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老板,您这书店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
“书店,不就图个静吗?”
“静得让人觉得,您守着的不是书,是日子,是人心。”
我笑了笑,没接话,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蒙着厚厚油布的木箱上。
“那箱子里是什么?我看您天天擦,比对您自己都上心,从没见您打开过。”
“一个承诺。”
我轻声回答。
“比黄金还重的承诺。”
01
我叫骆一鸣,一个退伍多年的老兵。
身上的棱角,早就在这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被岁月磨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我守着一家名叫“时光旧书斋”的小店,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书店不大,藏在一条老街的深处,像个害羞的姑娘,不肯轻易露面。
来店里的,也多是些熟客,或是些真正爱书、懂得在故纸堆里淘宝的人。
店里的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勉强够我糊口,也给了我一个安放心灵的去处。
每天,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午后的阳光里,泡上一壶浓茶,听着挂钟滴答作响,看着光影在书架上缓缓移动。
这样的日子,安静,踏实,仿佛能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但在这份安静之中,总有一个角落,牵动着我的心神。
那就是书店最深处,靠墙放着的一个樟木箱子。
箱子很大,很沉,上面盖着一块深绿色的防潮油布,被我擦拭得一尘不染。
里面的东西,我没仔细看过,但我知道,那是一箱子旧书。
这箱书,不属于我,它属于我最好的战友,闻立。
算起来,这箱书在我这里,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我和闻立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刚刚脱下军装,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和憧憬。
我选择了安稳,用不多的退伍金,盘下了这家书店。
而闻立,他天生就是一只鸟,关不住的。
他的梦想是当一名摄影师,用镜头记录下这个世界的广阔和奇妙。
他要走,要去很远的地方,去雪山,去草原,去无人区。
临走前的一晚,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皮卡,拉来了这个沉重的樟木箱子。
“一鸣,这些破烂,你帮我看着。”
他跳下车,拍了拍箱子上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问他,这里面是什么。
他挠了挠头,说:“我爸妈留下的一些旧书,我也不懂,扔了可惜,带着又是个累赘。”
“你最稳重,放你这儿,我放心。”
我看着他,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提到父母时,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我没多问,我知道,他的父母是搞历史研究的,在一场野外考古中意外走了,这是他心里最深的痛。
我只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去吧,有我呢。”
“等我哪天想起来了,再来找你拿。”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我们刚入伍时那样阳光灿烂。
就这样,闻立走了,这个箱子留下了。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里,闻立像风一样,偶尔从地球的某个角落捎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他拍的照片和几句潦草的问候。
我知道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风景,也吃了很多苦。
而我,则守着这个小小的书斋,守着这个沉重的樟木箱子,日复一日。
书店搬过一次家,从拥挤的市中心搬到了现在这个安静的老街。
搬家的时候,我什么都可以精简,唯独这个箱子,是我亲自盯着,小心翼翼地搬上车,又小心翼翼地搬下来。
南方的天气潮湿,我怕书受潮,每年黄梅天,我都会挑个晴朗的日子,把箱子打开一条缝,让里面的书透透气。
那股陈年的墨香和樟木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是时间的味道。
我从未真正去翻动那些书,对我来说,守护这个箱子,守护的是一份承诺。
它像一个沉默的战友,陪我度过了这漫长的十二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看着这个箱子,会忍不住想,闻立现在在哪里?他还会回来拿走这些书吗?
时间久了,这份守护成了一种习惯,箱子也成了我书店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熟客们都知道我有个“宝贝箱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有人曾出高价想买,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我和闻过命的交情。
日子就像书页,一页一页,无声地翻过。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但那股子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腔调,我一听就知道是谁。
“一鸣,是我,闻立。”
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一紧。
“你小子,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哈哈,这不是混得不好,不敢联系你嘛。”
我们像从前一样,隔着电话互相调侃了几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洒脱。
聊了一会儿,他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了那个箱子。
“一鸣啊,那堆破书......我不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放你那儿十二年了,太麻烦你了,也该让你解脱了。”
“你看着处理吧,卖了换点酒钱,就当是我请你喝了。”
我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失落吗?好像有一点。
十二年的守护,仿佛在这一刻,被轻易地画上了句号。
是解脱吗?或许也有一点。
这个沉重的承诺,终于可以放下了。
“你......想好了?”我迟疑地问。
“想好了,彻底想好了。”他的语气很坚决。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早就过去了。人得往前看,对吧?”
