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一个惶恐的声音。
水桶倒了,污水溅在我的裤腿上。
我低头,看见一双拿着抹布、粗糙不堪的手。
还有一件灰色的保洁制服。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和地说:“没关系,我自己来。”
我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震。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脸,被岁月和辛劳刻满了痕迹。
我认得她,她也认得我。
眼神里是极致的震惊,是难以置信。
然后是羞愧,是慌乱,是无地自容。
是她,王丽娟,这时,有人快步走来。
恭敬地对我说:“陈总,嘉宾都到齐了。”
“陈总”两个字,像锤子。
狠狠砸在王丽娟心上,她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身体不受控制地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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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七年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没洗干净的抹布。
我们那座小城,被一座钢铁厂喂养着,人的脸上,房顶上,树叶子上,都落着一层细细的铁锈粉末。
风一吹,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子焦炭和铁水混杂的味儿。
我叫陈启明,那年二十出头,是厂里二分厂的技术员,兜里揣着一本红皮的技术标兵证书,觉得自己就是那高炉里最旺的火,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我的劲儿,多半都是为了王丽娟。
王丽娟是我们厂区的“一枝花”,在百货公司站柜台,人长得水灵,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涡儿。
我们好的时候,整个厂区的小年轻都拿眼珠子剜我,那眼神,又嫉又妒。
我不在乎,我只觉得自豪,像领着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领着她,也是在告诉所有人,我陈启明,有本事娶到厂区最漂亮的姑娘。
我们俩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多半是她在说,我在听。
她说明年结婚,要把我们那两间挨着铁路的小平房重新拾掇拾掇。
她说她看中了百货大楼里新上的组合家具,要八千块。
八千块,在九七年,那是一笔能把人压趴下的巨款。
那是我三百块一个月的工资,和她两百块一个月的工资,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那钱里头,有我戒掉的烟,有她看中没买的裙子,有无数顿在食堂里凑合的晚饭。
每一张票子,都沾着我们的汗,热乎乎的。
可那是我们俩一起攒的,我工资卡里的,她压箱底的,一分一毛,都带着对日子的盼头。
我捏着她的手,她的手又软又滑,我说:“买,年底就买,让你风风光光嫁过来。”
她就拿眼角瞟我,说:“就你会说好听的。”
可那眼角里,全是笑。
那个笑,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
夏天的傍晚,我们最爱在厂区的林荫道上走。
道两边的法国梧桐长得密,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洒成一片一片碎金子。
偶尔,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嗖”地一下从身边开过去,卷起一阵热风和尘土。
丽娟的眼睛就会跟着那车屁股跑好远。
她会不经意地说:“你看人家张浩,小学都没毕业,现在都开上小汽车了。”
张浩是个包工头,靠倒腾钢材水泥发了家,人长得油滑,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子大蒜味,但兜里有钱,是真的。
我听了心里有点堵,就闷声说:“那车有啥好的,四个轮子一个壳,咱以后也能有。”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虚。
因为我知道,我的路子,是熬。
熬年头,熬资历,熬到评上工程师,工资才能涨一截。
张浩的路子,是闯,是投机。
在那个年代,闯,似乎比熬要快得多。
丽娟就不说话了,手从我掌心里抽出去,自己掐着一片梧桐叶子玩。
她不说话,比跟我吵一架还让我难受。
我知道,她心里是羡慕的,那种羡慕,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不疼,但硌得慌。
我开始有点怕,怕我这踏踏实实的干劲,跑不过别人那四个飞转的车轮子。
可我信,只要我肯干,凭我这身技术,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呢。
我爹也是厂里的工人,干了一辈子,他总说,靠手艺吃饭,最稳当。
我信我爹的话。
厂里的老师傅都说,启明这小子,稳当,是块好钢。
他们说,厂子只要还在,还需要炼钢,就需要我们这样懂技术的人。
我当时也觉得自己是块好钢,就等着淬火成器。
我觉得我们的厂子,就像那座永远不会落山的靠山,稳得很。
没承想,火没等来,等来的是一盆冰水。
那年秋天,风刚把梧桐叶子吹黄,厂里的大喇叭就响了。
说的是改革,是减员增效。
没过几天,一张红纸黑字的大榜贴了出来,二分厂,整体下岗。
我的名字,就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单里。
“铁饭碗”,一夜之间,碎成了满地的瓷片儿。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下岗通知书,站在厂门口,看着那不再冒烟的烟囱,脑子里嗡嗡地响,像钻进了一窝马蜂。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那张纸在我手里哗啦啦地抖。
日子一下子就没了奔头。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
可我那身炼钢的手艺,在这座小城里,屁用没有。
人家招工,要么是下力气的,要么是看大门的。
我一个技术员,拉不下那个脸。
家里的空气也变得沉闷。
丽娟的话少了,脸上的笑也少了。
以前她下班回来,总会叽叽喳喳说柜台上的趣事,谁买了新出的“霞飞”雪花膏,谁为了块“的确良”布料跟人吵嘴。
