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觉得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到头了。他想,他这一生,活得规矩,没欠过谁,也没让谁欠过他,到头来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这时候,那个在他家白住了五年的女人,陈晓梅,端着一碗粥走进来,低声却清晰地对他说:“老张,你这辈子就没欠过别人什么,现在轮到我欠你了。”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这五年,就当是我预支的,往后,我拿一辈子还你。”
一辈子。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张建国那潭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他是房东,她是那个交不起房租的租客。他们共用一个客厅,一个厨房,却分着用冰箱的上下两层;他们每天在饭点前后脚地进出厨房,却从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沉默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界限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以为这是他最后的固执和体面,她以为这是她仅剩的尊严和骨气。
可这一切,都得从五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说起。
第1章 那个下雨的下午
五年前的夏天,雨水特别多。
那天下午,天跟漏了个窟窿似的,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张建国坐在他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他喜欢这种老派的消遣,能让他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找到一点安宁。
门铃响了,突兀又急促。
张建国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点,会是谁?他唯一的儿子在南方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他没什么亲戚走动,更没什么朋友。
他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他的租客,陈晓梅。
她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用一件单薄的外套裹着,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白,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张……张大爷……”陈晓梅的声音都在发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张建国愣住了,赶紧侧身让她进来,“快进来,这是怎么了?孩子怎么了?”
陈晓梅抱着孩子冲了进来,把孩子放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解开湿透的外套。孩子叫童童,今年才三岁,大概是淋了雨又受了惊吓,眼睛紧闭着,呼吸微弱。
“童童发高烧,我带他去社区医院,结果走到半路,他不……不动了……”陈晓梅说着,眼泪就决了堤。她是个单亲妈妈,一年前,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赔偿款因为责任纠纷一直拖着没下来,她就靠着打零工,一个人拉扯着孩子。
张建国心里一沉,他虽然是个孤僻的老头,但不是铁石心肠。他摸了摸童童的额头,烫得吓人。“别慌,打120了吗?”
陈晓梅摇摇头,六神无主:“我……我手机没电了……”
张建国二话没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手指有些僵硬地按下了急救电话。报地址的时候,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给了陈晓梅一丝主心骨。
等待救护车的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晓梅跪在沙发边,不停地搓着童童冰冷的小手,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儿子的名字。张建国找出一条干毛巾,默默地递给她,又去烧了壶热水。
屋子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收音机里被遗忘的评书声。
救护车终于来了,陈晓梅抱着童童就要往外冲。张建国跟了出去,往她手里塞了一沓钱,大概有两千多块,是他刚取出来准备交水电费的。“拿着,医院花钱的地方多。”
陈晓梅愣住了,看着手里那沓厚实的钞票,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想说谢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跟着医护人员上了车。
救护车的鸣笛声远去,张建国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他叹了口气,关上门,屋子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他看着沙发上那块被濡湿的印记,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空。
他是个老派人,一辈子在工厂当会计,讲究的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都要有规矩。妻子去世后,儿子也去了外地,他就把次卧租了出去,一来能挣点零花钱,二来家里有点动静,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
陈晓梅是半年前搬进来的,看着是个本分人,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房租虽然不高,但她每次都交得很准时,从不拖欠。张建国对她印象不坏,但也没什么深交,点头之交而已。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会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撞进他平静如水的生活。
那一晚,张建国几乎没怎么睡。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盼着陈晓梅能回来。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被开门声惊醒。是陈晓梅回来了,脸色憔悴,眼睛又红又肿,但神情看起来比昨天稳定了一些。
“张大爷,”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您,童童……没事了,是急性肺炎,要住院观察几天。”
