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主席台上的人喊我。
“陈董,这边请!”
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被人簇拥着,像个泥塑的神仙。
台子底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晃来晃去的。
我看见她了。
就在那乱糟糟的人堆里。
一个穿着蓝色食堂工作服的女人,拼了命地往前挤。
那张脸,像是被霜打过的蔫白菜叶子。
可那还是林燕的脸。
她也看见我了,嘴巴张了张,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风把她那声又轻又尖的呼喊吹到我耳朵里。
“建文……我……”
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朝着主席台的方向,倒了下来。
全场的人都“啊”了一声。
时间在那一刻,好像被啥东西给掐断了。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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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四年的风,是干的,是硬的。
从山梁上刮过来,带着一股子黄土的腥味儿。
刮在人脸上,跟拿一把砂纸在来回搓一样。
我那时候,二十四岁。
是山沟里的穷教书匠。
学校是土坯房,工资几十块。
可我心里有火,那火叫理想。
林燕是村里最俊的姑娘。
脸像热豆腐,眼睛是清泉。
她谁也瞧不上,偏偏就跟了我。
她说喜欢我身上的墨水味儿,干净。
晚上我备课,她就端来一碗热粥。
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着灯火。
我那时候就铁了心地想,这辈子,就是她了。
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又软又滑。
我说,燕子,你信我,也等我。
等我攒够了钱,就去镇上盖大瓦房。
可好日子,就像夏天的云,说变就变。
她那个在广东打工的堂姐回来了。
穿着红裙子,浑身香喷喷,说着城里的话。
那些话,像钩子,勾走了林燕的魂。
她的眼睛变了,看我时没了光。
她开始跟我闹,嫌我穷,没出息。
终于有一天,她指着我桌上的作业本,冲我喊。
“陈建文,你这理想能当饭吃吗?”
她哭了,哭着说她受够了穷日子,她怕了。
我看着她,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我还是对她说,燕子,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要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把你从你家抬到我家。
让你当我的婆姨,给我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娃。
她听着,眼睛里头亮晶晶的,像是落进去了两颗星星。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嗯了一声。
那声音,比我喝过的任何一碗红薯粥都甜,一直甜到我心里去。
可好日子,就像夏天晌午的云,看着好看,说变就变了。
那年收完麦子,她那个在广东城里打工的堂姐,林红,回来了。
人还没进村,那股浓得呛人的香水味儿就先飘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料子滑溜溜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头发烫成了卷儿,嘴上抹了口红,脚上穿着高跟皮凉鞋。
她从花布包里掏出我们没见过的糖果和雪花膏。
她拉着林燕的手,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眉头就皱了起来。
“哎哟我的燕子妹妹,你长得比电影明星还俊,怎么还穿这种土布衣裳?”
“跟我去城里吧,姐给你找个好活儿干。”
“凭你这张脸,还怕找不到个开工厂的大老板?”
“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你可不能把它白白扔在这穷山沟里,赌一个穷教书匠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啊!”
林燕听着,嘴上没说话,可她的眼睛,从那天起,就彻底变了。
那双清澈见底的泉水眼里,好像被人扔了一大把浑浊的泥沙。
开始变得迷茫,躁动,不安。
她再来看我的时候,话就明显少了。
有时候在我那破桌子前能坐半天,一个字也不说,就是不停地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天,我们之间那根绷得紧紧的弦,断了。
她指着我桌上那一沓子娃们的作业本,第一次对我大声说话。
“陈建文,你天天就守着这些破本子,能守出个金元宝来?”
“你看看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连给我买一条我堂姐穿的那种‘的确良’裙子的钱都没有!”
我捏着手里的那半截粉笔,手心沁出了黏糊糊的汗。
我低着头,说,燕子,人不能只看钱,人得有奔头,得有理想。
她听了,突然就尖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又冷又脆,像一块玻璃在我心里碎开了。
“理想?理想能当饭吃吗?理想能让我冬天多一件不透风的新棉袄吗?”
“陈建文,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就能望到死的穷日子了!我受够了!我真的怕了!”
