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你这是咋了?魂儿丢了?”隔壁的王大爷放下手里的锤子,关切地看着他,“不就是一封信嘛,看把你给吓得,脸都白了。”
李峰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转头。
他的全部世界,都凝聚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泛黄的信纸上。
他感觉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字都沉重得无法吐出。良久,他才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王大爷……这不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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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年前,当红星家属院的邻居们提起3号楼的李伟一家时,脸上总会不自觉地露出羡慕的笑容。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模范家庭”。
哥哥李伟,是市纺织厂的老会计,一个戴着眼镜、性格温和、做事一板一眼的男人。他的人生就像他做的账本一样,清晰、规整,不出半点差错。嫂子陈雪,是这一片公认的贤惠女人。她没有工作,是个全职太太
,但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丈夫和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做得一手绝佳的家常菜,尤其是那道红烧肉,肥而不腻,香飘半个楼道。
他们的女儿,六岁的乐乐,更是全院的开心果。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机灵劲儿。她不怕生,见谁都甜甜地喊一声“叔叔好”“阿姨好”,总能把大人们逗得合不拢嘴。
李峰作为李伟的亲弟弟,是这个模范家庭最忠实的访客。他自己一个人在城郊的汽修厂上班,住宿舍,每到周末,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骑着那辆半旧的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哥哥家里,享受那份独有的温
暖。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出事前的那个周六,他像往常一样提着两瓶啤酒晃悠悠地上了楼。刚到门口,就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熟悉的红烧肉的香气。
“你小子,鼻子比警犬还灵,知道你嫂子今天又做你最爱吃的了。”李伟打开门,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笑着捶了弟弟一拳。
“那可不,我这叫心有灵犀。”李峰换上拖鞋,朝厨房里喊了一声,“嫂子,我来啦!”
“小峰来了?快坐,饭马上就好。乐乐,快叫叔叔,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看动画片。”陈雪温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伴随着“滋啦”的炒菜声,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小乐乐从沙发上跳下来,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扑到李峰怀里,献宝似的举起一张蜡笔画:“叔叔你看,这是我画的我们一家人,这个是你哦!”
李峰看着画上那个被特意画得很高大的、咧着嘴笑的火柴人,心里暖洋-洋的。他抱起乐乐,在她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惹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客厅的电视里放着新闻,哥哥李伟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和他聊着厂里的趣闻,嫂子陈雪在厨房里忙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李峰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它不一定需要大富大贵,但一定需要这样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安宁。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着,等自己再攒两年钱,也要在这附近买个小房子,娶个像嫂子一样温柔的妻子,生个像乐乐一样可爱的孩子。
他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门口那条永远流淌的护城河一样,地久天长。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天,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哥哥、嫂子,和那个会甜甜叫他“叔叔”的小侄女。
02
悲剧,是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降临的。
李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厂里上班,电话也无人接听。他固执的“全勤”记录,第一次出现了空白。单位的领导觉得不对劲,派了两个同事上门查看。
敲门,无人应答。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当警察和消防员最终破门而入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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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陈雪和乐乐,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躺在各自的床上,表情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门窗紧闭,桌上的水果还很新鲜,一切都维持着生活本来的样子。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醒来了。
法医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三人均死于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警方的现场勘查也迅速得出了结论。负责案件的张警官,在现场指着卫生间里那台老旧的燃气热水器,对悲痛欲绝的李峰解释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台热水器的排气管道,因为年久失修,接口处有松动,而且
烟道内部有鸟类筑巢的痕迹,导致排气不畅。你们看,厨房的窗户为了保暖,用胶带封得很严实,这就导致了毒气倒灌进室内。”
张警官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峰的肩膀:“这几年,因为这种老式热水器和取暖设备出事的,不是一两起了。尤其是在冬天,大家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特别容易发生这种意外。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你哥
哥一家的死亡,可以定性为一场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这四个冰冷的字,像四颗钉子,钉进了李峰的心里。
他跪在冰冷的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警察,这不可能!
就在出事前一个星期,他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哥哥李伟还亲口对他说:“这热水器不行了,打火总是不灵,这个周末我就找人来换个新的,省得你嫂子和乐乐洗澡的时候一冷一热的感冒。”
一个如此细心、如此体贴、已经计划好要更换设备的人,怎么可能会犯下这样低级而致命的错误?
