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方秀兰生病那天,我急匆匆地赶回家,推开门却愣住了。屋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冷清和凄凉,反而飘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常建国叔叔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我妈的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报纸,旁边的炉子上,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见我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用极低的声音说:“刚睡下,烧退了。汤再熬十分钟就好。”
那份从容和默契,不像家人,却胜似家人。楼道里碰见爱嚼舌根的王婶,她撇着嘴,酸溜溜地问我:“方悦,你妈跟老常头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啊?也不住一块儿,算怎么回事嘛。”我笑了笑,告诉她,这叫我们家的新型养老模式,她听不懂,但我们小区里,羡慕我妈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我爸走了快十年了,我妈方秀兰一个人过。她是个极度爱干净、有板有眼的人,退休前是单位的会计,家里所有东西都得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我爸在世时,是个甩手掌柜,我妈伺候了他一辈子,嘴上不说,心里早就烦透了给别人收拾烂摊子的日子。她常说:“我这下半辈子,就想为自己活,清清静静的,谁也别来打扰我。”
当常叔出现的时候,我跟我哥都捏了一把汗。常叔是退休的物理老师,老伴也走了几年,儿女都在外地。他跟我妈是在老年大学的书法班认识的。常叔这人,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一手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他跟我妈不一样,他有点不修边幅,喜欢在家里摆弄那些旧收音机、半导体,屋里总是堆满了各种零件。
他们俩能走到一起,我们都觉得是个奇迹。一开始,是常叔先主动,他会借着问书法的事,来家里坐坐,每次都带点自己种的小青菜或者刚从市场上买的新鲜玩意儿。我妈呢,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后来发现常叔这人虽然生活上糙了点,但人品是真不错,有学问,有见识,跟他聊天不累。
慢慢地,两个人就熟络了。每天傍晚,他们会一起在小区里散步,从东门走到西门,再绕着花园走两圈,正好一个小时。周末,常叔会叫上我妈,去赶早市,他负责拎东西,我妈负责挑挑拣拣。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天一黑,常叔准时告辞回家,绝不逗留。我妈也从不上他家去,最多是做了好吃的,让我或者我哥给常叔送一碗过去。
他们的关系,就维持在一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微妙状态。小区里的闲言碎语自然就起来了。王婶是其中的主力军,她逮着我妈就说:“秀兰啊,你跟老常都好成这样了,干脆搬一块儿住得了,搭个伙,省点水电煤气,晚上也有个照应不是?”
我妈每次都笑呵呵地怼回去:“王姐,我这辈子给人当保姆当够了,不想再伺候谁了。再说了,他那屋里跟个废品站似的,我可受不了。我这屋里,他进来都得换鞋,估计也憋得慌。现在这样,一碗汤的距离,多好。”
一碗汤的距离,这是我妈的发明。她说,住得近,做好了饭菜,端过去还是热的,这就够了。要是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桌上睡觉,那保管不出三个月就得吵翻天。一个嫌另一个做饭咸了,一个嫌另一个被子没叠好,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谁也别想改掉谁。
我跟我哥方博,对他们的这种模式,是举双手赞成的。我们做儿女的,最怕什么?怕老人再婚,财产纠纷,怕他们找的人,是图钱图房子,怕他们过得不开心,我们还得跟着操心。现在这样,我妈还是我妈,常叔还是常叔。他们经济各自独立,财产分得清清楚楚。我妈的退休金她自己花,常叔的钱也归他自己管。他们之间没有经济瓜葛,只有情感上的互相慰藉。
我们去看我妈,家里永远是她喜欢的样子,清爽整洁。我们不用去适应一个陌生的“继父”,不用担心我妈在新家里受委屈。常叔的儿子从外地回来看他,也对我妈特别尊重,每次都带很多礼物,客客气气地喊“方阿姨”。他说:“方阿姨,我爸有您陪着,我们在外面放心多了。你们这种过法,新潮,也真好,谁也不拖累谁。”
你看,连他们的下一代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真正让所有人,包括王婶,都闭上嘴并且开始羡慕的,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天半夜,常叔突发心绞痛,他一个人在家,情况非常危险。但他没有慌,他按下了床头的一个紧急呼叫按钮。那玩意儿是他儿子给装的,一个连着我妈家,一个连着社区医院,一个直接通到我手机上。
我妈家的报警器先响了,她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连门都没锁,同时给我打了电话。等我开车赶到常叔家楼下,救护车已经到了,我妈正扶着担架,有条不紊地跟医生说常叔的病史,血压多高,吃什么药,上次犯病是什么时候。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常叔的医保卡、身份证、一套换洗衣物和他平时喝水的保温杯。
那一刻,我看着我妈瘦小的背影在寒风里站着,心里全是敬佩。她没有像个妻子一样哭天抢地,慌乱无措,而是像个最冷静、最可靠的战友。在医院里,她忙前忙后,但从不越界。常叔的儿子第二天一早就飞回来了,我妈把所有事情交接给他,就回家去给常叔熬粥了。她白天在医院陪着说说话,晚上雷打不动地回家睡觉。
她跟我说:“悦悦,我得休息好,才能照顾他。我要是累倒了,不是给他添乱吗?”