张建国“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陈晓梅从口袋里掏出张建国昨天给她的那沓钱,双手递了过来,“张大爷,这钱……我先还您。医药费我找朋友借了点,够了。”
张建国看了看那沓钱,又看了看她那张写满疲惫和倔强的脸,没有接。“你先用着吧,孩子住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不,我不能要。”陈晓梅坚持着,把钱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您的恩情我记着,以后一定会报答您。但是这钱,我真的不能收。”
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张建国看着鞋柜上的钱,心里五味杂陈。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很少见到像陈晓梅这样,穷得叮当响,骨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接下来的几天,陈晓梅每天医院和家里两头跑,白天照顾孩子,晚上回来给孩子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张建国好几次看到她深夜在厨房里忙碌,然后就着咸菜啃一个冰冷的馒头。他想说点什么,比如“用我的厨房吧,煤气费我出”,或者“锅里有我熬的粥,你喝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个不擅长表达关心的人,一辈子的习惯,改不了了。
一个星期后,童童出院了。陈晓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但很快,新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月底了,该交房租了。
那天晚上,陈晓梅敲响了张建国主卧的门。她手里捏着一个信封,但信封是瘪的。
“张大爷,”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这个月的房租……我……我可能要晚几天。给童童看病,把钱都花光了,朋友那借的也……”
张建国看着她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早就料到了。他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
没有催促,没有责备,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陈晓梅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房租还是没有着落。陈晓梅找工作四处碰壁,带着个刚出院的孩子,没人愿意要她。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都把自己和孩子关在房间里,只有做饭的时候才出来,也是来去匆匆,不敢和张建国对视。
张建国能感觉到这个屋子里的气压越来越低。他甚至能听到她夜里压抑的哭声。
终于,在一个月初的晚上,陈晓梅再次敲响了他的门。这一次,她没有提房租的事,而是说:“张大爷,对不起。我……我们明天就搬走。房子我帮您找好下家了,是我一个远房亲戚,人很老实,肯定比我省心。”
张建国正在看电视,闻言,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睛红肿,却努力挺直腰杆的女人。
“搬走?你能搬到哪去?”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我回老家。虽然没什么亲人了,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陈晓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
“带着个病才好的孩子,折腾回老家?”张建国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你那老家的房子,还能住人吗?”
陈晓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说不出话来。她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一半了。
张建国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常年板着的脸显得有些严肃。“房租的事,先不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张建国打断了她,“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给。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把这屋子里的卫生搞一搞,我年纪大了,腰不好,很多地方够不着。”
说完,他没再给陈晓梅说话的机会,转身回了房间。
陈晓梅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客厅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以为自己会被扫地出门,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从那天起,一种奇怪的平衡在这个家里形成了。
陈晓梅不提房租,张建国也不提。她真的开始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地板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厨房的油污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张建国养在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叶子都比以前更绿了。
她用这种方式,偿还着她欠下的“债”。
而张建国,也默许了这种方式。他每天回到家,都能看到窗明几净的屋子,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虽然不是为他做的),能听到隔壁房间里孩子咿咿呀呀学语的声音。
这个空了很久的家,似乎又有了点人味儿。
只是,他们之间的交流,依然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几句话,比如“水管漏水了”,或者“明天要停电”,他们几乎不说话。
他们像两条生活在同一片水域却互不交集的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脆弱而又怪异的共生关系。
一年,两年,三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童童长大了,开始上幼儿园了。陈晓梅也找到了一份在超市做收银员的稳定工作,工资不高,但足够她们母子俩生活。
她每个月都会把房租钱,一分不少地装在信封里,悄悄放在张建国房间的门缝下。
而张建国,每次都会把那个信封,原封不动地,再悄悄塞回到她房间的门缝里。
这个无声的推拉,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陈晓梅不再塞信封了。张建国也没有问。
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是钱可以计算的了。
