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先生,给您添杯红酒吗?”
这个声音,像一根生了锈的针,扎进我耳朵里。
我缓缓转过头。
看清了那张脸。
她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住了。
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浇到脚。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哐当!”
托盘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红色的酒,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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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六年的天,像是漏了个窟窿,灰蒙蒙的,总也晴不透。
我们那座小城,靠着几个大厂子活着,红星机械厂就是最粗的那根顶梁柱。
我在厂里是技术员,戴个眼镜,白衬衫揣根钢笔,人人都喊我陈工。
我觉得这辈子,大概就是守着车床的轰鸣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晃就老了。
可那根顶梁柱,塌了。
厂长在全厂大会上念破产通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感觉那不是通知,是悼词。
几千号人,一夜之间,像被扔进河里的石头,扑腾几下,就没了声响。
昨天还称兄道弟的工友,今天见面,眼神都躲躲闪闪。
大家心里都慌,像没了根的草。
我成了下岗工人,兜比脸干净,每月去街道领那几十块钱,跟要饭的差不多。
排队领钱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低着头,怕被人认出来。
家里的空气,也跟外头的天一样,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老婆王丽娟,原来是厂办的一枝花,现在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堆没人要的废铁。
她以前总夸我手巧,能修好厂里最精密的仪器。
现在她只说我这双手没用,连张百元大钞都挣不回来。
“陈建军,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天天在家坐着能长出钱来?”
她描得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嘴里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大前门”。
烟雾缭绕,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想什么办法?现在到处都是下岗的,工作比人还多。”
“别人能想办法,你怎么就不能?”
她把邻居老王的例子甩我脸上。
“人家老王,原来就是个看仓库的,现在去南方倒腾服装,都买上摩托车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会摆弄那些冰冷的铁疙瘩,现在铁疙瘩都生了锈,我也跟着生了锈。
我这张脸,放不下去。
让我去摆摊吆喝,比杀了我还难受。
家里唯一的指望,是那片快要拆迁的平房区。
风声传了好几年,说一拆就能分三万块。
三万块,在那个时候,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馋得人心里发慌。
丽娟天天念叨那笔钱,说拿到钱就去市里买楼,开个服装店,再也不过这种看人脸色的日子。
她甚至把服装店的名字都想好了,叫“丽人衣坊”。
她跟我描述着未来的好日子,眼睛里放着光。
可那光,照不到我身上,反而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她的话,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在家等死。
那天晚上,我把那件压在箱底的白衬衫又拿了出来。
摸着那平整的衣领,我心里下了决心。
我脱下那身舍不得扔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叠好,换上破布褂子,跟着邻居去了城郊的建筑工地。
邻居老李拍拍我的肩膀:“建军,想开了就好,面子不值钱,钱才值钱。”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活儿是扛水泥,一袋一百斤,从车上扛到搅拌机,一趟一毛钱。
工头看我文弱,撇着嘴说:“行不行啊,文化人?”
我二话不说,扛起一袋就走。
那一百斤压在肩膀上,像一座山。
我的腿肚子直打哆嗦,走了十几步,就感觉眼冒金星。
第一天干下来,我肩膀上的皮全磨破了,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衣服上。
火辣辣地疼,像烙铁烫过一样。
晚上回到家,我像一滩烂泥,瘫在床上。
我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一身的灰,汗水和着水泥末子,在身上结成一层硬壳,抠都抠不下来。
丽娟看我进门,先是捂住了鼻子。
“你掉水泥坑里了?离我远点!”
我没力气跟她吵,只想喝口水。
吃饭的时候,我端起饭碗,能吃三大碗米饭。
肚子像个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丽娟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讨饭的有啥区别?一身的穷酸气!”
我没吭声,嘴里的米饭嚼着,像在嚼沙子。
五岁的儿子小念,怯生生地看着我,想靠近又不敢。
他大概是怕我身上的灰弄脏了他的新衣服。
我心里一酸。
我只想快点吃完,赶紧躺下,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工地的包工头叫周大海,四十来岁,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脖子上戴个大金链子,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
车开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跟落进鸡窝里的凤凰一样扎眼。
他来工地不怎么看活儿,就爱往我们这些工人的家里溜达。
他说话嗓门大,笑声更响,老远就能听见。
他第一次见着丽娟,眼睛就直了。
当时丽娟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哎呀,陈工,你这媳妇可真俊。”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大金牙。
他管我还叫陈工,可那语气里,全是戏谑。
02
我心里不得劲,但人家是老板,我只是个扛水泥的,只能陪着笑。
丽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进了屋。
那之后,周大海就常来了。
有时提着一兜苹果,说是自己家果园的。
有时是几条处理的“的确良”裤子,说是朋友厂里拿的。
他总有各种各样的由头。
他把东西塞到丽娟手里,眼睛却总是在她身上打转。
“弟妹,别跟建军一样死脑筋,这年头,得活泛点。”
他话里有话,我听得懂。
后来,他开始单独约丽娟去城里的“新世纪”餐厅吃饭。
那地方我知道,吃一顿饭,得花掉我扛半个月水泥的钱。
丽娟一开始还推脱,说家里有孩子。
周大海就笑着说:“把孩子带上,让他也去见见世面。”
她就真的带着小念去了。
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我许久没见过的红光,嘴里哼着当时流行的歌。
小念手里拿着一个没见过的玩具小汽车,是铁皮的。
她会从兜里掏出一支口红,或者一瓶雪花膏,在我面前晃。
“周老板送的,人家那才是过日子,讲究。”
我闻着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啃噬着。
我问她:“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她把脸一板:“什么怎么回事?人家周老板看得起我们,请我们吃顿饭怎么了?你没本事,还不许别人帮衬一下?”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工友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的话难听。
吃饭的时候,老李碰碰我:“建军,你得看紧点,那周大海不是个好东西。”
我还能怎么看?
