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江总？您怎么了？”
江逾白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司机不要说话。
广场上，金黄的落叶随风翻飞，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
一个穿着蓝色保洁工作服的身影，正在认真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瘦弱。
司机已经为他打开了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但他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个身影。
尽管时隔二十年。
但他还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她......
01
这场秋雨，来得有些突然。
江逾白站在自己一手创立的“启航科技”总部顶层办公室里，俯瞰着脚下这座被雨幕笼罩的城市。
无数的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金色长河，将城市的夜晚点缀得璀璨而又疏离。
他喜欢这种感觉，一种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掌控感。
这份感觉，是他用了整整二十年的青春和拼搏换来的。
如今，媒体称他为“互联网教父”，商界视他为行业传奇。
江逾白这个名字，早已与百亿资产和巨大的成功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这样寂静的雨夜，内心深处总有一个角落会被悄然浸湿。
那里，住着一个九十年代的青年。
住着一座爬满常青藤的校园。
还住着一个，撑着碎花伞的姑娘。
助理程卓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接过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恢复了那个沉稳睿智的江总。
“安排司机，送我回老宅。”
“好的，江总。”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着，像极了催眠的钟摆。
江逾白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遥远的九十年代。
那是一个充满理想和诗意的年代。
那时的天很蓝，风很轻，时间过得很慢。
那时的他，还不是江总，只是一个从江南小镇考入名牌大学的穷学生江逾白。
他内敛，沉默，甚至有些自卑。
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父母从微薄的工资里一点点省出来的。
他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有些发白。
食堂里，他总是选择最经济实惠的窗口。
在那个意气风发的校园里，他像一棵不起眼的野草，默默地生长在角落。
而许静晚，则是那座园子里最娇艳、最引人注目的玫瑰。
她是那种天生的焦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江逾白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新生开学典礼上。
她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声音清脆，眼神明亮。
阳光透过礼堂的窗户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台下成百上千的新生，江逾白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青涩，又带着一丝微苦的甜蜜。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许静晚。
一个像诗一样美的名字。
从那天起，江逾白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在图书馆，他会悄悄坐在能看到她的角落，看她安静地读书，阳光拂过她长长的睫毛。
在操场上，他会装作不经意地路过，看她在白杨树下和同学们笑语嫣然。
他甚至会为了看她主持的一场晚会，在礼堂门口排上一个小时的队。
她就像天上的月亮，明亮，皎洁，却又遥不可及。
江逾白把这份默默的喜欢，深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如同地面与天空。
许静晚家境优渥，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商人。
她的穿戴，她的谈吐，都透露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而他，除了那一纸还算优秀的成绩单，一无所有。
这份差距，像一条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大学四年，江逾白像一个忠实的影子，远远地看着许静晚发光发热。
她担任文艺部部长，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校园活动。
她在辩论赛上口若悬河，逻辑清晰，带领团队摘得桂冠。
她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
那些追求者，大多像她一样，家境殷实，自信开朗。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叫顾嘉铭的男生。
顾嘉铭的父亲是当时有名的企业家，他开着一辆那个年代还很罕见的进口轿车出入校园。
他会在许静晚的宿舍楼下，用蜡烛摆出巨大的爱心。
他会包下整个高档西餐厅，只为给她庆祝生日。
这些浪漫而又奢侈的举动，是江逾白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能做的，只是在许静晚感冒时，匿名买一份药，悄悄放在她教室的课桌里。
他能做的，只是在她为活动忙得焦头烂额时，熬夜帮她写一份无关紧要的策划案。
他做的这一切，微不足道，也从未被她知晓。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校园里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与对未来的迷茫。
江逾白拿到了去南方一座大城市工作的录取通知。
他想，在离开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四年的暗恋画上一个句号。
哪怕是被拒绝，也好过让这份感情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岁月里。
他花了一周的生活费，买了一叠精美的信纸。
那个夜晚，他在宿舍的台灯下，反反复复写了很久。
他写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艳。
他写了四年来对她的默默关注。
他写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和梦想。
他想告诉她，虽然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但他有一颗愿意为她奋斗终生的心。
第二天，他揣着那封滚烫的情书，在许静晚的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
他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
就在他终于鼓足勇气，准备走上前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
车门打开，顾嘉铭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许静晚笑着从宿舍楼里跑了出来，像一只快乐的蝴蝶，扑进了顾嘉铭的怀里。
顾嘉铭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打开车门，绅士地护着她坐了进去。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看到角落里那个攥着信，脸色苍白的青年。
江逾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校园路的尽头。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那一刻，他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靠勇气和努力就能得到的。
那晚，他回到宿舍，将那封未曾送出的情书，撕得粉碎。
连同那份卑微而又纯粹的爱恋，一同埋葬在了那个毕业的夏天。
他没有参加毕业晚会。
第二天一早，他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校园，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江逾白，忘了她吧。
从今天起，你要为自己而活，为未来而活。
你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再也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强大到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份决绝，成了他日后二十年奋斗岁月里，最原始、最凶猛的动力。
他要向这个世界证明，当年的那个穷小子，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二十年的时光，白驹过隙。
江逾白做到了。
他从一个最底层的程序员做起，敏锐地抓住了互联网崛起的浪潮。
他创办“启航科技”，经历过资金链断裂的绝境，也体会过技术被窃取的背叛。
他睡过办公室的地板，为了拉一笔投资，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被送进医院。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
但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那个傍晚，那辆绝尘而去的轿车和许静晚脸上幸福的笑容。
那画面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疼痛，却也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他不能输。
他绝不能输。