五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童童已经会背唐诗,会叫他“张爷爷”了。陈晓梅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不再是刚来时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而张建国,也习惯了每天回家时,客厅里亮着的那盏温暖的灯。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直到他那天毫无征兆地倒下。
第2章 看不见的墙
这五年,张建国和陈晓梅之间,像是砌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的这边,是张建国雷打不动的生活。早上六点起床,去公园打一套太极,回来自己煮一碗清汤面,配一碟咸菜。上午看报纸,听收音机。下午睡个午觉,然后去阳台侍弄他那盆宝贝君子兰。晚上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他的世界,安静、规律,像一台精准的老式座钟。
墙的那边,是陈晓梅和童童小心翼翼的日子。她们总是等张建国吃完早饭出门了,才从房间里出来。厨房是她们交集最多的地方,却也是界限最分明的地方。冰箱的冷藏室,左边一半是张建国的,放着他的面条、鸡蛋和剩菜;右边一半是陈晓梅的,塞满了给童童准备的牛奶、水果和各种蔬菜。她们连用的酱油和醋,都是各买各的。
有一次,陈晓梅的酱油用完了,菜炒到一半,急得团团转。她看着张建国那瓶满满的酱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敢伸手。她宁愿跑下楼去小卖部买一瓶新的,也不愿开口借用一下。
张建国其实都看在眼里。他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假装看报纸,眼角的余光却瞥着厨房里那个手足无措的身影。他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波动,想说一句“我的你先用着”,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沉默。
他觉得,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这堵墙就有了裂缝,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他是个怕麻烦的人,更怕欠下人情债。他收留她,是出于一时的恻隐之心,但他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复杂。
所以,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童童是这堵墙上唯一的变数。小孩子不懂大人世界的复杂规则。他会趁着陈晓梅不注意,偷偷跑到客厅,好奇地盯着张建国看。
张建国总是板着脸,不理他。
但有一次,童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手里捏了半天的糖,颤巍巍地递到张建国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吃糖。”
那是一颗最普通的水果硬糖,糖纸都有些被捏软了。
张建国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看着童童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板着的脸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粗糙的手,接过了那颗糖。
“谢谢。”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童童开心地笑了,露出了几颗小米牙。
从那以后,张建国对童童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他会默许童童在他看电视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他去公园,有时也会给童童带一个风车或者一串糖葫芦,然后趁陈晓梅不注意,悄悄塞给孩子。
陈晓梅发现了,她没有作声,只是会在第二天,把张建国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他那双穿旧了的布鞋鞋底纳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换,一种心照不宣的“礼尚往来”。
他们就像两个蹩脚的棋手,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下着一盘谁也不愿先开口说话的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试探都点到为止。
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是张建国老伴儿留下来的。老伴儿去世后,他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这盆花上。他每天给它擦叶子,控制浇水的量,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可这花就像跟他赌气一样,养了好几年,就是不开花。
陈晓梅来了之后,也学着张建国的样子,每天用湿布轻轻擦拭那些肥厚的叶片。她做得比张建国更细致,连叶子背面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
张建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知道的。他发现君子兰的叶子越来越油亮,整个植株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张建国的老毛病犯了,关节疼得厉害,连下床都费劲。那几天,他没法自己做饭。他以为自己得饿几天肚子了,没想到中午的时候,陈晓梅敲了敲他的房门。
他打开门,陈晓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面,站在门口,低着头说:“张大爷,我……我多做了一点,您趁热吃。”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几根碧绿的青菜,排骨炖得烂烂的,香气扑鼻。
张建国看着那碗面,心里一阵发热。他想说声谢谢,可嘴巴张了张,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嗯。”
他接过碗,关上了门。
他背靠着门,听着外面远去的脚步声,端着那碗面,许久没有动。汤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
从那以后,每逢天气不好,张建国关节疼的时候,他的房门口总会准时出现一碗热汤面,或者一碗暖身的粥。
陈晓梅不多言语,张建国也从不道谢。
这堵墙,看似坚固,却在这些无声的细节里,悄悄地透进了一丝光,一丝暖意。
但墙,终究还是墙。