我装作听不见,只是更拼命地扛水泥,肩膀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像是套上了一副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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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自己说,再忍忍,等拆迁款下来就好了。
我想,等拆迁款下来,我就拿钱去做个小买卖,开个五金店,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到那时,丽娟就会回心转意了。
她会看到,我陈建军不是个窝囊废。
那天,拆迁款终于下来了。
我去街道办事处签了字,领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本存折。
三万块。
我攥着那本三万块的存折,手心全是汗,感觉整个人的腰杆都直了。
回家的路上,我腿都是飘的。
我跑遍了整个建材市场,跟人打听行情,心里盘算着我的五金店该怎么开。
铺面租在哪,货从哪进,我都想好了。
我甚至还想好了店名,就叫“建军五金”。
实在,又踏实。
晚上,我揣着激动的心回到家,想跟丽娟好好说说我的计划。
我想告诉她,好日子就要来了。
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冷得像冰窖。
没有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小念的吵闹声。
“丽娟?小念?”
我喊了两声,没人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打开灯,看到桌上,压着一张信纸,旁边是那本被取空了的存折。
信是丽娟写的,字迹潦草,像是急着要走。
“建军,我受够了这种没盼头的日子,我带小念走了,你别找我。那三万块钱,就当是我跟你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
青春损失费。
这五个字,像五把尖刀,插在我心上。
我捏着那张纸,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冲出家门,像个疯子一样。
我不知道该往哪跑,就在胡同里瞎撞。
隔壁的张大妈拉住我,叹了口气。
她眼神里全是同情。
“建军啊,你这是咋了?”
“张大妈,你看见丽娟和小念了吗?”我的声音都在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建军啊,下午我看着丽娟抱着小念,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车的……就是那个周大海。”
桑塔纳,周大海。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天,真的塌了。
我在那间空荡荡的平房里,坐了一夜。
墙上,还贴着我们结婚时的大红喜字,已经褪了色,像一道干涸的血印。
天亮的时候,我没哭,也没喊。
我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倒下。
为了我儿子陈念,我得站起来,站得比所有人都直。
我回到了工地,没再去扛水泥。
我找到了项目经理,一个五十多岁的山东大汉。
我把我在机械厂画过的图纸,算过的参数,都跟他说了。
我说我不光有力气,我还有脑子。
他半信半疑,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跟着他学看图纸,算料。
白天,我在工地上跟着师傅们跑,风吹日晒,学怎么绑钢筋,怎么砌墙,怎么做防水。
晚上,工棚里蚊子嗡嗡地叫,我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啃那些比砖头还厚的建筑规范。
我的技术员底子还在,学得很快。
没过多久,工地上一些技术上的小难题,老师傅们都愿意来问我。
机会是自己挣来的。
一个小区的外墙防水工程,活儿小,利润薄,还特别麻烦,没人愿意接。
项目经理问我敢不敢干。
我咬了咬牙,说:“干!”
