和谐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生活的齿轮，并不会因为一次牺牲就变得顺滑。
相反，当激情褪去，现实的摩擦开始发出刺耳的声音。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是在一个月后。
舒雅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
回来后，她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闻亦舟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她把价值不菲的包包往沙发上重重一扔，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那个同事周知非！”
“周知非怎么了？”闻亦舟一愣。
“他老婆，孙曼，是我高中同学！”舒雅的语气里充满了酸味，“人家今天在聚会上多风光啊！一身的名牌，脖子上那条项链，说是周知非从香港给她买的，好几万呢！”
“人家现在说话都不一样了，张口闭口就是新加坡的教育，投资的前景，准备等周知非在那边安顿好了，就带孩子过去。”
舒雅越说越气：“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闻亦舟，当初你要是去了，今天风光的，就是我！”
闻亦舟的心猛地一沉。
他压着火气说：“雅雅，当初是你自己不同意去的。怎么现在又说这种话？”
“我不同意？”舒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一个男人，自己没本事抓住机会，现在倒反过来怪我了？”
“闻亦舟，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没出息”三个字，像三根钢针，狠狠扎进了闻亦舟的心里。
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到头来，只换来一句“没出息”。
那一天，他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从那以后，类似的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
家里的开销，孩子的补习班费用，人情往来，任何一件关于钱的事情，都能成为舒雅指责他“没本事”的导火索。
她开始频繁地拿周知非和他比较。
“周知非家换了新车，三十多万呢。”
“孙曼的朋友圈晒了去欧洲旅游的照片，她都不用上班，日子过得真滋润。”
“听说周知非这次回去，直接就是总监了，年薪翻了一倍还不止吧？”
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一次凌迟。
闻亦舟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拼命地加班，想要用业绩来证明自己。
然而，公司里的环境也变得微妙起来。
周知非走后，他的职位空缺，所有人都以为闻亦舟会顺理成章地接替。
但公司高层却迟迟没有任命。
大家看他的眼神，也渐渐从同情惋셔，变成了质疑。
一个连唾手可得的晋升机会都能放弃的人，真的还值得被委以重任吗？
闻亦舟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
家庭和事业，双重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三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四十大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到来了。
儿子的成绩单下来了，数学成绩不太理想。
舒雅看到成绩单，当场就爆发了。
她没有责备孩子，而是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了闻亦舟的身上。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这个当爹的没用！”
“一天到晚就知道加班，从来不管孩子的学习！现在成绩下降了，你满意了？”
闻亦舟疲惫地解释：“我最近项目忙，我……”
“忙！忙！你就知道说忙！”舒雅尖叫着打断他，“你忙出了什么名堂？升职了还是加薪了？你的那些奖金，够人家周知非一个月的工资吗？”
“你但凡有点本事，我用得着天天为了孩子的补习费发愁吗？”
“闻亦舟，你就是个废物！窝囊废！”
闻亦舟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的女人，感到无比的陌生。
这就是他爱了很多年的妻子？
这就是他为了她，放弃了前途的女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沙哑地开口：“雅雅，我放弃去新加坡，是为了你，是为了这个家啊……”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舒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她指着闻亦舟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嘶吼道：
“我告诉你，闻亦舟！我宁愿你当初自私一点，一个人去新加坡！”
“也比你现在这样，留下来当个没用的窝囊废强！”
“你看看人家周知非，他老婆现在多风光！你呢？你带给了我什么？”
“你就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轰——
闻亦舟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轰然引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远去。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舒雅脸上那还未褪去的，混杂着鄙夷和震惊的表情。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
悔恨。
不甘。
原来，他所谓的一生，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笑话。
如果……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
03
意识，像是沉入无底的深海。
四周是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闻亦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漂浮在这片虚无之中。
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看到了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憧憬。
看到了自己进入公司，凭着一股拼劲和才华，从一个新人成长为技术骨干。
看到了自己和舒雅相遇，恋爱，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也看到了自己，为了所谓的家庭和谐，一步步妥协，磨平了棱角，放弃了理想。
最终，在妻子“没本事”的咒骂声中，像一条死狗一样，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可悲又可笑的一生。
所有的牺牲，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所有的付出，都被当成了理所当然的窝囊。
无穷无尽的悔恨，像是黑色的潮水，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如果，人生真的有重来的机会。
他绝不会再这么选。
他绝不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
就在这股强烈的执念达到顶峰时，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传来。
冰冷的黑暗中，仿佛透进了一丝光亮。
耳边，似乎有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呼唤。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亦舟……亦舟？”
意识猛然被拉回现实。
闻亦舟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红木办公桌。
看到了桌上那个自己送给主任的紫砂笔筒。
看到了窗外那棵高大、茂盛的银杏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
蒋博立主任的办公室？
闻亦舟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擂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猛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件他最喜欢的，准备去见主任时特意换上的蓝色条纹衬衫。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窒息。
眼前的一切，这个场景，这段对话……
这不就是他决定放弃晋升名额，来找主任摊牌的那一天吗？
他……回来了？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的时候，对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主任蒋博立正用他那标志性的、略带惋惜的眼神看着他，缓缓开口。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和那段被刻进骨子里的记忆，完全一样。
“亦舟，这个外派名额对你、对公司都至关重要。”
“你……确定要为了家庭放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