他们依然分桌吃饭,依然很少交谈。张建国的儿子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他过得怎么样。他总是说:“挺好,一个人,清净。”他从没提过陈晓梅母子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段关系。说她是租客?可她不付房租。说她是保姆?可他没付过一分钱工资。
这是一种无法被定义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
陈晓梅也一样。超市的同事问她住在哪,她只说是租的房子。没人知道,她和房东住在一起。她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更怕那些异样的眼光会伤害到童童。
这堵墙,保护着他们各自的体面,也囚禁着他们。
五年过去了,童童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了一个背着小书包上学前班的小男孩。他会在饭桌上,夹一块自己碗里的肉,跑到张建国面前说:“张爷爷,吃肉,长高高。”
张建国会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把肉夹回他碗里,“爷爷老了,长不高了,童童吃。”
陈晓梅就在厨房门口看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张建国常常会想,如果没有那堵墙,这个家,会不会就是寻常人家该有的样子?一个老人,一对母子,组成一个奇怪的,却也温暖的家庭。
但他不敢去推倒那堵墙。他怕墙倒了之后,面对的是他无法处理的尴尬和责任。
陈晓梅也不敢。她怕墙倒了之后,她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无处安放。
于是,他们就维持着这种状态,直到张建国的身体,替他们做出了选择。那堵坚冰一样的墙,终于在一声剧烈的咳嗽声中,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第3章 倒下的声音
变化是从一场不起眼的咳嗽开始的。
初秋,天气转凉,张建国有些着凉,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起初他没在意,自己找了点感冒药吃了,以为扛一扛就过去了。他这辈子,身体还算硬朗,小病小痛从不去医院,觉得那是浪费钱,也麻烦。
陈晓梅注意到了。每天早上,她都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晚上,张建国看电视时,也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声音嘶哑,听着就让人难受。
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说一句:“张大爷,您去医院看看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一句过度的关心,都可能被解读为别有用心。她怕张建国觉得她多事,或者是在试探什么。
于是,她选择了自己习惯的方式。
第二天,张建国的床头柜上,多了一瓶枇杷膏和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她用罗汉果和雪梨熬的水。她是在张建国出门晨练的时候,悄悄放进去的。
张建国回来后,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他愣了一下,打开保温杯,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确实舒服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保温杯里的水每天都会换成新的。
张建国的咳嗽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有时候咳得喘不上气,脸都憋得通红。他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差,走路都有些打晃,连去公园晨练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晓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天晚上,童童睡下后,陈晓梅在客厅里洗着衣服,听到张建国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晓梅的心上。
她顾不上满手的泡沫,猛地站起来,冲到张建国的房门口,用力地敲门:“张大爷!张大爷您怎么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来不及多想,用力地转动门把手。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张大爷!您开开门啊!”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边拍门一边大喊。
还是没有声音。
陈晓梅彻底慌了。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厨房门后立着的斧子,那是张建国用来劈柴的。她想也没想,抄起斧子,对着门锁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木屑飞溅。
一下,两下……她一个瘦弱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门锁给砸开了。
她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张建国倒在床边的地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呼吸已经非常微弱。旁边翻倒着一个水杯,水洒了一地。
“张大爷!”陈晓梅扑过去,扶起他的上半身,他的身体烫得吓人。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了120。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她按照电话里急救人员的指示,解开张建国的衣领,让他保持呼吸通畅。她的手一直在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房东,什么租客,什么界限,什么尊严,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知道,这个给了她和孩子一个栖身之所的老人,现在有危险。她不能让他出事。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
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张建国抬了出去。陈晓梅交代邻居帮忙照看一下睡梦中的童童,自己则抓起一件外套,跟着上了救护车。
车上,医护人员给张建国戴上了氧气面罩,做着紧急处理。陈晓梅坐在旁边,紧紧地攥着张建国冰冷的手,那只曾经递给她两千块钱的手,那只接过童童糖果的手。
到了医院,张建国被直接送进了抢救室。
陈晓梅一个人站在抢救室门外,走廊里冰冷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孤单无助。她这才感觉到后怕,浑身都在发冷。
一个护士拿着单子走过来,问她:“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陈晓梅愣住了。
家属?她是什么家属?
