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打开那个沉甸甸的快递,闻到里面飘出的、混着樟木和阳光味道的熟悉气息时,我才终于明白,吴舅舅那四个月的不告而别,不是一场无情的抛弃,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
整整一百二十天,从初夏的蝉鸣到深秋的落叶,我从最初的热情款待,到中途的隐忍不发,再到最后的麻木与盼望。我计算着每天多出来的开销,感受着家里被压缩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甚至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如何体面地请他离开。
我以为自己付出了空间和耐心,是个无可指摘的晚辈。
却从未想过,在那间小小的次卧里,在他沉默的背影后,藏着一个我从未真正读懂的灵魂,以及一份我差点永远错过的深情。
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的六月午后说起,我妈一个电话打来,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亲切。
第1章 不速之客
“陈凯啊,你吴舅舅想去你那儿住一阵子,散散心。”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隔着电流,依然中气十足。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闻言,敲击键盘的手指不由得顿了一下。
吴舅舅,吴建军,我妈最小的弟弟。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他是个沉默寡言,但会用粗糙大手给我削木头手枪的男人。舅妈走得早,他一个人拉扯着表弟吴浩长大,一辈子在老家的县城五金厂当工人,直到去年工厂效益不好,半退半裁,闲了下来。
“散心?他怎么了?”我一边保存文件,一边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还能怎么,闲的呗。”我妈叹了口气,“厂里待了一辈子,猛地没事干,魂儿都没了。前阵子总说胸闷气短,去医院查了一圈,啥毛病没有,医生说就是心情郁结。我就寻思着,让他去你那儿换换环境,看看大城市,年轻人多,有朝气。”
“行啊,”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来吧,家里次卧一直空着。让他住多久都行。”
说这话时,我是真心的。吴舅舅不容易,作为晚辈,尽点心是应该的。妻子林婉下班回来,我跟她一说,她也毫无异议,只是细心地问:“舅舅喜欢吃什么?被子要不要拿出去晒晒?他一个人来吗?”
“一个人。表弟吴浩在省城上班,忙得脚不沾地,估计也顾不上。”
我们就这样,怀着一种朴素的、对长辈的敬重和一点点即将要“尽孝”的仪式感,开始准备迎接吴舅舅的到来。林婉特意去超市买了他可能会喜欢的老人麦片和无糖点心,我则把次卧的书桌清空,换上了新的床单被套,还细心地在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带时间的夜灯。
三天后,吴舅舅到了。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我抢着接过来,差点没拎动。
“舅舅,您带什么了这么重?”
他有些局促地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没啥,给你们带了点老家的花生和红薯干。”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看得我心里微微一酸。
进了门,林婉热情地给他倒水,拿拖鞋。吴舅舅显得更加手足无措,站在光洁的地板上,半天没敢下脚,嘴里不停地说:“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了。”
“舅舅,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这就是您自己家。”林婉笑着说,她的亲和力总是能很快化解尴尬。
最初的一个星期,我们家确实像多了一个沉默的家庭成员,一切都还算和谐。
吴舅舅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起床,然后悄无声息地出门,我们猜是去散步。七点左右回来,手里总是提着刚买的油条和豆浆。他会把早餐在厨房摆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等我们起床后,他才出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小声说:“我看着挺新鲜,就买了点。”
我们劝他不用这么客气,想吃什么我们来买就行。他只是憨厚地笑笑,点头说“好”,但第二天早上,厨房的餐桌上依然会准时出现他买回来的早餐。
他似乎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麻烦”。
他抢着干家务,但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家里的全自动洗衣机,他研究了半天也没搞懂,差点把羊毛衫和牛仔裤混在一起洗。扫地机器人是他最好奇的玩具,他会搬个小板凳,跟在机器人后面看半天,然后试图用扫帚去“帮助”它,结果反而让机器人卡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林婉总是耐心地教他,一遍又一遍。吴舅舅学得很认真,但似乎总也记不住。他总是带着歉意说:“老了,脑子不中用了。”
