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有些东西,是埋在土里的。有些东西,是藏在水里的。还有些东西,就藏在人来人往的眼皮子底下。
它和灰尘、油烟、鸡毛蒜皮的日子混在一起,一藏就是几百年。它不出声,也不发光,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等着有一天,一阵风,一场雨,或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能让它重见天日。
那时候,它会告诉你,那些你以为早就死了,早就烂了的东西,其实一直都活着。
01
一九七一年的初秋,江南小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城里的大街上,高音喇叭每天准时响起,激昂的口号声,像不要钱的雨水一样,洒遍每一个角落。
但是在城南那条叫“墨香巷”的僻静巷子里,时间好像流淌得要慢一些。巷子深处,有一座黑瓦白墙的老宅。宅子的主人,叫顾兰芝,一个七十一岁的独居老妇人。
顾兰芝的出身很好,用老话讲,是书香门第。她年轻的时候,读过新式的女子学堂,能写一手娟秀的小楷,也会几句简单的洋文。后来,她嫁给了同样是读书人的丈夫。丈夫走得早,一双儿女,也都在外地的大城市工作,扎了根。偌大的一个老宅,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
她的生活,像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平静得有些过分。每天天一亮,她就起床。扫地,擦窗,给院子里那几盆养了几十年的兰花浇水。她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桌椅板凳,都能照出人影。可那些家具,也都是几十年的旧东西了,桌腿上,椅背上,都包上了一层温润的,岁月留下的光泽。
![]()
巷子里的邻居,都只知道她是个爱干净,话不多的“顾老太”。大家见了面,会点点头,说一句“顾家阿婆,吃饭了没”。她也总是温和地笑笑,不多说一句。街道委员会的干部,知道她家成分不好,但看她一个孤老婆子,也挺可怜,偶尔会派个年轻人,过来帮她挑挑水,问问她身体怎么样。她也总是客客气气地道谢,然后关上院门,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在这个人人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向组织表忠心的年代,顾兰芝的这种安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座老宅子,是顾家的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中间修修补补,也不知道多少回。顾兰芝还很小的时候,她那留着山羊胡子的祖父,就曾拉着她的手,指着家里那面朝北的墙,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他们顾家的墙里,藏着“宝贝”。
具体是什么宝贝,祖父却不肯说。他只是让顾兰芝背一句没头没尾的口诀,说:“待得燕归来,彩云方可见。”
年幼的顾兰芝不懂。后来她长大了,问过几次,祖父都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言。再后来,祖父去世了。这句口诀,连同那个关于“宝贝”的传说,就成了一个模糊的童年记忆,被她像一颗石子一样,扔进了心底的深潭里,再也无人问津。
02
这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空气潮湿得,感觉能拧出水来。老宅子的墙壁,也开始泛起一层青色的水汽。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顾兰芝拿着一块旧棉布,在打扫二楼那间久已不住人的朝北书房。这间书房,曾经是她祖父的书房,也是她丈夫最喜欢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排空荡荡的书架,和满屋子好闻的,旧书卷的味道。
她擦拭着窗台上的灰尘,一抬头,发现墙角的位置,因为连日的潮气,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墙皮,微微地鼓了起来,像一个发酵失败的馒头。
顾兰芝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她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想把那块鼓起的墙皮扫掉。她只是轻轻地一碰。
“啪嗒”一声。
那块混合着石灰和稻草的墙皮,应声脱落,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顾兰芝本想弯腰把那些碎块扫进簸箕里,就算了事。但就在她弯腰的瞬间,借着窗外阴沉的天光,她的目光,无意中瞥了一眼墙皮脱落后的那块墙壁。
就是这一眼,让她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墙皮脱落之后,露出的,不是她预想中那种砌墙用的青砖,也不是泥土的颜色。那里,露出了一片让她心头一颤的色彩。
那不是一种单调的,死板的颜色。那是一种极为细腻,极为鲜活的朱红色。就像是上好的新娘盖头,在喜庆中,又透着一股沉稳的贵气。而在那片朱红色的上面,还隐隐约约地,勾勒着几笔无比流畅,无比生动的墨线。
那几笔墨线,像是一截宽大衣袖上,被风吹起的褶皱。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顾兰芝的心,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猛地一跳。她虽然只是个老妇人,但从小在书堆和墨香里长大,耳濡目染,她对这些东西,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她本能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匠人随手画的墙画。那种朱砂的颜色,沉稳,厚重,不俗不艳,是只有用最上等的矿物颜料,经过繁复的研磨,才能调出来的质感。她小时候,看祖父画画,就用过这种颜料。
那些已经被她遗忘了几十年的,关于丹青,关于笔墨,关于祖父书房里的那些零碎记忆,像潮水一样,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感到害怕。她的心里,反而生出一种无比强烈的,压抑不住的冲动。她想看看,这面墙的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