她迟疑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是他……租客。”
护士显然也愣了一下,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了看她,然后说:“病人情况比较危急,需要家属签字,办一下住院手续。你联系一下他家人吧。”
联系家人。
陈晓梅这才想起,张建国的儿子远在南方。她只知道张建国偶尔会和儿子通电话,但她从来没有他儿子的联系方式。
她翻遍了张建国的手机,那是一部老式的按键手机,通讯录里存的号码不多。她找到了一个备注为“儿子”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喂,爸,这么晚什么事?”
“你好,我不是你爸爸。”陈晓梅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爸爸……张建国,他现在在医院抢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一下子变得清醒而急切:“什么?怎么回事?在哪家医院?”
陈晓梅报了医院的名字和地址。
“我……我现在就订最早的机票!麻烦你,麻烦你先在那边照看一下,所有费用我来承担!”对方的语气很恳切。
挂了电话,陈晓梅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看着“抢救中”三个鲜红的字,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严肃地问:“谁是张建国的家属?”
陈晓梅赶紧迎上去,“医生,他怎么样了?”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的话让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是急性肺炎引发的呼吸衰竭和心力衰竭,幸好送来得及时。病人年纪大了,底子也有些亏空,需要马上住院,进重症监护室观察。”
听到“重症监护室”几个字,陈晓梅的心又揪了起来。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医生,钱……钱不是问题,请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救救他!”她急切地说。
医生点了点头,让她去办手续。
陈晓梅跑到缴费窗口,看着那一长串的数字,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的银行卡。卡里是她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部积蓄,本来是想等童童上小学的时候,给他报个好点的兴趣班。
但现在,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刷了卡,签了字,办好了一切手续。当她拿着一沓单据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时,她看到张建国已经被推了出来,戴着呼吸机,双眼紧闭。
他就那样安静地躺着,曾经那个有些固执、有些严肃的老人,此刻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陈晓梅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她隔着玻璃窗,看着监护室里的张建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一定要好起来。
这堵看不见的墙,在生命面前,轰然倒塌。
第4章 病房里的光
张建国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
那三天,陈晓梅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白天,她把童童送到幼儿园,然后就赶到医院,守在ICU的门外。她不能进去,就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静静地看着。看护士给他翻身,看仪器上跳动的数字,一看就是一整天。
晚上,她接回童童,给他做饭,陪他做游戏,哄他睡觉。等孩子睡熟了,她就开始给张建国准备第二天要用的东西。她向医生咨询了病人的饮食禁忌,然后用小火慢炖,熬出最软烂的流食,装在保温桶里。
超市的工作,她请了假。经理有些不悦,但看她神情憔悴,眼眶通红,终究还是批了。
这三天,张建国的儿子张伟,每天都会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询问父亲的情况。他的语气里满是焦虑和感激。他说机票已经买好,但因为天气原因,航班一再延误。
“陈姐,真的太麻烦你了。等我到了,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承担,你的损失我也会加倍补偿。”张伟在电话里说。
陈晓梅只是淡淡地回答:“没什么,张大爷他……是个好人。”
她没有提自己垫付医药费的事,也没有提自己砸了门的事。她觉得,在一条生命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第三天下午,好消息传来,张建国的情况稳定了,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陈晓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转到普通病房后,张建国依然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陈晓梅可以进去照顾他了。她买来了新的脸盆、毛巾,每天定时给他擦拭身体,帮他活动关节。他的嘴唇干裂,她就用棉签蘸着水,一点一点地湿润。
病房里同住的是一位大妈,看着陈晓梅忙前忙后,无微不至,忍不住问:“闺女,这是你爸啊?你可真孝顺。”
陈晓梅的脸微微一红,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邻居。”
她还是没能说出“租客”那两个字。在这个环境里,那两个字显得太生分,太冷漠了。
大妈“哦”了一声,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现在这样的好邻居可不多见了。”
张建国偶尔会清醒片刻。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闻到的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然后,他会看到坐在床边的陈晓梅。
她正在给他削一个苹果,刀法很稳,一圈一圈的果皮连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带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很难受,想喝口水,结果一起身就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想开口说话,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单音。
陈晓梅听到了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苹果,凑过来,轻声问:“张大爷,您醒了?是不是想喝水?”
