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汇报材料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字都闪烁着政绩的光芒。
我准备用最饱满的热情,向新来的县长展示一个焕然一新的清水乡。
然而,就在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的那一刹那,办公室里最不起眼的老霍,却从身后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角。
他压着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在我耳边急促地说道:“别念稿子!先哭!”
我当时就愣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补了一句。
“哭得越大声越好!”
01
县里的红头文件是周一下午送达的。
一张薄薄的A4纸,上面的铅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新上任的县长裴劲松,这周要下来视察工作,第一站就定了我们清水乡。
消息一传开,整个乡政府大院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平静的水面下顿时暗流涌动。
裴县长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据说作风硬朗,雷厉风行,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对他而言,这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而对我,李正阳来说,这既是严峻的考验,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我今年三十有四,在这个乡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快三年。
说句心里话,我自认为这三年没有虚度光阴。
清水乡的“清水”二字,听着雅致,实际上却代表着贫瘠。
我刚来的时候,乡里唯一的像样产业就是几片零零散散的果园,靠天吃饭。
连接县城的是一条颠簸的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老百姓去县城卖点农产品,像是要扒掉一层皮。
乡中心小学的校舍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土坯房,一到雨季,外面下大雨,教室里下小雨,孩子们得打着伞上课。
这三年,我几乎是把家安在了乡里,每天不是跑项目,就是下村子。
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总算是干成了几件实事。
连接县城的那条土路,被我硬化成了平坦的柏油路,车程从一个半小时缩短到了四十分钟。
乡中心小学的旧校舍被推倒重建,如今窗明几净的新教学楼已经成了乡里最气派的建筑。
我还从外面引进了两家小型的农产品加工厂,一个做果脯,一个做辣酱,虽然规模不大,但总算让乡亲们在家门口有了份稳定的收入。
这些,都是我李正阳一锤子一卯钉干出来的,是我向裴县长汇报工作的底气所在。
为了这次视察,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熬了三个通宵。
我亲自操刀,写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清水乡振兴工作汇报》,里面图文并茂,数据详实。
从道路硬化前后的对比图,到小学生们在新教室里的笑脸特写,再到农产品加工厂的产值增长曲线,每一个细节我都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我甚至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汇报时的语气和手势。
我想象着裴县长在听完我的汇报后,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然后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干得不错!”
那种被认可的渴望,像一团火在我胸中燃烧。
汇报稿写成的当天下午,我特意把它打印出来,拿给了乡政府的老文书,霍长青。
大家都叫他老霍。
老霍今年快六十了,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在乡政府这个院子里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
他就像院里那棵老槐树,看着一任又一任的乡长、书记迎来送往,自己却始终扎根在这里,不声不响。
他平时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坐在他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后,不是写写画画,就是泡一杯浓得发苦的酽茶。
我觉得,他这样在基层待了一辈子的老人,看问题或许有他独特的视角。
我把汇报稿递给他,满怀期待地问:“霍叔,您给参谋参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老霍扶了扶眼镜,接过那沓还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一页一页,看得极其缓慢。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办公室里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久,他才看完了最后一页,把稿子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端起搪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喝了一口。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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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啊,这材料写得是真漂亮。”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
我心里一喜,以为他是在肯定我的工作,便笑着说:“主要还是基础工作做得扎实。”
老霍却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材料写得太漂亮,有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夸大其词,还是说我华而不实?
我正想追问,他却摆了摆手,站起身来。
“人老了,眼神不行了,也说不出什么道道。你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他就拿着他的大茶缸,踱着步子走出了办公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把他的话理解成了一种老年人的保守和守旧。
时代不同了,现在是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年代,埋头苦干固然重要,但懂得适时地展示成果,同样是一种能力。
我坚信,我那些实打实的政绩,经得起任何人的检验。
老霍的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离视察还有两天的时候,一个不算好的消息从邻县传了过来。
据说裴县长在隔壁的长青县考察一个新农村示范点时,那个镇的镇长准备得也相当充分,拿着稿子汇报了半个多钟头。
结果裴县长当场就把脸拉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裴县长说:“我不是来听你念经的,我是来看实际情况的。如果纸上写得和地里长得一个样,那还要我们下来干什么?”