我们带他去逛了市中心的步行街,登上了最高的观光塔。他站在几百米的高空,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眼神里没有惊叹,只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疏离。他不像个游客,更像一个误入异时空的过客。
“凯子,你说这么高的楼,得用多少钢筋?”他扶着栏杆,问了一个非常“工人思维”的问题。
“得不少吧。”我笑着回答。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望着远方。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妈说让他来“散心”,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个城市的繁华,或许并没有给他带来慰藉,反而让他感觉自己愈发格格不入。
第一个周末过去,第二个周末也悄然来临。我妈打来电话,问舅舅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话不多。”我如实回答。
“他那个人就那样,锯嘴葫芦,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们多担待。”我妈又嘱咐道,“让他多住一阵子,别急着让他回来,家里也没啥事。”
“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我看着阳台上吴舅舅的背影。他正坐在我们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慢地摇着。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个长辈短暂的停留,一段需要我们付出耐心和陪伴的时光。我以为只要我们足够热情,就能融化他内心的坚冰,让他真正地“散散心”。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场“散心”,会持续整整一个夏天,并蔓延到秋天,直到把我们之间那层名为“亲情”的温情面纱,磨得越来越薄。
第2章 沉默的裂痕
时间进入七月,盛夏的暑气和吴舅舅的长期存在,一同笼罩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最初的新鲜感和客气,像退潮的海水,慢慢露出了底下粗糙的礁石。我们和吴舅舅之间,开始出现一些无声的、却真实存在的摩擦。
问题首先出现在生活习惯上。吴舅舅是老一辈,节约刻在了骨子里。他总是在我们身后默默地关灯,哪怕我们只是去厨房倒杯水,客厅的灯也会应声而灭。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他觉得冲一次水太浪费,总是攒着,导致卫生间时常弥漫着一股异味。林婉是个爱干净的人,起初还委婉地提醒,后来只能自己悄悄跟在他后面,把灯打开,把马桶冲掉。
“陈凯,你跟舅舅说一下吧,这样真的不太卫生。”一天晚上,林婉在卧室里小声跟我抱怨。
“我怎么说啊?”我有些为难,“他也是好心,想给咱们省钱。”
“可这不是省钱的事儿啊。”林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他看电视的声音太大了,我晚上备课都静不下心来。”
吴舅舅有些耳背,看电视时总要把音量开到震耳欲聋的地步,而且他喜欢看那些情节激烈的战争剧或者家长里短的调解节目,吵吵嚷嚷,充斥着整个屋子。
我试着去沟通。一次晚饭后,我递给舅舅一个苹果,状似无意地提起:“舅舅,您要是觉得电视声音小,我给您买个电视耳机吧?戴上听得清楚,还不吵。”
吴舅舅愣了一下,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听得见,听得见。是不是吵到你们了?那我以后开小声点。”
他嘴上这么说,第二天音量确实小了一些,但过不了两天,就又恢复了原样。或许是无意的,或许是他真的听不见,我们不得而知。
真正让我和林婉感到空间被侵占的,是阳台。
我们家的阳台不大,但被林婉打理得很好,种满了花花草草。那是我们俩下班后最喜欢待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看看城市的夜景。
吴舅舅来了之后,阳台成了他的专属领地。他每天吃完晚饭,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也不干什么,就是抽着那种呛人的廉价卷烟,望着窗外发呆。烟味顺着风飘进客厅,林婉对烟味过敏,总是忍不住咳嗽。
我们渐渐地,不再去阳台了。那个曾经属于我们夫妻二人的私密空间,就这样被“割让”了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吴舅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妈打电话来,照例是那句“让他多住住”。我开始感到一丝焦虑。
林婉的情绪也越来越明显。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找舅舅聊天,下班回家后,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卧室里。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像一根被慢慢拉紧的皮筋,虽然还没断,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张力。
八月初,公司有个项目要赶,我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那天晚上快十一点才到家,身心俱疲。打开门,一股浓烈的红烧肉的油腻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山响。