她走到门口,探出头,看了一眼楼下。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书房的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她的心脏,因为一种混杂着期待、不安,和一丝丝恐惧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03
接下来的几天,顾兰芝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和往常一模一样。她白天依旧扫地,擦窗,给她的兰花浇水。和邻居们打招呼,脸上也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的笑容。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当整个墨香巷都陷入沉睡的时候。她就会锁好院门,端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二楼的那间书房。
她不敢用任何粗笨的工具,怕弄出太大的声响,也怕损伤到墙壁里的东西。她从自己那个装满了针头线脑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了一根最粗的,用来纳鞋底的钢针。又找了一把她年轻时用来挑画稿的,小小的象牙竹片。
她就像一个最耐心的,在月光下绣花的绣娘。借着那盏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昏暗的煤油灯光,她用那根钢针,一点一点地,把墙面上那层已经酥软的石灰,轻轻地挑开。再用那把小竹片,把挑开的碎末,一点一点地,温柔地刮掉。
![]()
这个过程,无比地缓慢,也无比地耗费心神。她的眼睛花了,腰也直不起来。每天晚上,她只能清理出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块。
经过了差不多五六个夜晚的努力,一片约莫有脸盆大小的壁画,终于从那厚厚的石灰层下,显露出了它的真容。
灯光下,画里是一个古代的仕女。她侧身坐着,身上穿着华美的宫装,怀里,抱着一把曲线优美的琵琶。她的手指,纤长而白皙,轻轻地按在琴弦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动听的音乐,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她的头微微低着,神态专注,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哀婉。
画工之精妙,让顾兰芝叹为观止。那个人物的衣带,仿佛在随着呼吸而微微飘动。她的发髻,一丝一丝,清晰可辨。甚至她那双丹凤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一缕淡淡的忧思,都栩栩如生,像是能穿透千年的时光,看到人的心里去。
顾兰芝看着这幅精美绝伦的画,看得痴了。可她知道,这还不是全部。这只是冰山的一角。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祖父让她背的那句口诀:“待得燕归来,彩云方可见。”
燕子?燕子在哪里?
她环顾这间空荡荡的,老旧的书房。目光扫过桌椅,扫过窗棂,最终,落在了头顶上那几根粗大的房梁上。
她搬来一张沉重的八仙桌,又在桌子上,叠放了一张高脚的方凳。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爬了上去。她举着那盏煤油灯,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查看那根朝北的主梁。
在主梁和一个卯榫结构的接口处,她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小小的凸起。那个地方,颜色比周围的木头,要深一些。
她伸出自己那干枯的,布满皱纹的手指,用指甲,轻轻地在那凸起上抠了一下。
她竟然抠下来了一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雕刻成燕子形状的乌木块!
木块的背后,有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凹槽。
她心中猛地一动。她低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那幅壁画。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仕女的头顶。那个仕女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枚小小的,看起来像是玉石雕刻的发簪。
顾兰芝将手里的燕子木块,倒转了过来。那木块背后的凹槽,竟然正好能和那枚玉簪的形状,完美地对上!
她将木块,对着玉簪的位置,轻轻地按了上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机括弹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紧接着,仕女图旁边那块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墙壁,竟然无声无息地,向着墙体内部,滑动了寸许,露出了一条黑色的缝隙。那缝隙的后面,似乎还隐藏着更深一层,保存得更加完好,色彩更加鲜艳的壁画!
顾兰芝举着煤油灯,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她凑了过去,将灯光探进那道缝隙。
当她看清楚了新露出的这部分壁画的内容时,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当场就震惊了!
新出现的那部分壁画上,画的不再是人物。那是一座气势恢宏,巍峨壮丽的宫殿。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在画师的笔下,繁复而又不失庄严。而在那座宫殿正上方,高悬的牌匾上,用华丽的金粉,描着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大明宫”!
这还不算完。
顾兰芝的目光,顺着那宫殿的檐角往下看。她发现在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的角落里,盖着一个方形的,朱红色的印章。
顾兰芝凑得更近了,她几乎把脸贴在了墙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那印章上,线条繁复的阳文小篆。
![]()
当她终于认出了那四个字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擂了一下。她手中的那盏煤油灯,都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那印章上刻着的四个字,竟然是——“画圣吴道子”!