据说那个镇长被批得满头大汗,当场就下不来台。
这个消息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十足的把握,瞬间出现了一丝动摇。
我把自己的汇报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案例,都确保真实无误。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长青县那是弄虚作假,是纸上谈兵,我清水乡的政绩可都是刻在地上、写在老百姓脸上的,我怕什么?
我的自信,是建立在我这三年辛苦付出的基础之源上。
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我还特意安排了一套堪称完美的视察路线。
从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开始,到崭新的乡中心小学,再到热气腾腾的农产品加工厂。
我要让裴县长亲眼看到清水乡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知道,我李正阳是个能干事、能干成事的干部。
那几天,我几乎是以一种亢奋的状态在工作。
我检查了视察路线上的每一处环境卫生,甚至连路边的一片纸屑都不放过。
我叮嘱学校的校长,一定要让孩子们展现出最真实、最阳光的精神面貌。
我告诉加工厂的厂长,生产流程务必规范,安全措施必须到位。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设想,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演员,所有的布景、道具、台词都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大幕拉开,迎接那最关键的检阅。
视察的日子,终于到了。
02
视察当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玻璃。
一大早,乡政府大院里里外外就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和乡党委书记,以及其他几位班子成员,早早地就站在大门口,准备迎接县长车队的到来。
我们每个人都穿着洁白的衬衫,胸前的党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脸上是既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按照原定计划,裴县长的车队会在上午九点准时抵达乡政府。
我们会在这里进行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然后陪同他参观我们的办公环境,接着就进入核心环节——会议室汇报。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针很快就滑过了九点。
县里的车队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的心开始有些悬了起来,忍不住频频看向通往县城的大路尽头。
九点一刻,我的手机响了,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李乡长,裴县长他们临时改了路线,不去你们乡政府了,直接去你们乡最偏远的那个石头沟村了。”
“什么?”
我脑袋“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石头沟村?
那地方怎么能去!
石头沟村是我们清水乡唯一的“老大难”,地处深山,交通闭塞,是全乡最后一个没有通硬化路的自然村。
那里土地贫瘠,人均年收入连全乡平均水平的一半都不到。
说得难听点,那里就是清水乡最破败、最拿不出手的一块“伤疤”。
我精心准备的所有亮点,所有的政绩,全都不在石头沟!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改路线?”我焦急地问。
电话那头传来无奈的声音:“别问了,这是裴县长亲自定的,他在来的路上,直接让司机改了导航。你们赶紧过去吧,别让领导等。”
电话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完了。
所有的准备全都白费了。
这就像一个用功的学生,把课本背得滚瓜烂熟,结果老师却考了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卷子。
乡党委书记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两个字:“快走!”
我们几个人立刻钻进车里,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去往石头沟村的路,后半段还是土路。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剧烈颠簸,扬起漫天的尘土,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
但我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赶到,必须在裴县长面前把情况解释清楚。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我要告诉他,石头沟村的情况我们一直在关注,只是由于资金缺口巨大,修路的方案才被暂时搁置。
我要告诉他,我们乡里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脱贫计划,准备通过发展特色养殖来带动那里的经济。
我要让他知道,我们不是没有作为,只是困难确实太多。
等我们连滚带爬地赶到石头沟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县里的几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车身上溅满了泥点。
裴县长和他的一行随同人员,正踩着那条我们都嫌弃的泥巴路,往村子深处走去。
裴县长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是军人出身。
他没有穿领导们常穿的夹克,而是一身简单的作训服,脚上是一双高帮的军靴,此刻已经沾满了黄泥。
他一边走,一边和身边围着的几个老农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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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老农我都认识,是村里有名的“老倔头”,平时开个村民大会都爱挑刺提意见。
此刻,他们正毫无顾忌地对着县长“诉苦”。
一个叫王全的老大爷,指着远处山坡上一片干枯的玉米地说:“裴县长,您看,不是我们懒,是这水实在上不去啊!”