吴舅舅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家庭调解节目,桌上还放着半盘吃剩的花生米。
“舅舅,您还没睡呢?”我换着鞋,有气无力地问。
“没,等你呢。”他回过头,指了指厨房,“锅里给你留了饭,我今天做的红烧肉,你尝尝。”
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我只想赶紧洗个澡,躺在床上。
“谢谢舅舅,我不太饿。”
“吃点吧,忙一天了。”他坚持着。
我拗不过,只好走进厨房。锅里温着一碗米饭和一碗红烧肉。肉烧得很烂,但油放得太多,厚厚的一层油浮在上面,看得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硬着头皮吃了几口,回到客厅,吴舅舅还在看电视。我实在受不了那嘈杂的声音,便说:“舅舅,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好,好。”他应着,却没有动。
我回到卧室,林婉已经睡了,但眉头紧锁。我躺在她身边,听着客厅传来的电视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我紧绷的神经。
终于,我忍不住了,起身走到客厅,把电视关了。
“舅舅,睡吧。”我的语气有些生硬。
吴舅舅愣住了,手里的遥控器还保持着按下的姿势。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漆黑的屏幕,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和茫然。
“哦……好。”他慢慢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知道我伤到他了。他只是想等我回家,给我留一碗热饭,这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是我被工作和压力磨掉了耐心。
但愧疚过后,一种更强烈的窒息感涌了上来。我发现,这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避风港了。我每天下班,想的不是回家放松,而是要如何面对这个沉默的、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长辈。
我和林婉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我们之间仿佛也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墙的这边是我们的无奈和疲惫,墙的那边,是吴舅舅的孤独和沉默。
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是任由这道裂痕,在沉默中,越扩越大。
第3章 失控的边缘
八月底,我和林婉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到了。
我们早就计划好,要去一家心仪已久的西餐厅庆祝,那是我们难得的二人世界。为了这一天,林婉提前好几天就买了一条新裙子。
纪念日当天是周六。早上,林婉特意提醒我:“晚上别忘了啊,我已经订好位子了。”
“放心吧,忘不了。”我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下午,我俩正准备出门,吴舅舅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凯子,小婉,你们晚上想吃啥?我去买点菜。”
我和林婉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为难。
“舅舅,”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我们晚上不在家吃,约了朋友。”
我撒了个谎。我不敢说我们是去过纪念日,怕他觉得我们是故意撇下他。
“哦,这样啊。”吴舅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说,“那行,你们去吧,我自个儿随便吃点就行。”
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林婉于心不忍,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带舅舅一起去吧?换一家中餐厅?”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我真的不想。这个纪念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只想和我的妻子单独度过。
“不用不用,”吴舅舅连忙摆手,“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一个老头子去凑什么热闹。你们去,玩得开心点。”
他说完,就提着菜篮子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和林婉都沉默了。原本雀跃的心情,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林婉小声说。
“没什么不好的。”我深吸一口气,拉起她的手,“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走吧,别想了。”
那顿晚餐,我们吃得心不在焉。精美的菜肴和浪漫的音乐,都无法驱散我们心头的阴霾。我们聊的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会回到吴舅舅身上。
“你说,舅舅一个人在家吃什么呢?”
“他会不会觉得我们嫌弃他?”