常叔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他儿子忙工作,只能请个护工。可护工哪有我妈细心。我妈每天三顿饭,换着花样地做,用保温桶送来。常叔爱听收音机,我妈就把他家里那个半导体给他带来了。常叔的儿子感动得不得了,非要给我妈钱,我妈说什么也不要。
“我跟老常是朋友,朋友之间帮个忙,应该的。你要是给我钱,那不就生分了吗?”我妈说得坦坦荡荡。
常叔出院后,小区里看我妈的眼神全变了。王婶在楼下碰见我妈,拉着她的手,一脸羡慕地说:“秀兰,以前是我老婆子思想旧,不懂事。现在看明白了,你这日子过得是真舒坦,是真有智慧。有个人知冷知热地疼着你,你还不用天天洗衣做服侍他,进可攻退可守,这哪是过日子,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从那以后,“神仙日子”这个词就在我们小区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理解并羡慕我-妈和常叔的生活方式。那些再婚后天天为柴米油盐吵架的老两口,那些子女不放心,非要搬来跟子女住,结果闹得鸡飞狗跳的老人,都把我妈当成了榜样。
甚至有人来向我妈取经。我妈也不藏私,就告诉他们三条:第一,经济必须独立,谁也别花谁的钱,人情往来除外。第二,空间必须独立,守好自己的家,别想着去占领别人的地盘。第三,人格必须独立,别指望谁能为你养老,自己能动弹一天,就得为自己负责一天。
我妈说,老年人的爱情,不是干柴烈火,而是温水煮茶,慢慢品,才有味道。它不再是为了传宗接代,也不是为了搭伙过日子,它就是纯粹的陪伴。今天我想见你了,我打个电话,你下楼,我们一起散散步。明天你做了好吃的,给我送一碗,我尝尝你的手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就一起去老年大学。我们想出去旅游了,就报个夕阳红旅行团,住酒店都要两间房,晚上各自安睡,谁也不打扰谁的呼噜声。
这种“同城异地恋”般的黄昏恋,给了他们彼此最大的尊重和自由。我妈依旧可以在家把地板擦得锃亮,常叔也依旧可以把他那堆零件摆满一地。他们分享着彼此的快乐,分担着彼此的病痛,却不用去忍受对方自己无法接受的生活习惯。
现在,我妈和常叔已经成了我们这片儿的明星人物。每天傍晚,看着他们俩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身影,一个话不多,一个偶尔轻笑,那种安宁和和谐,真的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人。他们证明了一件事:爱,不是非要捆绑在一起,有时候,保持距离,才能让爱更长久,更轻松。
我有时候会想,等我老了,如果也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那该多好。不求朝夕相伴,只求暮年有你。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我们的世界有交集,但从不重叠。我们是彼此的拐杖,是彼此的暖水袋,更是彼此独立的、自由的灵魂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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