“乡里前年给修的水泵,压力太小,只能送到半山腰,我们山顶上的地,只能望天收。”
另一个村民接过话茬:“还有看病,就村里那个卫生室,连个感冒都看不好,开的药还是那老几样。”
“稍微严重点的病,就得跑到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一来一回大半天就没了,太折腾人了!”
裴县长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点点头,还让身边的秘书拿本子记下来。
他的表情很严肃,看不出喜怒。
我赶紧带着人快步迎了上去,一路小跑地来到他面前。
“裴县长,实在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您看这路不好走,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好来接您啊!”
我喘着气,脸上挤出歉意的笑容。
裴县长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那几个老农身上。
“路不好走,我就更要自己走走看。”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我要是提前打了招呼,看到的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我被他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试图挽回局面,急忙解释道:“裴县天长,关于石头沟村的困难,我们乡里是有充分认识的。”
“您刚才听到的水泵问题和医疗问题,我们已经纳入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李乡长。”
裴县长抬起手,直接打断了我。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看得我心里发毛。
“解释的话,留到会议室再说。”
“现在,我只想听听老乡们怎么说。”
“他们说的,才是最真实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一样被他看穿了。
我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说辞,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和村民们交谈,问得越来越细。
从孩子上学的路要走多久,到新农合的报销流程是否顺畅,再到村干部有没有吃拿卡要。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工作的痛点上。
而村民们的回答,也毫不客气,把我之前精心包装的“政绩”,剥得体无完肤。
我准备的那些辉煌数据,那些漂亮的图表,在石头沟村这面最真实的“镜子”面前,瞬间黯然失色。
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次突如其来的“现场考试”,我显然已经考砸了。
03
从石头沟村回到乡政府,已经是临近中午。
原本应该热烈欢迎的午宴被裴县长一句“先开会”给取消了。
食堂准备好的饭菜只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乡政府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出。
裴县长坐在正中间的主位上,手里拿着的,是那个在村里沾了泥的笔记本。
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用手指缓缓地翻动着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听起来却像是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陪同前来的县里其他领导,也都板着脸,没有人说话。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疑惑的,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的。
我的手心冒着汗,那份我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汇报稿,此刻就放在我的面前。
它那洁白的封面上,“清水乡振兴工作汇报”几个大字,显得格外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裴县长终于合上了他的笔记本。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李乡长,现在,可以开始你的汇报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站起身,走到了会议室前方的小讲台后面。
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
精心制作的PPT首页,投射在了幕布上——那是我特意挑选的一张照片,蓝天白云下,崭新的乡中心小学显得格外壮观。
按照原计划,我会用这张照片作为开场,用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开始讲述清水乡“旧貌换新颜”的精彩故事。
我将用一组组详实的数据,证明我的领导能力。
我将用一个个生动的案例,展现我的工作成果。
也许,这是我挽回局面的最后机会。
或许,我能够用这份堪称完美的报告,来冲淡之前在石头沟村带来的负面影响。
我的手指已经放在了鼠标上,准备点开下一页。
我的喉咙动了动,准备发出第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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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坐在会议室最后排角落里,负责会议记录的老霍,突然端着一个倒满了水的搪瓷茶杯,脚步蹒跚地朝我走来。
他好像是怕我口渴,特意来给我送水。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走到我身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讲台上,发出“砰”的一声。
趁着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的间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那只布满老茧、干瘦却极有力的手,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衣角。
同时,他把头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急促到几乎变调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别念稿,别报喜!”
“快哭!”
“哭得越大声越好!”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