“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一顿本该充满甜蜜的晚餐,最终在我们的愧疚和自我怀疑中草草结束。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吴舅舅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已经空了一半。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有些迷离。
看到我们回来,他抬起头,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们……回来啦?”他说话的舌头都有些大了。
“舅舅,您怎么喝这么多酒?”林婉担忧地走过去。
“高兴……我高兴……”他喃喃地说着,忽然,眼圈就红了,“凯子啊,舅舅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我们的不耐烦,我们的刻意回避,他都看在眼里。
“没有,舅舅,您别多想。”我走过去,想扶他回房。
他却一把推开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大着舌头说:“我心里……堵得慌啊!我不是个没用的人……我在厂里,是八级钳工……我带出来的徒弟,都当上车间主任了……现在呢,成了一个……讨人嫌的老东西……”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个将近六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我和林婉都呆住了。
那四个月里,我们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吴舅舅。他一直以来维持的沉默和体面,在酒精的催化下,轰然倒塌,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自尊和伤痛。
那天晚上,我们安抚了他很久,才把他扶回房间。
回到我们自己的卧室,我和林婉相对无言。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凯,”林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做错了。”
我没说话,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回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这也有错吗?可是看着舅舅那个样子,我又觉得自己罪大恶恶极。
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我,让我几近崩溃。
从那天起,吴舅舅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不再抢着干家务,也不再大声看电视。他更多的时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出来。
家里的气氛,从之前的微妙紧张,变成了冰冷的死寂。我们三个人,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表面的和平。
九月中旬,我终于下定决心,必须和我妈谈一谈。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绕了半天圈子,才艰难地开口:“妈,舅舅来这也快三个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语气变得有些不悦:“怎么了?你嫌你舅舅烦了?陈凯,我可告诉你,你舅舅这辈子不容易,现在老了,来投靠你,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却觉得苍白无力。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妈打断我,“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吗?你们年轻人,就是自私!行了,这事儿别再提了,让你舅舅安心住着!”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被困住了。一边是日渐压抑的家庭氛围和妻子的怨气,一边是母亲的道德绑架和舅舅脆弱的自尊。我像个在钢丝上跳舞的小丑,摇摇欲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全降落的地方。
我开始盼着吴舅舅离开,这种盼望,从一丝隐秘的念头,渐渐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渴望。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倒数。还有几天,就满四个月了。四个月,无论如何,也该够了吧?
第4章 不告而别
十月,秋意渐浓。这座城市褪去了夏日的浮躁,天空变得高远而澄澈。但我们家的空气,却愈发凝重。
吴舅舅的存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压抑。我和林婉,也渐渐习惯了在沉默中相处。我们不再讨论舅舅什么时候走,因为那成了一个禁忌话题,一提及,就会引爆彼此积压已久的情绪。
我们只是麻木地过着日子。
吴舅舅变得像个影子。他吃饭的时候,总是把头埋得很低,迅速地吃完,然后放下碗筷,说一句“我吃好了,你们慢用”,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我问他去哪儿了,他总是含糊地说:“随便走走,锻炼身体。”
我没有深究。坦白说,我甚至有些庆幸他白天不在家,那能让我们夫妻俩获得片刻的喘息。
十月七号,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
那天早上,我难得没有赖床,六点多就醒了。客厅里很安静,吴舅舅的房门紧闭着。我心想,他今天起得倒晚。
我和林婉洗漱完毕,准备出去吃个早饭,享受一下假期的尾巴。我敲了敲吴舅舅的房门,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舅舅?您起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些:“舅舅?”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舅舅有晨练的习惯,从不会睡懒觉。
我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我推开门,探头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床上,那床我们特意为他换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方正的豆腐块,带着一种军旅生涯留下的烙印。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桌子上,他那个用了多年的搪瓷茶杯不见了。衣柜门虚掩着,我拉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他来时带的那几件换洗衣物,全都不见了。
他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袋。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愤怒?
林婉也走了过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同样怔住了。
“舅舅……走了?”她不确定地问。
“好像是。”我走进房间,四处查看。
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从未在这里住过四个月。没有留下一张纸条,没有一个字的交代。他就这样,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蒸发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不是解脱的轻松,而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被抛弃的委屈。
我们招待了他四个月,好吃好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就算我们后期确实有不耐烦,但我们从未在明面上亏待过他。他要走,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跟我们说一声?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吝于给予?
这算什么?把我们家当成免费的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他怎么能这样?”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告而别,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吗?”