张建国艰难地点了点头。
陈晓梅扶着他的头,用带吸管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水流滋润了他干涸的喉咙,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他看着陈晓梅,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医药费是谁交的?但他说不出话。
陈晓梅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轻声说:“您那天晚上晕倒了,我叫了救护车。您儿子已经知道了,他马上就从南方赶回来。您放心,好好养病就行,什么都别想。”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张建国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下来。他闭上眼睛,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
他这一辈子,活得硬气,从不肯轻易示弱,更不愿麻烦别人。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要靠一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女人来搭救。
他心里,那堵墙的残垣断壁,正在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一点点地冲刷、消融。
傍晚,张伟终于赶到了。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眉眼间和张建国有些相像。他一进病房,就直奔床前,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他哽咽着叫了一声。
张建国睁开眼,看到儿子,情绪有些激动,挣扎着想坐起来。
“爸,您别动,好好躺着。”张伟按住他,然后转向陈晓梅,深深地鞠了一躬,“陈姐,这次真的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我爸……我真不敢想后果。”
陈晓梅连忙摆手,“别这么说,应该的。”
张伟坚持要偿还陈晓梅垫付的所有医药费,还要给她一笔感谢费。陈晓梅只收下了医药费的钱,感谢费怎么也不肯要。
“张先生,我住在张大爷家五年,没交过一分钱房租。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现在做的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陈晓梅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决。
张伟愣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家里还住着这样一位“特殊”的租客。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张建国避开了儿子的目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伟的到来,让陈晓梅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可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了。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不便过多地掺和。
第二天,她照常熬好了粥,送到医院。张伟正在给父亲喂水。
陈晓梅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对张伟说:“张先生,这是我给张大爷熬的粥,没什么胃口的时候喝一点。你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家里还有孩子,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就准备离开。
“陈姐,等一下!”张伟叫住了她。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陈晓梅,“陈姐,这是我爸这个月的房租,还有,这是您砸坏那扇门的修理费。我知道您不要感谢费,但这些是您应得的。”
他的话,说得客气,却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疏离。
他想用钱,来划清界限。
陈晓梅看着那沓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张伟,又看了看病床上沉默不语的张建国。
她明白了。在张伟看来,她和父亲之间,终究只是一场交易。她提供照顾,他支付费用。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五年来的复杂情感和无声默契,在这一刻,被简化成了一笔可以计算的账目。
陈晓梅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她没有去接那笔钱,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门,我会找人修好的。房租……我从来没交过,现在也不需要。”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她转身走出了病房,没有回头。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伟拿着钱,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父亲,不解地问:“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建国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许久,才沙哑地开口:“阿伟,你……错了。”
第5章 一辈子的房租
陈晓梅走出病房后,没有直接回家。她一个人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坐了很久。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下来,已经没什么暖意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张伟的举动,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连日来因为担忧和忙碌而忽略掉的某种期盼。
她原本以为,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她和张建国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已经彻底倒塌了。她甚至在心里模糊地想过,等张大爷好了,他们或许可以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聊家常。
可现实给了她清醒的一击。
她终究是个外人。
她和张建国之间那五年看似温情脉脉的相处,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笔糊涂账。张伟的做法很正常,他要理清这笔账,用钱来结束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既是为他父亲,也是为她。
陈晓梅苦笑了一下。是啊,自己还在奢望什么呢?一个交不起房租的租客,凭什么去奢望房东的亲情?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决定把这件事彻底放下。等张大爷出院,她就带着童童搬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已经叨扰得太久了。欠下的恩情,或许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但至少,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
做了这个决定后,她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她没有再去医院。她找来了锁匠,把张建国那扇被她砸坏的门,换上了一把崭新的锁。然后,她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她的东西不多,一个箱子就装完了。
她想,等张大爷出院那天,她就悄悄地离开,不告别,也不说再见。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天傍晚,她刚接回童童,门铃就响了。她以为是邻居,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张伟。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神情也有些尴尬。
“陈姐,”他开口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陈晓梅有些意外,但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
童童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叔叔好。”
张伟勉强笑了笑,摸了摸童童的头。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凝重。
还是张伟先开了口。
“陈姐,对不起。”他很诚恳地说,“前天在医院,是我太想当然了,说话做事没经过大脑,伤了你的心。我爸……他都跟我说了。”
陈晓梅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爸说,这五年,要不是你和童童,他一个人住在这个空房子里,可能早就……憋出病来了。”张伟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你不是租客,是他的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陈晓梅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张伟,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我爸他……他真的这么说?”