她冲我声嘶力竭地喊,眼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摔得粉碎。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一道响雷劈中了天灵盖,站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那些个理想,我的那些个奔头,在她的眼泪和质问面前,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可笑的笑话。
我们开始冷战。
我上我的课,她在她家干她的农活。
在村里那条窄窄的土路上碰见了,也像不认识一样,把头扭到一边。
我的心,像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的霜,一天比一天凉。
王猛就是在这个时候,开着他那辆崭新的东风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我们死水一潭的陈家湾。
那车像一头从城里跑出来的铁皮巨兽,威风凛凛地停在村口。
王猛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人长得跟他那辆车一样,高大,壮实。
脖子上戴着一根小指头粗的黄链子,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
手腕上那块四四方方的电子表,又大又厚,一按还能亮灯。
他嗓门大,兜里好像总有揣不完的钱,见人就发我们村长都舍不得抽的红塔山。
他第一眼就瞧上了林燕。
那天,林燕在井边打水,王猛就靠在他那辆威风的大卡车上,冲着林燕吹了个又响又亮的口哨。
“哟,这妹妹长得可真水灵!跟画儿上的人一样!”
林燕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提着水桶扭头就想走。
王猛追上去,从兜里掏出一大包“大白兔”奶糖,硬塞到林燕的手里。
“妹妹,别走啊,尝尝这个,上海来的好东西!”
林燕推辞着,可她也没有像以前拒绝别的后生那样,把东西直接扔在地上。
从那天起,王猛就像一只盯上了蜜糖罐子的马蜂,嗡嗡嗡地围着林燕转个不停。
他不像我,翻来覆去只会讲些书本上的大道理。
他会讲南边的高楼,城里的舞厅,讲那些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城里人的生活。
他嘴皮子利索得很,三言两语就能把林燕逗得咯咯笑。
他隔三差五就开着他那辆大卡车来。
每次来,都带林燕去镇上唯一的那家“国营饭店”吃饭。
他点菜从来不看价钱,专挑贵的点,红烧肉,炸丸子,清蒸鱼,摆得满满一桌子。
好多菜,林燕别说吃了,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他还给林燕买新衣服。
一条粉色的连衣裙,那料子,跟他堂姐那条一模一样,滑溜溜的。
那天下午,林燕穿着那条崭新的裙子,特意跑到我们那破学校来找我。
她在我面前轻轻地转了一个圈,那漂亮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散开。
她眼里带着一丝期待,问我:“建文,好看吗?”
我看着她,那娇嫩的粉色把她的脸蛋衬得像三月的桃花。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一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扎。
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那样一条裙子。
我看着她,嘴巴张了张,又颓然地闭上了。
我能说好看吗?那不就是在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吗?
她眼里的那点期待的光,在我这要命的沉默里,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走了。
那穿着粉色连衣裙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知道,我彻底留不住她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我心里烦躁得很,怎么也睡不着。
一道闪电,我看见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王猛那辆大卡车的轮廓。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没多久,我那扇破门被推开了。
林燕站在门口,浑身都湿透了。
她把那条我送的旧围巾,轻轻地放在了我堆满作业本的书桌上。
她的声音,在雨声里抖得不成样子。
“建文,对不起。”
“我……我要走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跟他?”
她没有看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建文,我等不起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瓢泼大雨里。
02
我脑子“嗡”的一声,抓起伞就追了出去。
等我摔了好几跤,满身是泥地跑到村口时,那辆大卡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我看到了,在那高高的驾驶室里,王猛那张得意的脸。
发动机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巨大的车轮子在泥水里疯狂地转动,卷起一大片黑色的泥浆,劈头盖脸地溅了我一身。
我站在瓢泼大雨里,瞬间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泥人。
我看着那两盏越来越远的车灯,直到它像两点鬼火一样,最终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山路拐角。
手里的那把破伞,被狂风吹得翻了过去,剩下的几根伞骨也彻底断了。
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浇在我头上,脸上,也浇在我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里。
我弯下腰,把那条被车轮甩出的泥水打湿的围巾,从冰冷的泥水里捡了起来,死死地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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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得那么用力,指甲都深深地嵌进了手心的肉里,流出血来也感觉不到疼。
那一夜,我心里那团曾经烧得旺旺的,叫做“理想”的火,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浇灭了。