林婉的脸色也很难看,她抿着嘴,没有说话,但眼圈却红了。我知道,她也觉得很受伤。这四个月,她付出的耐心和精力,比我只多不少。
我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妈!吴舅舅走了!”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跟你说了吗?”我妈也很惊讶。
“他要是跟我说了,我还用给你打电话吗?人去屋空,什么都没留下!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我不知道啊。”我妈的语气也有些慌了,“他没跟我说要回来啊。你别急,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妈的电话回了过来,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无奈:“陈凯,你舅舅的手机关机了。”
关机了。
这三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告而别”了,这简直就是“人间蒸发”。他切断了所有的联系,摆明了不想让我们找到他。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我和林婉几乎不说话。那间空出来的次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地提醒着我们这四个月的荒诞。我们打扫房间,清洗床单,试图抹去他生活过的一切痕迹,但那种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心里五味杂陈。愤怒、委屈、不解,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他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身上应该也没多少钱,手机又关机,他能去哪儿呢?
我甚至给表弟吴浩打了电话。吴浩也对此一无所知,他上个星期还跟父亲通过电话,一切正常。他也开始焦急地联系老家的亲戚,但都没有吴舅舅的消息。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几个月的冷漠和不耐烦,后悔没有早点察觉到他的异常,后悔在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吐露心声时,没有给他一个真正的拥抱和安慰。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就在我和家人都心急如焚的时候,两天后的下午,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一个快递员。
“陈凯先生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我接过那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纸箱,看到寄件人信息栏上,写着三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字:
吴建军。
第5章 沉重的包裹
那个包裹异常沉重,我一个人把它拖进客厅都有些费力。林婉闻声从卧室走出来,看到箱子上“吴建军”三个字,也愣住了。
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困惑和一丝紧张。
“他……寄了什么东西过来?”林婉小声问。
我摇摇头,找来一把剪刀,划开层层缠绕的胶带。随着纸箱被打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樟木和阳光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木屑清香,扑面而来。
箱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最上面,是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正是他睡过的那床。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阳光暴晒后的味道。被子下面,是一堆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打开报纸,是一个小小的、手工雕刻的木头小马。马的形态憨态可掬,线条流畅,打磨得异常光滑。我认得出来,那是用阳台上我们那盆枯死的杜鹃花根雕的。
我心里一动,又拿起另一个。是一个用木头拼接而成的小小的首饰盒,上面用烙铁烫出了林婉名字的缩写“LW”。
我们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有给我们的,有给未来孩子的。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一个可以摇晃的拨浪鼓,还有十几双用老家的棉布缝制的婴儿小鞋,鞋面上还绣着可爱的老虎头。
我们这才明白,他那些白天长时间的“失踪”,并不是在外面闲逛。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木料和工具,一个人,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地做着这些东西。
包裹的最底层,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我拿出来,解开红布,是一个崭新的存折。
我和林婉都愣住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存折,第一页上,户主的名字是:陈凯。
我翻开内页,一笔笔存款记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从七月初开始,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有一笔钱存入。数额不大,几百块,有时候一千多块。最后一笔存款记录,是在两天前,也就是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存入了一笔最大的款项,凑足了一个整数。
总额,两万块。
存折里夹着一张纸,纸是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是吴舅舅那手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在极度不安和郑重的情绪下写成的:
“凯子,小婉:
舅舅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四个月,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舅舅心里过意不去。这点钱,是房租,是水电,也是伙食费。不多,是舅舅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
舅舅没用,不是来享福的。厂里黄了,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不够给浩子添麻烦。我来城里,是想找点活干,挣点养老钱。你们都是体面人,我怕说了,你们看不起我这个老骨头,也怕知道了担心。