“嗯。”张伟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妈,最亏欠的人,是你。他是个倔老头,一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也不懂得怎么关心人。他说,他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却总也说不出口。”
张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放在茶几上,推到陈晓梅面前。
“陈姐,这里面是十万块钱。这不是感谢费,也不是补偿款。”他看着陈晓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爸说,这是他替我们张家,预付给你和童童的。他说,他想请你……继续住在这里。他说,他想看着童童长大,想以后……有人能陪他说说话。”
陈晓梅看着那个存折,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这五年来的委屈、隐忍、不安,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泪水,奔涌而出。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那句“家人”,为了那个倔强老头笨拙却真诚的挽留。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原来,那堵墙,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他也在墙的那一边,默默地守护着她和孩子的安宁。
第二天,陈晓梅还是去了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建国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里已经有了神采。
看到她进来,张建国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陈晓梅走到床边,把保温桶放在柜子上,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病房里很安静。
过了很久,还是张建国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却很清晰。
“阿伟……都跟你说了吧?”
陈晓梅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的?”张建国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
陈晓梅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憔悴的脸,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雨夜,他递给她两千块钱时的样子。想起了他笨拙地把风车塞给童童的样子。想起了他关节疼时,默默喝下她送去的热汤面的样子。
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轻声却清晰地说道:“老张,你这辈子就没欠过别人什么,现在轮到我欠你了。”
病床上的张建国愣住了。他第一次听到陈晓梅用这样亲近的称呼叫他。不是“张大爷”,不是“张先生”,而是“老张”。
陈晓梅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无比坚定。
“这五年,就当是我预支的,往后,我拿一辈子还你。”
她指的,不是钱,不是房租。
她指的是陪伴,是照顾,是一个家的温暖。
张建国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五年的时光,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却没有磨灭她眼里的光。那束光,此刻正照进他孤寂已久的心里。
他活了大半辈子,自认看人很准。可这一次,他看了五年,才真正看懂。
他以为自己是施舍者,是房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被拯救的人。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用她们无声的陪伴,把他从一个孤僻、固执的空巢老人,拉回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他缓缓地抬起手,朝着陈晓梅的方向,伸了出去。
陈晓梅走过去,握住了他那只干瘦、却温暖的手。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冲破了云层,一缕金色的光芒照进了病房,温暖而明亮。
第6章 盛开的君子兰
张建国出院那天,是张伟和陈晓梅一起去接的。
张伟特地叫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上车。陈晓梅则提着一个包,里面是张建国的换洗衣物。三个人坐在车里,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尴尬,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车子开到楼下,童童早就等在了那里。他看到张建国,迈开小腿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张建国的腿,仰着小脸,脆生生地喊:“张爷爷,你回来啦!童童好想你!”
张建国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弯下腰,用还有些颤抖的手,摸了摸童童的头,“哎,爷爷也想童童。”
回到家,屋子里的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地板依然一尘不染,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但那堵看不见的墙,已经消失了。
张伟安顿好父亲,公司有急事,当天下午就得飞回南方。临走前,他拉着陈晓梅的手,郑重地道谢,又把父亲的银行卡和密码交给了她,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老人,钱不够就给他打电话。
陈晓梅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一种信任的交接。
送走张伟,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三个人。
晚饭,是陈晓梅做的。四菜一汤,都是些清淡又有营养的家常菜。饭菜摆上桌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喊了一声:“开饭啦!”