连一点火星子,一缕青烟,都没剩下。
从那以后,我像换了个人。
我不再跟学生们讲那些山外面的故事。
我也不再跟他们说什么理想和未来。
我只是麻木地,机械地,日复一日地教他们识字,教他们算数。
像一个没有感情,只会重复动作的教书机器。
我开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想挣钱。
白天上完课,晚上我就打着一支光线昏暗的手电筒,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挖草药。
挖天麻,挖黄连,挖一切能换钱的东西。
有好几次,我为了挖一株长在悬崖上的草药,差点失足摔下去。
到了周末,我就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挑着那两大捆草药,走几十里崎岖的山路,去县城的中药铺卖掉。
换回来的,是几张皱巴巴的,沾着泥土和汗味的票子。
我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仔细铺平,夹在我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新华字典》里。
我看着字典里的钱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我心里那块空掉的地方,才好像有了一点点被填满的感觉。
我把我带的那一届学生,送毕业了。
那年,我们村破天荒地,有三个娃,同时考上了县里的中专。
这在当时,是比出个大学生还稀罕的大新闻。
学生的爹娘们,提着家里最好的土鸡蛋和风干的腊肉,排着队来感谢我。
我看着他们脸上那淳朴而感激的笑容,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送走那届学生后,我向已经白发苍苍的老校长,递交了我的辞职信。
老校长抽着他那杆跟了他几十年的旱烟,吧嗒吧嗒地响。
烟雾后面,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惋惜。
他拍着我的肩膀,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建文啊,你是个天生吃这碗饭的好老师,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这山沟沟,终究是留不住你这样的凤凰啊。”
我没说话,只是对着他,对着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帆布包袱。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那本被钱撑得鼓鼓囊囊的《新华字典》。
我离开了陈家湾。
走的时候,我一次头也没有回。
我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眼睛发红的饿狼。
林燕,王猛,你们给我等着。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坐着那种最慢的,走走停停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南。
去了那个林燕堂姐口中,遍地都是黄金的南方大城市。
火车到站,我被人潮像一片树叶一样推搡着挤了出来。
我抬头,看到的是一栋栋高得望不到顶的楼房,和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黄金我没看见,只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一股浓烈的,呛人的水泥和灰尘的味道。
我一个从山里出来的穷小子,没文凭,没背景,没技术。
能干的,只有工地上那些最累,最脏,最没人愿意干的苦力活。
我跟着一个同乡,进了市郊的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从此,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砖头,水泥,和冰冷的钢筋。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车车的红砖,从一楼用肩膀背到十几楼的楼顶。
或者把一包包一百斤重的水泥,从高大的卡车上扛下来,整整齐齐地堆到仓库里。
一天下来,累得像条脱了水的死狗。
晚上躺在十几个人挤一间,臭气熏天的工棚里,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像是散了架,一动也不想动。
汗水把那身蓝色的工服浸透,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
身上总有一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水泥灰,和一股子酸腐的汗臭味。
工友们晚上没事干,就聚在一起,打一块钱一局的扑克,喝几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说些不干不净的荤话,拿城里的女人开各种粗俗的玩笑。
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活动。
我就缩在我那张用两块木板搭成的,最角落的床铺上,借着工棚里那盏昏暗得像鬼火一样的灯泡,看报纸。
看那些我花几毛钱,从废品站里淘回来的旧书。
他们都笑我,用各种难听的话来挖苦我,说我一个在工地上卖力气的,还装什么文化人。
“陈秀才,今天又学到啥了?是不是学到咋样才能娶个城里有钱的媳妇儿了?”
我懒得跟他们争辩,只是把头埋得更深,把书看得更仔细。
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像有一根鞭子在抽打着我,提醒着我。
挣钱,出人头地。
我比工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吃苦,更能忍。
别人一天扛五十包水泥,我就咬着牙,扛八十包。
别人一天搬一千块砖,我就拼了命,搬一千五百块。
我把自己当成了一头不会累,不知道疼的牲口。
我不光用蛮力,我还用我的脑子。
我搬砖的时候,偷偷地看那些戴着安全帽的技术员,是怎么看懂那些像天书一样的图纸的。
我扛水泥的时候,竖着耳朵听那个大腹便便的工头,是怎么跟材料供应商讨价还价,怎么算计成本的。
我把那些门道,那些规矩,一点一点地,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老天爷饿不死勤快又肯动脑筋的人,这话一点也不假。
有一次,工地的项目助理,他那个管账的老婆生孩子,急急忙忙地请假回了老家。
留下了一堆像乱麻一样,谁也看不懂的材料单和账目。
工头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对着那堆密密麻麻的数字,急得抓耳挠腮,满嘴都起了燎泡。
我看着他那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
“老板,要不……让我试试?”