我在城西的工地上找了个搬砖的活,管吃管住。活不累,就是脏点。这些钱,都是我攒下的。
给你们做的小东西,是舅舅的一点手艺,别嫌弃。那个小书架,等你们有了娃,放他的小人书。
舅舅不告而别,是怕看到你们,就舍不得走了,也怕……没脸面对你们。我知道,我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那天晚上,听见你们在房里吵架,舅舅心里跟刀割一样。是我不对,不该赖着不走。
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找我,也别告诉。我在这边挺好的,工友们都对我不错。等我再攒点钱,就回老家去。
勿念。
吴舅舅”
信很短,字也不好看,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我读完,抬头看向林婉,她的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我的眼眶也瞬间湿润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悔恨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原来,他每天清晨五点出门,不是去散步,是去赶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去工地。
原来,他身上总是带着尘土和汗味,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和钢筋水泥打交道。
原来,他晚上看电视声音那么大,是因为他白天在工地的嘈杂环境中待了一天,耳朵已经麻木了。
原来,他吃完饭就躲回房间,是因为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想躺下休息。
原来,他不是来“散心”的,他是来“卖命”的。
一个56岁的男人,一个曾经的八级钳工,为了不拖累子女,为了活得有尊严,瞒着所有人,在城市最底层,干着最辛苦的体力活。而我们,他最亲的亲人,却在抱怨他看电视声音大,抱怨他占用了我们的阳台,抱怨他打乱了我们“精致”的生活。
我们以为自己付出了耐心和空间,是一种恩赐。却不知道,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怎样的血汗和尊严。
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哭着说“我不是个没用的人”,那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委屈。而我,却只感受到了被打扰的烦躁。
我简直混蛋到了极点。
我拿起那个小木马,它的表面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我可以想象,吴舅舅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坐在工地的板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刀一刀,刻下的是对我们未来的祝福,也是他无处安放的、沉甸甸的爱。
他不是不告而别,他是用这种最笨拙、最刚烈的方式,维护了自己最后的尊严。他把亏欠我们的,用汗水挣来,悉数奉还。他把对我们的爱,刻进木头里,留了下来。
而他自己,则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骄傲,悄然远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任由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这泪水里,有对舅舅的心疼,更有对自己深深的鄙夷和唾弃。
第6章 迟来的电话
我和林婉在客厅里坐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那些精致的木雕和那个沉甸甸的存折,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我们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们……得把他找回来。”林婉最先打破沉默,她的声音沙哑,眼睛肿得像桃子。
“对,必须找回来。”我猛地站起身,拿起手机。
信里说他在城西的工地,但城西那么大,工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去哪里找?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报警。但转念一想,舅舅是成年人,主动离开,警方恐怕也无法立案。
我再次拨通了表弟吴浩的电话。这一次,我没有隐瞒,把所有的事情,包括舅舅的信,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的吴浩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吴浩?你在听吗?”
“……哥,”吴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责,“我对不起我爸……我真的对不起他……我总以为每个月给他打点钱就够了,我从来……从来没想过他会一个人跑去干这个……”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得想办法找到他。你爸有没有什么特别熟的工友或者老乡,可能会去投靠的?”
“我想想……我想想……”吴浩在那头焦急地回忆着。
我们想了各种办法,联系了所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亲戚朋友,但都一无所获。吴舅舅就像一颗石子沉入大海,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存折。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存折和身份证,去了开户的银行。我向银行经理说明了情况,希望能查到开户时的监控录像,或者近期取款的ATM机位置。银行方面出于对客户隐私的保护,拒绝了我的请求,建议我通过警方处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回到家,我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已经从吴浩那里知道了全部真相,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
“都怪我,都怪我啊!是我让他去你那儿的,我以为是让他去享福,谁知道是把他推进了火坑啊!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这么糊涂啊!”
听着母亲的哭声,我心里更加难受。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妈,您别这样,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舅舅。”
“怎么找啊?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啊?”