现在,她回来就坐在那儿发呆,看着窗外。
02
我心里急,嘴上却不知道说啥,只能一遍遍地跟她说:“会好起来的,丽娟,相信我,我肯定能找到活儿干。”
她就“嗯”一声,眼睛还是看着窗外。
后来,我看见张浩那辆黑色的桑塔纳了。
它开始停在百货公司的楼下。
丽娟下班,张浩就靠在车门上,递给她一件时髦的喇Dior裙子,或者一瓶叫不出名字的香水。
周围的邻居开始在我背后指指点点,那些话像苍蝇,绕着我的耳朵飞,甩都甩不掉。
我去找丽娟,想问个明白。
她躲着我,说她累了,不想说话。
那个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我彻底没了辙,托亲戚在夜市找了个摊位,卖烤红薯。
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守着那个黑乎乎的铁皮炉子,烟熏火燎,两只手冻得像胡萝卜。
那天晚上,生意不好,我正准备收摊,一束刺眼的车灯照了过来。
是那辆桑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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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不远处,张浩从驾驶室下来,小跑着拉开副驾的门,扶着丽娟下了车。
丽娟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绒围巾,衬得那张脸,又白又亮,像电影里的女明星。
她没看见我,挽着张浩的胳膊,笑得一脸甜蜜,正要走进旁边新开的一家歌舞厅。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血全涌了上来。
我冲过去,一把拽住丽娟的胳膊。
“丽娟!”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到我这副满身煤灰、一脸憔悴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和厌恶。
张浩把我推开,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撇着嘴笑:“哟,这不是陈大技术员吗?改行卖红薯了?也对,读书顶个球用,还不如跟我干工程。”
我没理他,眼睛死死盯着丽娟:“你跟他怎么回事?”
丽娟把胳膊从我手里挣脱出去,声音也冷了:“陈启明,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跟你过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日子!我怕了!你懂吗?”
“怕?”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们说好的,一起攒钱,一起过日子,你都忘了?”
“那都是以前!”她尖叫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以前你有铁饭碗,现在你有什么?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张浩在一旁搂住她的肩膀,像个胜利者,对我说:“兄弟,想开点,丽娟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跟着你,就只能吃烤红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你应该懂。”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冻住了,碎成了冰碴子。
几天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我们那个小屋。
门没锁。
屋里空荡荡的,丽娟的东西都不在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是她娟秀的字迹。
“对不起,忘了我吧。”
我疯了一样冲到床边,掀开床板,那个我们藏钱的铁皮盒子还在。
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那八千块钱,我们一分一毛攒下来的八千块钱,没了。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
我成了整个厂区的笑话。
大家说,陈启明让人撬了墙角,连老婆本都让人卷跑了。
那些日子,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城里游荡。
最后,还是一个远房舅舅看不下去,托人给我找了个活儿。
城西,“大众浴池”,烧锅炉。
大众浴池是个老地方了,墙皮都泛着黄,一进去就是一股子潮湿的、混着硫磺皂味儿的气息。
我的工作,就在那黑乎乎的地下室里。
一间小屋,一半是山一样的煤堆,一半是那台轰隆作响的老式锅炉。
每天,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铲煤,填进炉膛,看着压力表上的指针,再拉开风箱,听着火苗呼呼地往上蹿。
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浑身上下都是黑的。
吃饭的时候,搓下来的煤泥能把一盆清水染成墨汁。
我谁也不理,就埋头干活,好像要把自己烧成一块焦炭,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浴池的老板姓马,六十多岁,干瘦干瘦的,总叼着个旱烟杆,看人的眼神像能穿透你的五脏六腑。
他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总拿话刺我。
“哭丧着脸给谁看?天塌下来,男人就得给它扛住!你这算个啥?”
我还是不说话。
他就把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扔我怀里,嘴里嘟囔着:“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不开。”
马师傅嘴巴毒,心却不坏。
他看我干活实在,从不偷懒,偶尔也会跟我唠几句。
他问我家里的事,我起初不说,后来被他问烦了,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他听完,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
“为了个娘们,值当吗?”他斜眼看我,“那种嫌贫爱富的,跑了是你的福气。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寻死觅活,是琢磨琢磨,咋样才能活出个人样来,叫她后悔!”