工头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一个搬砖的,你看得懂这个?”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那把积满灰尘的算盘,又拿起一支铅笔和一本空白的本子。
我把那些入库单,出库单,领料单,一张一张地仔细核对。
我把钢筋,水泥,沙子,石子,各种规格的材料,分门别类地计算。
我从小学到师范,数学成绩一直是最好的,心算能力比算盘还快。
这点东西,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难。
没用半个钟头,我就把那一堆让所有人都头疼的乱麻账目,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哪天进了多少料,哪天用了多少料,现在仓库里还剩多少料,超支了还是节约了,我一笔一笔记了下来,条理分明。
工头拿着我写得工工整整的那张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大鸭蛋。
03
他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我,像是第一天认识我这个在他手下干了快一年的小工。
“他娘的,你小子……真是个深藏不露的秀才啊!”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用去搬砖扛水泥了。
我成了工头的专职跟班,他的项目助理。
我帮他记账,算料,跑腿送文件,有时候还壮着胆子,替他去跟那些难缠的材料商谈事情。
我脑子活,学东西快,人又老实本分,从来不偷奸耍滑,贪小便宜。
工头越来越信任我,把我当成了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我的工资,也给我涨了三倍。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了几年。
到了九十年代末,整个国家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我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更是像一个被吹得越来越大的气球,到处都在拆旧房,盖新楼。
房价一天一个价,坐着火箭一样往上蹿。
我凭着我那点微末的知识和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
一个能让我彻底翻身,能让我把过去所有屈辱都踩在脚下的,天大的机会。
我把我这几年没日没夜,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血汗钱,都从银行里取了出来。
又厚着脸皮,跟已经把我当成亲信的工头,借了一大笔钱,还写了利滚利的欠条。
我在当时还是一片荒芜,鸟不拉屎的城乡结合部,用我所有的钱,盘下了一个破旧的小门面。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建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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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卖水泥,沙子,钢筋,砖头这些最基础的建筑材料。
因为我自己在工地上干过,我懂这里面的门道。
我知道哪家的水泥标号足,强度高,哪家的钢筋韧性好,不容易断。
我做生意,就认一个死理:诚信。
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绝不弄虚作假。
我的水泥,卖出去一百斤,就是足足的一百斤,绝不缺斤短两。
我的钢筋,说是国标的,就绝不拿那些小作坊的次货来充好货。
来我这里买东西的,大都是工地上干活的包工头。
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个个都是人精,想糊弄他们比登天还难。
我这人实诚,价格也公道,慢慢地,我的回头客就多了起来。
一个介绍一个,我的名声,就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传开了。
我的生意,就像在山坡上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
从一个小小的零售店,变成了一个占地几亩的大仓库。
从给那些零散的小工地送货,到给那些大型的楼盘项目统一供料。
再到后来,我用赚来的第一桶金,成立了自己的建天公司。
我自己买了搅拌车,买了挖掘机,买了塔吊,开始自己接工程项目,自己当老板。
我在这个我曾经流过无数血和汗的城市,买了车,不止一辆。
也买了房,不止一套。
我也结了婚。
老婆是朋友介绍的,一个公司的会计,叫舒琴。
人很本分,话不多,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胖乎乎的,很可爱,也很聪明。
周围的人,都不再叫我“小陈”,或者“阿文”了。
他们都开始毕恭毕敬地喊我“陈总”,“陈董”。
在各种觥筹交错的饭局上,在各种虚情假意的酒桌上,总有人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给我敬酒,说些让我自己听了都脸红的奉承话。
我总是微笑着,把那些或真或假的敬意,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空的,是冷的。
那个地方,一到下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尤其是在我喝多了酒,意识变得模糊的晚上。
我总会控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
想起林燕那张流着泪的,决绝的脸。
和那句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我心口的“我等不起了”。
那就像一根又细又长的,带着倒钩的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扎,就是整整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里,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叫陈家湾的偏僻山村。
我爹娘没了,都是在后面几年相继走的。
我都是托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回去办的丧事。
我给了很多钱,让他们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让村里所有人都挑不出理来。
可我没回去。
我怕回去。
我怕看到那三间已经塌了半边的土坯房小学。
我怕看到那条我们曾经并肩走过无数次的泥泞小路。
我怕那些熟悉的景物,会勾起那些我花了二十一年,拼了命想要忘记的回忆。
关于林燕,这些年里,我断断续-续地,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都是那些从老家出来,到我工地上打工的同乡,在吃饭喝酒的时候,当成一个可悲的闲话讲给我听的。
他们说,林燕跟着那个叫王猛的货车司机走了以后,确实是风光了那么一两年。
穿金戴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把自己当成了城里养尊处优的富太太。
可那个王猛,根本就不是个能靠得住的男人,他就是个流氓混子。
他挣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在外面吃喝嫖赌,染上了一身的臭毛病,五毒俱全。
开着那辆大卡车在外面跑,认识的也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后来,他迷上了赌钱,手气又臭,越输越想捞本,越捞本输得越惨。
最后,在一个晚上,他把那辆当命根子一样宝贝的大卡车都给输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赌债。
没了钱,他的性子就彻底变了。
变得暴躁,易怒,喜怒无常。
喝了酒,就回家拿林燕撒气,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怪在林燕头上。
把林燕当成了他泄愤的出气筒,非打即骂是家常便饭。
林燕给他生了个儿子,也没能拴住他那颗已经烂透了的心。
最后,在一个黑漆漆的深夜,王猛把家里仅剩的一点钱都偷偷卷走了,像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跑了,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回来过。
留下林燕,和一个还不会走路,嗷嗷待哺的儿子。
一个从农村出来的,没多少文化,又带着个拖油瓶的单身女人,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能怎么活下去?