是啊,上哪儿找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疯了一样。我请了年假,每天开着车在城西的各个建筑工地之间转悠。我拿着吴舅舅的照片,逢人就问:“师傅,您见过这个人吗?五六十岁,个子不高,有点驼背……”
工人们大多不耐烦地摆摆手,或者茫然地摇摇头。偶尔有好心人,会仔细看看照片,然后告诉我:“工地上这种年纪的老师傅多了去了,都长得差不多。”
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却不敢放弃。每当我想退缩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吴舅舅佝偻的背影,和他信里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林婉也请了假,陪着我一起找。她比我更细心,会去工地附近的那些小餐馆、小卖部打听。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在偌大的城市里乱撞,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到他,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把他接回家。
第七天,我们几乎跑遍了城西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工地,依然一无所获。傍晚,我和林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瘫在沙发上。
家里那间次卧的门开着,里面的东西都还在,那个小小的木马摆在床头柜上,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的徒劳。
“陈凯,”林婉忽然说,“我们是不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心烦意乱地接起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人声音:“喂?是……是陈凯吗?”
“是我,你哪位?”
“哎呀,可算打通了!我是你吴舅舅的工友,我姓张。你舅舅他……他出事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怎么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别急,别急!不是大事儿!”老张连忙解释,“就是前天干活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滑下来了,把腿给摔了。现在在区三院呢,骨折了,打了石膏。”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现在怎么样?严重吗?”
“医生说还好,没伤到骨头关键部位,就是得躺一阵子了。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说怕你们担心。今天我趁他睡着了,偷偷拿他手机给你打的电话。他手机一直没电关机,今天才找地方充上。小兄弟,你们快来看看他吧,他一个人在医院,身边没个人不行啊。”
挂了电话,我甚至来不及跟林婉解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舅舅在区三院!腿摔了!”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在住院部的骨科病房里,我们终于见到了吴舅舅。
他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起。仅仅一个多星期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和被太阳晒出的褪皮。
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我和林婉站在病床前,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们终究,还是来晚了。
第7章 病房里的和解
或许是我们的啜泣声惊动了他,吴舅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他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时,浑浊的眼球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极度的慌乱和羞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腿,疼得“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舅……舅舅……”我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把头扭向一边,声音沙哑地像被砂纸磨过:“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再不来,您是不是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扛着?”林婉走上前,一边流泪,一边拿起旁边的暖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水。
吴舅舅没有接水杯,只是固执地看着窗外,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谁让你们来的?老张吗?这个多嘴的家伙!”他低声嘟囔着,语气里满是懊恼。
“舅舅,”我走到他床边,蹲下身,平视着他,“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但真正说出口时,依然觉得重若千钧。
吴舅舅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解,有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你……你道什么歉……”他小声说,“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是我们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收到了您寄的快递,也看到了您的信。是我们混蛋,我们没有真正关心过您,只想着自己的方便。我们……我们不配做您的晚辈。”
说着,我深深地低下头。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林婉压抑的哭声和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
“起来吧,凯子。”吴舅舅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干硬,而是多了一丝柔软和疲惫,“不怪你们……真的,不怪你们。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是我这个乡下老头子不懂规矩,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我抬起头,看到他眼圈泛红。
“舅舅,钱我们不能要。”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存折,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这钱,是您的血汗钱。您要是还认我们,就把钱收回去。”
吴舅舅看着那本存折,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只是……只是不想欠你们的。”
“您不欠我们任何东西!”林婉把水杯递到他嘴边,柔声说,“亲人之间,哪有‘欠’不‘欠’的。您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小时候您给我和陈凯削的木陀螺,我们到现在还留着呢。”
听到这话,吴舅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那天下午,我们在病房里聊了很多。
这是四个月以来,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我们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房东和沉默寡言的房客,而是抛开了所有隔阂和戒备的亲人。
吴舅舅告诉我们,他在工地上,每天要搬几千块砖,扛上百袋水泥。累是累,但心里踏实。因为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他说,他不想成为儿子吴浩的负担,更不想成为我们的累赘。他这一辈子,没求过人,也不想老了,活得没有尊严。
他说,他离开那天,是凌晨四点。他站在我们卧室门口,听了很久,想跟我们道个别,但终究没有勇气敲开那扇门。
他说着,我们听着。我们终于理解了他那份沉默背后,如山一般沉重的骄傲和父爱。
而我也向他坦白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真实想法。我承认了自己的自私、不耐烦,以及那些藏在心里的抱怨。我说,我为自己的狭隘和冷漠,感到无比羞愧。
吴舅舅听完,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说:“过去了,都过去了。是舅舅没跟你们说实话,才让你们误会了。”
我知道,他这是在为我开脱。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习惯于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傍晚,吴浩也从省城连夜赶了过来。一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父亲,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吴舅舅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爸,我对不起你!我不孝啊!”