04
吴道子!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顾兰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不是一个普通画家的名字。那是只存在于史书和传说中的“画圣”!他的画,据说“落笔如风,有神鬼之妙”,可他的真迹,早已在千年的战乱和动荡中,失传殆尽。后世的无数画家,都只能通过史书上那些“吴带当风”的文字描述,去想象他的绝世风采。
顾兰芝立刻意识到,自己家这面不起眼的墙壁里,藏着的,可能不是什么祖上传下来的金银财宝。这很可能是一件足以颠覆整个中国美术史认知的,独一无二的,国之重器!
这个巨大的发现,带给她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无边的恐惧。
她太清楚,她生活的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一九七一年,那场席卷了全国的,轰轰烈烈的运动,虽然已经接近尾声,但它的余波,还远远没有平息。“破四旧”的口号,还挂在很多地方的墙上。任何与“封建糟粕”沾边的东西,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一幅唐代的,由“画圣”亲笔绘制的宫殿壁画。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它会不会被当成宣扬封建帝王将相的“牛鬼蛇神”,被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用锤子和石灰,彻底地砸烂,抹平?
顾兰芝不敢想下去。
可是,如果不把这件事上报,又能怎么办?她只是一个七十多岁,无权无势的孤老婆子。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如何能保护这脆弱的,已经埋藏了一千多年的瑰宝?墙壁已经因为受潮而开始损坏,那片精美的色彩,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再拖下去,也许用不了几年,这绝世的画作,就会永远地,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那几个晚上,顾兰芝彻底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她的心里,像有两支军队在打仗。一支军队说,报上去,这是国家的宝贝,你应该相信国家。另一支军队说,不能报,你这是在把它推向火坑,你会成为顾家的千古罪人。
经过了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决定。她不能通过街道,通过区里,这些常规的渠道去上报。她必须绕开他们,直接找到一个真正懂行,真正爱护文物,并且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还能说得上话,值得她用身家性命去信任的专家。
她想起了自己故去的丈夫。她想起了丈夫生前的一位,关系莫逆的好友。那位好友,是省博物馆的一位教授,名叫温明远。
顾兰芝记得,那个温教授,是个真正的,纯粹的学者。他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痴迷于中国的古代书画研究。他可以为了一幅古画的真伪,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几天不吃饭。她记得丈夫说过,在温明远的眼里,那些古画,比他的命还重要。
虽然,她也隐隐约约地听说,温教授在前几年的那场运动中,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被下放到了博物馆的资料室里,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那些积满了灰尘的卡片。
可是,顾兰芝相信,一个人的学识,和一个人的风骨,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磨灭掉的。
她决定,冒一次险。为了墙里的画,也为了自己心安。
05
顾兰芝没有直接坐车去省城。她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像她这样成分不好,又没什么理由的老太太,突然跑去省博物馆找人,会非常引人注目。
她想了一个稳妥的办法。她托了一个经常挑着担子,去省城卖菜的远房亲戚,让他帮忙带一封信给温明远教授。
![]()
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含糊。她没有提任何关于壁画的事情。她只是在信里说,自己是温教授故友顾某的遗孀,最近身体不太好,家里有些“旧物”,想清理一下。但自己眼神不好,分不出好坏,想请他这位老朋友,有空的话,过来帮忙“掌掌眼”。
这封信写得滴水不漏。唯一可能泄露天机的,是她夹在信封里的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张薄薄的,从孙子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她用铅笔,淡淡地,临摹下了她在壁画角落里看到的,那个“吴道子”的印章样式。
她相信,如果温明远还是当年那个温明远,他一定能看懂她这封信的真正含义。
温明远收到了这封信。当他看到信里夹着的那张,临摹着篆体印章的纸条时,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有些麻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对着那个印章的摹本,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将信将疑。吴道子的印章?这怎么可能?可是,故人之妻的郑重请托,和一个学者内心深处,那压抑已久的好奇心,最终驱使他决定,必须亲自去走一趟。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戴着一副瓶底厚的黑框眼镜,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以“顾老太远房表兄”的身份,敲响了墨香巷里,那座老宅的院门。
顾兰芝把温明远,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秘密地引入了二楼的书房。她关上门,点亮了那盏煤油灯。
当温明远走到那面墙壁前,看到那片已经被顾兰芝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的壁画时,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眼神,瞬间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