“行,我知道了。”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谢了,兄弟。等我回去,请你喝最好的酒。”
电话挂了。
书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站在那个樟木箱子前,站了很久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
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从青葱岁月,到步入中年,这个箱子见证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如今,它的使命结束了。
我也该和这段记忆,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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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十二年的沉重,都一并吐出来。
罢了,闻立说得对,人总要往前看。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找出钥匙,插入那把早已生出铜锈的锁孔里。
“咔哒”一声轻响,尘封了十二年的岁月,终于要被打开了。
我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更加浓郁的墨香和樟木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摞摞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线装书。
书页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捆,解开麻绳。
书的封皮大多已经残破,有些甚至已经脱落。
上面的字,是繁体的,我认不全。
但我能感觉到,这些书,是有生命的。
它们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对我诉说着百年前的故事。
我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纸页,指尖传来历史的温度。
这就是闻立口中的“破烂”吗?
我心里泛起一丝苦笑。
或许在他眼里,这些无法变现、又占据空间的老物件,确实是累赘。
但在我这个开了十几年旧书店的人看来,它们身上的每一处斑驳,都是岁月的勋章。
然而,再珍贵的勋章,也抵不过现实的柴米油盐。
最近书店的生意确实不太好,网络电商的冲击,让实体书店的生存愈发艰难。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进一批新的畅销书来吸引点人气。
闻立的这通电话,说巧不巧,正好给了我一个解决资金问题的契机。
把这些书卖掉,换来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
我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就当是......替这些老伙计,找个新归宿吧。
02
做下决定后,我便开始整理这些旧书。
这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过程。
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生怕一不小心,就让这些脆弱的纸页化为齑粉。
我把它们一本一本地从箱子里请出来,用柔软的毛刷,轻轻掸去上面的浮尘。
这个过程,像是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
我仿佛能看到,闻立的父母,在灯下小心翼翼地翻阅、修补这些古籍的身影。
他们是真正爱书的人。
而他们的儿子,却把这些心血之作,称之为“破烂”。
世事弄人,莫过于此。
我将这些书分成了几类。
有些是经史子集,有些是诗词文选,还有一些,我连书名都辨认不清了。
它们大多没有精美的装帧,只是朴素的线装,却透着一股厚重的历史感。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把所有的书都整理完毕。
我把它们分批搬到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我找来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旧书处理,十元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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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价格的时候,我的心,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
十元,或许还不够买一杯奶茶。
但对我来说,这似乎是它们最合适的归宿。
我不懂它们的价值,也不想去懂。
如果它们真的价值连城,那这份人情,我就更还不清了。
不如就让它们以最普通的方式,流入人海,去遇见那些真正懂得欣赏它们的人。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上,像是在为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路过的行人,偶尔会停下脚步,好奇地翻看几眼。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摇摇头,便转身离去。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堆占地方的废纸罢了。
我也没指望能很快卖出去。
就让它们在这里,再多晒晒太阳吧。
我搬了张藤椅,坐在店门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人来人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那是一位老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脊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他拄着一根梨花木的拐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沉稳而有力。
老人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我的书摊。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堆被我标价十元的旧书上。
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他缓缓地朝我的书摊走来,步子依旧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跳上。
他在书摊前站定,没有立刻伸手去翻,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堆旧书,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失散多年的珍宝。
我心里有些打鼓。
这位老先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不会是看出什么门道了吧?
“小伙子,这些书......都是你的?”
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我站起身,恭敬地回答:“老先生,这些是朋友托我处理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文字。
他拿起一本书,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封面。
他的手指修长而干枯,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双,常年与书籍打交道的手。
他翻开书页,凑得很近,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
他的表情,专注而虔诚,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手中的这本书。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到他。
他一本一本地看过去,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有些书,他只是看一眼便放下。
有些书,他会反复地看上好几遍,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神情中,我能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惊喜,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激动。
我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直觉告诉我,这些书,可能真的不简单。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本书上。
那是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书页残破不堪,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在它的书脊上,用毛笔竖着写了几个字,字迹已经非常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我之前整理的时候,也看到过这本书,只当它是残本,随手就扔在了最下面。
没想到,竟被这位老先生给翻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本书的书脊,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我看到他握着拐杖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朝着那本书探去。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那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激动和不安。
他终于,触碰到了那本书。
他没有立刻把它拿起来,而是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了书脊上的尘埃。
那个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我看到,他的眼眶,竟然红了。
03
他将那本书捧在手中,手指轻轻拂去书脊上的尘埃。
当他辨认出那几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书脊上那三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墨字——《舆地纪胜》。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狂喜:“宋......宋刻......孤本......《舆地纪胜》......”
“天呐,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