03
我没吱声,但那句话,像颗钉子,钉进了我心里。
是啊,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只是个铲煤的。
我开始琢磨那台老锅炉。
我是在钢铁厂待过的,热工学那套东西,我还懂。
我发现这锅炉的燃烧室设计得不合理,通风也不好,大量的热量都从烟囱里白白跑了,怪不得那么耗煤。
我也不跟马师傅说,就自己动手。
晚上浴池关了门,我就拿着锤子、钳子,在锅炉房里敲敲打打。
我用耐火砖重新砌了燃烧室的结构,又在通风管道上加了几个自己做的阀门。
一个月下来,我去库房领煤的时候,发现比上个月少用了将近三分之一。
记账的会计以为自己算错了,核对了好几遍。
这事传到马师傅耳朵里,他把我叫了过去,围着我转了两圈,那眼神,像看个怪物。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从那以后,马师傅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他不再只让我烧锅炉,采购煤炭、维修水管、甚至前台收钱记账,都让我跟着学。
他说:“人不能一辈子待在锅底下,总得往上瞅瞅。”
时间一晃就到了新千年。
城市像发了疯一样地长,高楼一栋一栋地冒出来。
老式的大众浴池生意越来越差,新的洗浴中心、住宅小区倒是遍地开花,都需要供热。
马师傅年纪大了,也干不动了,决定把浴池盘出去养老。
那天,他把我叫到他那间油腻腻的小办公室,给我倒了杯酒。
“小子,烧锅炉没出息,但玩这‘热乎气’,里头有大学问。”他指了指外面,“现在到处盖房子,都需要这玩意儿。我这浴池盘出去,能拿十来万。我信你这人,也信你这手艺。这钱,算我入股,你出去闯,就干你最懂的供热安装。”
我端着酒杯,手都在抖。
那十万块钱,加上我这几年攒下的几千块血汗钱,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给自己的小公司起了个名,叫“启明热能”。
一开始,就是个草台班子,算上我,一共三个人。
我们租了个小门脸,买了辆二手的三轮摩托,就开始满世界跑业务。
那几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为了拉个小区的锅炉改造工程,我陪着甲方负责人喝酒,白的啤的一块儿上,喝到最后趴在马路边上吐,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和血丝。
为了要一笔拖了半年的工程款,我带着两个伙计,在人家公司门口坐了三天三夜,冬天里,就靠着几件军大衣硬扛。
被人骗过,被人坑过,夜里一个人躺在工地的板房里,也想过干脆散伙,回老家种地算了。
可一想到丽娟那张嫌恶的脸,和张浩那副得意的嘴脸,我就觉得心里有股火在烧。
那火,不让我倒下。
我骨子里还是那个钢铁厂的技术员,我信技术是根本。
别人安装,偷工减料,能省就省。
我做工程,用的管子,用的阀门,都比合同上的标准高一个等级。
活儿干得漂亮,售后也及时,慢慢的,圈子里都知道了,有个叫陈启明的,人实在,活儿好。
我的生意,就这么一点点做起来了。
从燃煤锅炉,到后来的燃气锅炉,再到地源热泵、空气能,什么新技术出来,我就学什么。
时代在往前跑,我不敢停下。
一晃,十九年过去了。
已经是二零一六年。
当年的“启明热能”小安装队,已经成了国内叫得上号的商业综合体节能暖通解决方案公司。
我不再需要陪人喝酒,也不再需要去工地睡板房。
我穿着意大利人给我量身定做的西装,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签着几百万、上千万的合同。
那天,我受邀参加在市里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举办的“华北区绿色建筑与商业发展论坛”,要做个发言。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恭敬地为我拉开车门。
我走在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大堂里,看着头顶上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璀璨光芒,一瞬间有些恍惚。
好像十九年前那个在黑乎乎的地下室里铲煤的我,只是我做的一场大梦。
论坛开始前,我在VIP休息室外的走廊接一个重要的电话,是关于一个新项目的技术细节。
我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踱步,没太注意脚下。
“哗啦”一声。
一个正在拖地的保洁员,为了躲我,急切间碰倒了身边的水桶。
灰色的污水,溅了我一裤腿,我那双擦得锃亮的定制皮鞋上,也沾上了污渍。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一个惶恐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
我看见一个穿着不合身灰色保洁制服的女人,慌忙丢下拖把,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蹲下身,就要来擦我的皮鞋。
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贴在汗湿的鬓角。
04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怕她那脏抹布碰着我。
我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稍等”,然后温和地对她说:“没关系,我自己来。”
我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
那个埋头道歉的女人,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像被人点了穴。
她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我的脸时,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极致的震惊,是不敢相信,随即,那震惊迅速被滔天的羞愧、慌乱和无地自容所淹没。
那张脸,被生活磨得憔悴不堪,眼角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可那轮廓,我到死都认得。
是她,王丽娟。
我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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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里闪过她十九年前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笑靥如花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肮脏制服、满脸仓皇的妇人,时间,真是一把最无情的刻刀。
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曾经爱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的女人,此刻,正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最狼狈、最不堪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走廊里金碧辉煌,我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浑身污水,像一出荒诞的默剧。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是论坛的工作人员,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恭敬地对我欠了欠身。
“陈总,嘉宾都到齐了,主持人正在等您做开场前的最后沟通。”
“陈总”这两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丽娟的心上。
我看到她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