03
我东拼西凑借了点钱,拉了两个信得过的老乡,成立了我的第一个施工队。
队名我想了一宿,叫“磐石”。
我告诉我的工友,咱们做的活儿,就要像石头一样硬,一样实。
那个年代,工地上偷工减料是常事。
我不,人家要求刷三遍防水涂料,我就刷五遍。
工期到了,活儿干完了,甲方来验收,挑不出一点毛病。
我拿到了我的第一笔工程款,刨去成本,净赚了三千块。
我拿着那沓带着汗味的钞票,手抖得厉害。
这是我靠自己挣回来的第一份尊严。
靠着“磐石”这两个字,我的名声在圈子里慢慢传开了。
我的队伍越来越大,从做防水,到承包土方,再到整个分项工程。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工地上,家就是车里的一张行军床。
应酬的时候,我学着喝酒,白的啤的一起灌,喝到胃出血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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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合同的时候,我跟人斗智斗勇,每一个字都抠得清清楚楚。
我不再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陈工,也不是那个扛水泥的苦力。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2000年之后,房地产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国。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我拿地,盖楼,卖房子。
我盖的楼盘,名字也叫“磐石”,因为用料扎实,质量过硬,在咱们这个小城里卖得特别火。
这十八年,我再婚了,妻子是个小学老师,温婉贤惠,给我生了个女儿。
我有了新的家,车子换成了奔驰,住在自己盖的最好的小区里。
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想起王丽娟留下的那张字条,想起我那被带走的儿子,陈念。
我派人打听过,周大海后来生意败了,欠了一屁股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王丽娟和儿子的下落,也成了一个谜。
这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十八年,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二零一四年的冬天,我们市里举办一年一度的企业家商会晚宴。
地点在全市最豪华的盛世大酒店,顶楼的宴会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地上的红毯能陷进脚脖子。
来的人,非富即贵,都是这个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作为本地地产业的新面孔,被安排在了主桌。
身边坐着市里的领导,还有几位商界的老前辈。
我穿着意大利裁缝做的西装,端着红酒杯,和他们谈笑风生。
话题从最新的经济政策,聊到城南那块新规划的地皮。
我应付得游刃有余,仿佛我生来就属于这样的场合。
晚宴过半,进入了自由交流环节。
穿着统一制服的侍者们端着托盘,安静地穿梭在人群中。
我正和邻座的银行行长碰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女服务员。
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朝我们这桌走来。
她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快五十岁的样子,背有点驼,可能是常年劳累的结果。
身上的制服似乎大了一号,显得有些空荡。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卑微又讨好的笑,是那种服务行业里最常见的职业表情。
她走到主桌旁,任务是为我们这些最重要的客人添酒。
她先给市领导添了,又给几位老总添了,动作很熟练,也很僵硬。
最后,她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酒店餐厅里特有的油烟气。
这味道,我很熟悉。
是那种用力搓洗才能留下来的味道。
是辛劳的味道。
和我当年从工地上回来时,身上那股水泥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本质上是一样的。
它和她当年身上那股周大海送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完全是两种东西。
她微微躬着身子,不敢抬头看我,只是盯着我的酒杯。
这个姿势,我也很熟悉。
在工地上,面对工头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姿势。
卑微,又带着点讨好。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她身上看到这种姿态。
然后,她开口了。
“先生,给您添杯红酒吗?”
她的声音不大,有点沙哑,是那种话说多了磨损出来的嗓音。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我以为十八年的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的声音从记忆里抹得干干净净。
可就是这个声音,这个我以为我早就忘了的、带着点特殊尾音的本地口音。
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然后狠狠一拧。
十八年的尘封和锈迹,瞬间崩裂。
无数个夜晚,我在梦里听过这个声音。
有时,她在喊我的名字,说她后悔了。
更多的时候,她在骂我,骂我窝囊,骂我没出息。
现在,这个声音就在我耳边,说着最谦卑的话。
我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杯里的红酒,轻轻晃了一下,像一颗跳动的心。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04
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头。
这个动作,我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脖子里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了痕迹的脸,眼角的皱纹像蛛网一样散开,皮肤粗糙,带着黄气。
这不是我记忆里的那张脸。
我记忆里的那张脸,皮肤是白的,眉毛是修得细细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和骄傲。
可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形状……
分明,就是她。
女服务员倒完了酒,感觉到了我审视的目光,便按照流程,习惯性地抬起头,准备对我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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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职业素养,让她必须这么做。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撞上了。
整个宴会厅的喧嚣,在那一刻,都消失了。
我听不见音乐,听不见人们的交谈。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张正在变化的脸。
一秒。
两秒。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零下三十度的寒风吹过,瞬间冻结,然后皲裂,剥落。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瞳孔的收缩。
那是一种看到了鬼的表情。
惊恐,像潮水一样从她浑浊的眼球里涌出来。
然后是难以置信,是羞愧,是慌乱,是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她看清了。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念我的名字。
她看清了眼前这个坐在主桌,穿着昂贵西装,被众人簇拥的“陈总”。
就是十八年前,那个被她骂作“窝囊废”,被她断言“一辈子没出息”,被她卷走全部家当后抛弃的丈夫。
陈建军。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牙齿上下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你……你……”
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曾幻想过这一天,幻想了无数次。
在那些扛水泥扛到直不起腰的夜里。
在那些喝醉了吐到胆汁都出来的应酬后。
我想过要找到她,把钱砸在她脸上,问她后不后悔。
我想过要开着比桑塔纳好一百倍的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可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如此不堪,如此狼狈。
我的心里,没有滔天的恨意,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可怜的陌生人。
十八年的风霜雨雪,十八年的卧薪尝胆,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生活,已经替我报了仇。
突然,一声刺耳的脆响,划破了宴会厅里流淌的音乐和谈笑声。
“哐当!”
王丽娟手里的银色托盘,直直地坠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瓶身精美的红酒和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碎了一地。
深红色的酒液,在地毯上迅速蔓延开来,像一滩刺目的血。
她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僵在原地。
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全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部聚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