可是,他的怀疑,在“科学”的鉴定结论和“权威”的官方定性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所有人都沉浸在对这起悲剧的惋셔和同情中,没有人会相信他那毫无根据的“直觉”。
最终,他也只能选择沉默。或许,真的是命运弄人,是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偶然,夺走了他最亲的家人。
03
哥哥一家的葬礼,办得冷冷清清。
李峰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父母早亡,是哥哥李伟长兄如父,一手把他拉扯大。如今,哥哥也走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就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出现,为他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微光。
她叫陈静,是嫂子陈雪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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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伟和陈雪的婚礼上,李峰见过她一次。那是个看起来有些高冷的都市白领,话不多,但很有气质。接到噩耗后,她立刻从上海飞了回来,脸上不见了昔日的精致妆容,只剩下憔悴和悲伤。
在处理后事的那些天里,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和担当。李峰因为悲伤过度,整个人浑浑噩噩,很多事情都无法思考。是陈静,冷静地处理着与殡仪馆的交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葬礼的各项
事宜,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几近崩溃的李峰。
她会在深夜里,一个人跑到楼梯间,对着姐姐和侄女的照片无声地流泪。但在白天,她又会变回那个可靠的“主心骨”。
她对双眼通红的李峰说:“现在,咱们是他们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我们要是垮了,谁来送他们最后一程?我们得撑住。”
就是这句话,让李峰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点力量。
葬礼结束后,陈静又多留了一个星期,陪着李峰一起,整理哥哥嫂子的遗物。他们一起将乐乐的玩具一件件装箱,一起把陈雪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每整理一件,都像是在回忆里走了一遭,两人常常是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因为这份共同的、深入骨髓的悲伤,李峰和陈静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超越普通亲戚的、近乎战友般的情感。
在之后的一年里,陈静虽然回了上海,但几乎每周都会给李峰打电话,关心他的生活和工作,鼓励他要从悲痛中走出来,积极地面对未来。她会说:“我姐在天上看着呢,她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在李峰心里,陈静已经不仅仅是嫂子的妹妹,她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能够完全理解他心中那份巨大悲痛的亲人。她的善良、她的坚强、她那份对姐姐深沉的爱,都让李峰发自内心地敬佩和信赖。
04
时间,以一种缓慢而残忍的方式,流过了一年。
哥哥留下的那套位于红星家属院的房子,一直空着。李峰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但房子终归是要处理的,他需要一笔钱,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他给陈静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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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声说:“好,我下周回来,我们……一起再回去看一眼,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吧。”
一个星期后,两人再次站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李峰颤抖着手,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混合着灰尘和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的陈设还和一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所有东西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束,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束中上下翻飞。
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看着。看着墙上乐乐用蜡笔画出的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看着阳台上那盆已经完全枯死的吊兰,看着厨房里那套还没来得及拆封的崭新碗筷。
最后,陈静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家庭相册。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从李伟和陈雪的结婚照,到乐乐的满月照,再到一家三口在公园里的合影……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段回不去的、幸福的时光。
陈静抚摸着照片上姐姐那温柔的笑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滑落。
她哽咽着说:“我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乐乐非要把冰淇淋抹在我姐脸上,我姐一点都没生气,还抱着她笑……我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再看着你……早点成家立业,她把你当亲
弟弟一样疼。”
李峰听着,眼眶也红了。
临走前,当李峰锁上门的那一刻,陈静叫住了他。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郑重地交到李峰手里。
“这是什么?”李峰不解地问。
“这是我姐生前最喜欢的一对龙凤镯,是当年我妈传给她的。”陈静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她说,以后要传给乐乐,再传给乐乐的女儿……现在……你留着吧,给你未来的媳妇。也算是我姐和乐乐,在天上看着你成家,给你送上祝福了。”
李峰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种巨大的情感填满了。他觉得,陈静的善良和无私,就像一束光,温暖了他这一年来所有冰冷的日夜。他对这个女人的信赖和感激,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05
就在李峰联系好中介,准备将房子挂牌出售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
电话是隔壁的王大爷打来的。王大爷家要重新装修,尤其是厨房,准备彻底翻新,需要拆改和李伟家共用的那一段老旧的排烟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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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那天,李峰按照约定,来到红星家属院,给工人师傅们开了门。
装修现场一片狼藉,充满了刺耳的电钻声和呛人的灰尘。李峰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便和王大爷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峰啊,人要往前看,房子卖了也好,断了念想,重新开始。”王大爷安慰道。
李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阵苦涩。
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一个工人师傅的喊声:“老板,这烟道都堵死了,得整个敲掉重做!”
紧接着,就是“哐!哐!”的几声闷响,伴随着砖石碎裂的声音。
李峰和王大爷闻声走了过去,只见一个老师傅正拿着大锤,费力地敲打着墙体。随着一块墙皮脱落,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质烟管暴露了出来。老师傅调整了一下姿势,抡起大锤,狠狠地砸在了烟管的连接处。
“哐当”一声巨响。
整段烟管从墙体里脱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
就在烟管掉落的一瞬间,一个被黑色油污和灰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垃圾袋一样的东西,从墙体的空洞里,跟着滚了出来,落在了碎石堆里。
“什么玩意儿,这么脏。”一个年轻的工人走上前,抬脚就想把它踢到垃圾堆里去。
“等等!”
李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他就是在那一刻,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他脱口而出。
他走上前,在工人师傅和王大爷困惑的目光中,弯下腰,将那个油腻腻的塑料袋捡了起来。
袋子很轻,但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他忍着恶心,撕开了已经发脆的塑料袋。
袋子里,是一封信。
信封是用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信封,因为常年待在烟道里,已经被熏得焦黄发黑,边角都有些碳化了。
李峰困惑地将信抽了出来。信纸折叠得很整齐,打开的瞬间,他看到了上面那娟秀而熟悉的字迹。
那是嫂子陈雪的字!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李峰的心头。他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了信纸的内容。
仅仅是第一行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间。
“小峰,你这是咋了?中邪了?”王大爷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扶住他,“那信上……到底写的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