凭借着这股不服输的韧劲和过人的商业头脑，他带领“启航科技”一次次走出困境，最终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
敲钟的那一天，他站在世界的中心，接受着所有人的赞誉和掌声。
他成了人们口中的传奇，一个白手起家的神话。
他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财富、地位、声誉。
他住在城市最顶级的豪宅里，出入有专车司机，身边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
只是，他再也没有体会过当年那种纯粹的心动。
他也曾尝试过几段感情，但对方看重的，无非是他的身份和财富。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孤独。
成功，有时候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他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许静晚的消息。
从一些还在联系的大学同学口中，他得知她一毕业就嫁给了顾嘉铭。
他们的婚礼办得极其盛大，轰动一时。
婚后，她便过上了富家太太的生活，环游世界，出入名流舞会，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江逾白每次听到这些，都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任何评价。
他以为，他们的人生，早已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将驰骋在自己的商业帝国里，继续开疆拓土。
而她，将永远活在那个充满阳光和玫瑰的童话世界里。
他们之间的事情，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就已经写下了结局。
只是，他从未想过，命运的剧本，往往比小说更离奇。
02
在江逾白带领“启航科技”一路高歌猛进，成为行业巨头的同时，许静晚的人生轨迹，却悄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嫁给顾嘉铭的最初几年，她的确过着梦想中的生活。
顾家家大业大，顾嘉铭又是家里的独子，对她出手极其阔绰。
名牌包包，高级时装，限量珠宝，只要她看上眼的，顾嘉铭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她。
她不用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街、美容、和一群同样身份的太太们喝下午茶。
同学们聚会时，看着她光鲜亮丽的样子，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时的许静晚，是骄傲的，也是满足的。
她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爱情，在面包面前，终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她偶尔也会想起大学时那个沉默寡言的江逾白。
听说他去了南方，创业很辛苦。
她心中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但随即就被自己优渥的生活所冲淡。
人各有命，她想。
然而，命运这只无形的手，最擅长的就是翻云覆雨。
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顾家的传统实业，在新兴的互联网经济冲击下，开始变得举步维艰。
而顾嘉铭，这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富二代，并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商业头脑和远见。
他习惯了挥霍，却不善于经营。
面对家族企业的困境，他好高骛远，做出了一系列错误的投资决策。
公司的窟窿，越来越大。
家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得压抑。
许静晚不再能随心所欲地购物。
顾嘉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的酒气也越来越重。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时常为了一些小事和她大吵大闹。
许静晚试图劝他，让他振作起来，可换来的却是他的不耐烦和指责。
“你懂什么！你一个什么都不干的女人，只会花钱！”
这样的话，像刀子一样，深深刺痛了许静晚的心。
她这才意识到，她所依仗的一切，都如海市蜃楼般，虚幻而不真实。
当初那个手捧玫瑰、温柔体贴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真正的危机，在一夜之间爆发。
顾嘉铭因为一笔巨额的非法集资，被警方带走了。
顾家的企业，彻底宣告破产。
房子、车子，所有的一切都被查封抵债。
许静晚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从云端跌入泥潭，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亲戚朋友对她避之不及。
昔日里一起喝茶逛街的“闺蜜”，也早已不见踪影。
她带着年幼的儿子，从豪宅里搬了出来，租住在一个狭小而又阴暗的旧公寓里。
为了生活，为了给儿子凑够学费，这个从未为生计发过愁的女人，不得不开始奔波劳碌。
她做过超市的收银员，发过传单，也当过餐厅的服务员。
生活的艰辛，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
她尝尽了世态炎凉，看透了人心冷暖。
岁月的风霜，过早地在她曾经精致的脸上刻下了痕迹。
她的双手，也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变得粗糙。
她不再是那个骄傲的校花许静晚。
她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普通中年女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也会忍不住痛哭。
她会想起大学时代的自己，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了多少美好的幻想。
她也会想起那个叫江逾白的男生，那个曾默默注视着她的男生。
她从新闻上，看到了他的成功。
看着电视上那个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商界精英，她几乎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自卑内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她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羡慕，更有无尽的悔恨和苦涩。
她想，如果当年，自己选择的不是顾嘉铭，而是江逾白，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命运，从来不会给人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深深埋藏，继续在现实的泥沼里艰难前行。
为了赚更多的钱，她同时打了好几份工。
白天，她在一家公司做行政文员。
晚上，她就去“启航科技”的总部大楼做夜间保洁。
选择这里，只是因为这里的薪水比别处高一些。
她从不敢奢望会在这里遇到江逾白。
像他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在深夜出现在办公楼里？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云泥之别。
她每天都戴着口罩和帽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生怕被任何一个可能的熟人认出来。
这份卑微的工作，是她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盔甲。
这一天，又是一个秋日的傍晚。
江逾白刚刚结束了一个长达四个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
会议非常成功，“启航科技”又拿下了一个重要的海外市场。
但他却感到一丝疲惫。
这种高处不胜寒的疲惫感，近年来愈发强烈。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夕阳的余晖，将整栋大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楼下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为了生活而步履匆匆。
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恍惚。
这就是他奋斗了半生才打下的江山。
宏伟，壮丽，却又冰冷，缺乏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收回目光，准备让司机送自己回家。
走出公司大楼，一阵秋风吹来，带着几分凉意。
广场上，金黄的落叶随风翻飞，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
一个穿着蓝色保洁工作服的身影，正在认真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瘦弱。
江逾白本没有在意，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吹了过来。
吹掉了那个女人头上的帽子。
也吹乱了她有些花白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
就是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江逾白。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司机已经为他打开了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但他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个身影。
尽管时隔二十年。
尽管她穿着朴素的保洁服，面容憔悴，眼角爬满了皱纹。
尽管岁月早已磨去了她所有的光彩和骄傲。
但他还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她。
那个人，正是许静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