吴舅舅一边骂着“没出息的东西,快起来”,一边却伸出手,不住地抚摸着儿子的头。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和林婉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子。
走廊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温暖而柔和。我握住林婉的手,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个月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们都错了,但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机会弥补。
第8章 新的开始
吴舅舅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和林婉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林婉变着花样给他做有营养的病号餐,我则负责陪他聊天,给他读报纸。吴浩也请了长假,全程陪护。
起初,吴舅舅还很不好意思,总说我们忙,不用天天来。但慢慢地,他也习惯了。病房里,第一次充满了我们一家的欢声笑语。
我们聊他年轻时在厂里的光辉事迹,聊我小时候的糗事,也聊未来的打算。
出院那天,我和吴浩一起去办的手续。医生说舅舅恢复得很好,但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了。
回到我们家,吴舅舅看着那间他住过的次卧,眼神有些复杂。
“舅舅,这儿永远是您的家。您要是愿意,就一直住下。”我真诚地对他说。
吴舅舅摇了摇头,笑着说:“不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还是回老家去,自在。”
他顿了顿,又看向吴浩:“再说,这个臭小子,也该成个家了。我得回去,给他张罗张罗。”
吴浩的脸红了,挠着头嘿嘿地笑。
我们知道,舅舅已经走出了心里的那个坎。他不再觉得自己是“没用的人”,他找到了自己新的价值和目标。
我们没有强留。
一个星期后,我们送吴舅舅和吴浩去火车站。临上车前,吴舅舅从一个布包里,又拿出了一个小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小小的平安扣,材质是他干活的工地上捡来的一块废弃的大理石边角料,却被他打磨得温润通透,像一块上好的美玉。
“给没出生的娃娃。”他看着我和林婉,黝黑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笑容,“舅舅没啥大本事,就祝他,平平安安。”
我紧紧地攥着那枚平安扣,感觉它的温度,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火车缓缓开动,吴舅舅和吴浩在车窗里向我们挥手。我们站在站台上,也用力地挥着手,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回去的路上,林婉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凯,你说,什么是家?”
我想了想,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说:“以前,我以为家就是一个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现在我明白了,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关系。是理解,是包容,是愿意为对方卸下防备,也愿意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是啊,那四个月,吴舅舅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却从未真正走进我们的“家”。而现在,他虽然离开了,却永远地住进了我们心里。
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那间次卧,我们没有再动,保留着舅舅住过的样子。阳台上,那把属于他的小马扎,也静静地放在角落。我偶尔会坐在那里,学着他的样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想象着他当时的心情。
我和吴舅舅的联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我们每周都会通一次视频电话。他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们看他新开垦出来的小菜园,会炫耀他又用木头给邻居家的小孩做了什么新玩具。镜头里的他,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再也不是那个沉默、孤独的老人。
半年后,林婉怀孕了。
我们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了舅舅。他在视频那头,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挂了电话,我把那个小小的木头书架,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放在了我们未来宝宝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架上,也洒在我手心里的那枚平安扣上,折射出温润的光芒。
我终于明白,亲情,有时候就像我们家那扇虚掩的门。你以为它隔开的是空间,其实它考验的是人心。只有当你真正推开那扇门,用心去倾听,去感受,去理解门后那个沉默的灵魂时,你才会发现,那里藏着世界上最笨拙,也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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