听说,她那些年,什么苦都吃了。
在街边的小饭店里,给人家刷过盘子,一双手被又烫又辣的洗碗水,泡得又红又肿,冬天的时候满是裂口。
在轰隆作响的制衣厂里,踩过缝纫机,一天要踩十几个小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眼睛都花了。
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还去给城里有钱的人家当过保姆,看人脸色,受人使唤,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生活这把无情的刻刀,把她彻底给榨干了。
才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就跟快五十岁的老婆子一样,又干又瘦,脸上全是皱纹。
几年前,她实在是在城里撑不下去了。
就带着她那个已经半大的儿子,像个乞丐一样,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可她也没脸再回陈家湾。
就在镇上,托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关系,在合并后的新学校食堂里,找了个打饭的差事。
一个月挣几百块钱,勉强养活她和她那个正在上学的儿子。
我每次听到这些零零碎碎的,拼凑起来的消息,心里头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有一丝隐秘的,不为人道的痛快。
你看,这就是你当年的选择。
这就是你背叛我的报应。
可痛快过后,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憋闷和难受。
我甚至会控制不住地想,她当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难言的苦衷?
但这个荒唐的念头,很快就被我狠狠地掐死了。
再大的苦衷,也不能成为背叛感情,践踏尊严的理由。
04
路是她自己选的,就算是条死路,跪着也要给我走完。
时间就像指缝里的沙子,一晃,就到了二零一五年。
我的公司,已经成了市里的明星企业,每年都是纳税大户。
县里搞招商引资,发展家乡经济,想要请一些从我们县走出去的成功人士回来投资。
教育局的领导,不知道从哪个渠道,打听到了我的底细,几经辗转,找到了我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脸上堆着我熟悉的,那种淳朴又带着点谄媚的笑。
他跟我说,我的母校,陈家湾小学,早就因为生源太少,和镇上的中学合并了,盖了新的校区。
但是因为县里的财政紧张,还缺一栋像样的,现代化的教学楼。
他看着我,话说得很动情,也很恳切。
“陈董啊,你也是从我们那穷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现在出息了,成了大老板了,能不能也念着点旧情,反哺一下家乡,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点贡献?”