童童欢呼着跑到桌边,爬上自己的小凳子。
张建国也拄着拐杖,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坐在桌边的陈晓梅和童童,眼眶有些湿润。
五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张爷爷,吃这个,这个有营养!”童童用自己的小勺子,笨拙地给张建国舀了一勺蒸蛋。
张建国笑着吃下,连声说:“好吃,好吃。”
陈晓梅给张建国盛了一碗汤,轻声说:“慢点喝,烫。”
“嗯。”张建国点点头,端起碗,小口地喝着。
一顿饭,吃得平淡又温馨。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家人般的温情。
张建国病好后,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操劳了。陈晓梅不让他进厨房,也不让他干任何家务活。她每天把他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
早上,她会熬好养生粥。白天,她扶着他在小区里散步。晚上,她会给他准备好热水泡脚。
张建国过意不去,总想帮点什么。有一次,他趁陈晓梅去超市上班,想自己动手擦擦桌子,结果差点摔倒。
陈晓梅回来后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气,第一次对他“板起脸”:“您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这些活儿有我呢!”
张建国看着她嗔怪的样子,不但不生气,心里反而暖烘烘的。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融洽。
童童成了爷孙俩的粘合剂。他会缠着张建国给他讲故事,张建国就把自己年轻时在工厂里的趣事,翻来覆去地讲给他听。他会拉着张建国的手,教他玩自己新买的积木。祖孙俩常常在客厅的地毯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笑声不断。
陈晓梅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阳光洒在老人和孩子的身上,岁月静好。
她开始主动和张建国聊起天来。聊童童在幼儿园的趣事,聊超市里的人和事,聊今天的菜价。
张建国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他会跟她聊起自己过世的老伴,聊起远方的儿子,聊起他年轻时的梦想。
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五年沉默的时光里,他们错过了那么多可以交流的话题。
有一天,陈晓梅在整理张建国的旧物时,翻出了一本相册。里面是张建国和老伴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张伟从小到大的照片。
张建国拄着拐杖走过来,拿起一张他和老伴在公园里的合影,眼神变得很温柔。
“你王阿姨啊,以前最喜欢花了。阳台上那盆君子兰,就是她留下来的。”他叹了口气,“可惜啊,我养了这么多年,一次花都没开过。”
陈晓梅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轻声说:“会开的。”
她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那盆君子兰上。她上网查资料,学习怎么施肥,怎么控制光照。她像照顾一个新生儿一样,悉心照料着那盆花。
转眼,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陈晓梅去阳台浇水,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老张!快来看!”
张建国闻声走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盆养了多年、从未有过动静的君子兰,肥厚的绿叶之间,竟然抽出了一支亭亭玉立的花箭,顶端结着一个饱满的花苞,微微泛着橙红。
它要开花了。
张建国愣住了,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支花箭,又怕碰坏了似的,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那含苞待放的花朵,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他知道,这花,不是为他一个人开的。
它是为这个家,为这个家里所有的人,为这段跨越了五年沉默、最终走向温暖的缘分开的。
花开,意味着新生。
又过了几天,君子兰彻底盛开了。十几朵橙红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把整个阳台都照亮了。
那天,张伟休了年假,特地从南方飞了回来。
一家人,哦不,应该说,是这一家四口,第一次拍了一张全家福。
背景,就是那盆开得灿烂无比的君子兰。
照片上,张建国和陈晓梅坐在中间,童童依偎在爷爷怀里。张伟站在他们身后,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照片洗出来后,被张建国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他常常会戴上老花镜,看上很久。
他想,这辈子,值了。
他用半生的孤独,换来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的家。
而陈晓梅,也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她用五年的隐忍和善良,为自己和孩子,赢得了一个温暖的港湾和一辈子的安稳。
至于那笔还不清的“房租”,她想,她会用余生的每一天,慢慢地,用爱和陪伴,一点一点地,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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