我本来是想一口回绝的。
我跟那个地方,早就没有关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捐了一大笔钱。
那笔钱,足够盖一栋五层的,全县最气派,最先进的教学楼。
他们很高兴,千恩万谢,说要用我的名字来给这栋教学楼命名。
我想了想,说,就叫“文华楼”吧。
取我名字里的一个“文”字。
教学楼落成那天,学校要搞一个空前盛大的剪彩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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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发邀请函,用尽了各种办法,非要我这个最大的捐赠人,荣归故里,亲自去参加。
我推了好几次,都没能推掉。
我想,二十一年了。
也罢,是该回去了。
就当是回去看看,跟我自己的过去,做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回去那天,排场搞得很大。
县里、镇上、教育局,都来了不少领导。
我的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在警车开道下,开到了焕然一新的学校门口。
长长的红地毯,从校门口一直铺到大礼堂台阶下。
道路两边,站满了夹道欢迎的学生。
学校的变化,大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记忆里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早就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宽敞明亮的教学楼,和铺着塑胶跑道的操场。
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气派的。
只有远处那几座山的轮廓,还跟从前一样。
典礼在能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里举行。
主席台的正上方,挂着欢迎我的巨大横幅。
我被一群人簇拥着,安排在主席台最中间的位置。
我身边坐着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他们轮流上台发言,说着千篇一律的,恭维我的话。
我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像一潭死水。
我看着台下那些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
我好像,看到了二十一年前的自己。
也看到了我曾经教过的那一窝土里土气的学生娃。
仪式进行到一半,我眼角的余光,扫过了礼堂遥远的后方。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背影,特别瘦,佝偻着腰。
她正费力地弯着腰,要把一箱橘子搬到桌子上去。
那个背影,让我心脏咯噔了一下。
有点熟悉。
可我又想不起来,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轮到我上台讲话。
雪亮的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有些刺眼。
我放下稿子,看着台下那上千双清澈的眼睛。
我即兴讲了几句心里话。
我说,同学们,大山外面的世界很大。
你们要好好读书,知识是你们走出这座大山的翅膀。
不要让贫穷,像一条锁链,困住你们一辈子。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很多孩子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那光芒,跟我二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我的鼻子,突然一阵阵地发酸。
演讲结束,是颁奖环节。
我微笑着,把奖状递到那些孩子手里。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礼堂后方,那黑压压的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又是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食堂大妈。
又是那个瘦削得像一片纸一样的背影。
她好像拼了命地想挤到前面来看什么,但是被一个身材高大,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保安给死死地拦住了。
她很着急,急得满脸通红,不停地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像一只努力想要看到什么的鹅。
她拼命地,想要从那密不透风的人群缝隙里往前探头。
离得太远了,加上礼堂后方的光线又很昏暗,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可我心里头那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却像是潮水一样,越来越强烈。
颁奖仪式终于结束了。
我按照既定的流程,在全场热烈得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中,转身面向全体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在我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
那个大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惊人的力气。
她一把就推开了那个一直拦在她身前的,比她高大强壮得多的保安。
她像一条拼命想要游上岸的,快要窒息的鱼。
她从那拥挤不堪的人群缝隙里,猛地钻了出来。
她踉踉跄跄地,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主席台下面不远的前排位置。
周围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惊讶和不解的目光,看着她这个近乎疯狂的,不合时宜的举动。
她也抬起了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灯火通明的主席台。
看向站在主席台最中央的,万众瞩目的我。
我们的目光,就那么,在空中,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整个大脑都“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们的笑脸,学生们的欢呼。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缓慢的黑白画面。
是她。
竟然,真的是她。
林燕。
那张脸,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像三月桃花一样娇嫩的模样了。
她的皮肤,粗糙,暗黄,像一张干枯的旧砂纸。
她的眼角,她的额头,爬满了深深的,像刀刻一样的沟壑。
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像一汪清澈泉水的眼睛。
如今,却变得浑浊,黯淡,充满了惊恐,羞愧,和彻底的绝望。
她就那么呆呆地,仰着头,看着我。
看着我身上昂贵的定制西装,看着我手腕价值不菲的瑞士名表。
看着我被一群大人物,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在最中心,像个遥不可及的天神。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了下去。
变得像墙壁一样煞白。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支冰冷的话筒。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二十一年的怨恨,不甘,屈辱。
在这一刻,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
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那句冰冷刺骨的“我等不起了”。
那辆无情远去的东-风大卡车……
一帧一帧,在我眼前疯狂地闪过。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之间,隔着不过短短的十几米。
却像是隔着一整个轮回的沧海桑田。
台下的林燕,也彻底地认出了我。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周围那些热烈的掌声,那些崇拜的欢呼声。
此刻传到她的耳朵里,肯定都变成了一根根最尖酸,最刻薄的鞭子。
无情地,嘲笑着她当年的选择,是多么的可笑。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剧烈地哆嗦,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怪声。
突然,她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她猛地推开身边一个学生。
她不顾一切地,朝着主席台的方向,冲了那么一两步。
05
全场上千双眼睛,都惊愕地看着她这个近乎疯狂的举动。
她张开了那干裂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像是在呼救,又像是在忏悔。
一声凄厉的,含糊不清的呼喊,从她的喉咙深处,被硬生生地,拼尽全力地挤了出来。
“建文……我……”
那声音,像是杜鹃泣血,又像是被困在陷阱里,奄奄一息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话音未落。
她两眼一翻,整个身子就像一根被瞬间抽掉了所有筋骨的面条。
在全场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直挺挺地,朝着主席台的方向,轰然崩溃倒地。
“砰”的一声沉闷的,让人心头发紧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