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周末傍晚的火锅店总是格外喧嚣，红油翻滚的香气裹挟着欢声笑语。
赵烨华熟练地引着三位西装革履的客户穿过喧闹的大堂。
"老位置留着呢！"系着围裙的董国梁从收银台后探出身，圆脸上堆满热情的笑。
他小跑着迎上来，用力拍了拍赵烨华的肩膀："你小子，又来给我送业绩了！"
后厨帘子掀开一角，梁菊香削瘦的身影立在阴影里。
她的目光像细针，轻轻扎在赵烨华后背，随即被锅底蒸腾的热气模糊。
赵烨华笑着递过两瓶自带的茅台："客户点名要尝你这儿的鲜切羊肉。"
他眼角余光瞥见梁菊香嘴角向下撇了撇，转身没入后厨的暗影中。
铜锅里的高汤开始咕嘟冒泡时，梁菊香端着一碟果盘突然出现。
"赵经理真是咱们店福星，周周都带贵客来。"她将果盘搁在桌沿，指甲磕碰玻璃转盘发出清脆声响。
"不过咱们小本生意，总按会员价实在亏本......"话音未落，董国梁急忙过来打岔："妈！后厨喊您尝汤底！"
赵烨华夹起一片毛肚在沸水里七上八下，红油滴落在实木桌面的纹理里。
他想起毕业时和董国梁挤在出租屋吃泡面，说总有一天要天天吃火锅不心疼。
现在他确实常来，却品出别样滋味。梁菊香临走时那声似有若无的叹气，像根鱼刺卡在喉咙。
客户举杯敬酒时，他看见梁菊香站在明灭的灯笼下，正用抹布反复擦拭已经光洁的柜台。
她那眼神不像在看顾客，倒像在掂量一件即将过期的商品。
01
暮色像稀释的墨汁，渐渐浸透商业街的玻璃幕墙。
赵烨华松开领带结，对着电梯镜面调整表情。
今天要接待的是重要客户——环球置地的考察团队。
这个项目若能拿下，部门年度业绩指标就能提前超额完成。
但此刻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董国梁上周说新进了川西的牦牛毛肚。
"赵经理对吃火锅很有研究？"环球置地的刘总笑着搭话。
电梯数字跳到-1层时，赵烨华自然地引路："有家店保证正宗。"
霓虹灯牌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董记火锅"四个字。
木质格窗透出暖黄光影，与周边时尚餐厅形成微妙反差。
董国梁正蹲在门口整理啤酒箱，工装裤膝盖处蹭着灰。
看见来人他猛地起身，险些碰倒摞成塔的青花瓷碗。
"三位里面请！"他扯着嗓子朝里喊："玉华厅备客！"
赵烨华伸手想帮抬箱子，被董国梁用手肘挡开："你别沾手。"
这时他注意到老同学右拇指缠着创可贴，纱布边缘渗出淡黄。
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时，董国梁凑近低语："今天有新到的黄喉。"
大堂角落的立柱旁，梁菊香正在核对送货车清单。
她抬头望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目光从镜框上方穿透空气。
赵烨华颔首致意，她却已低头继续清点，钢笔在单据上划出沙沙声。
玉华厅的壁画画的是蜀地山水，空调口系的红绸带还在轻轻晃动。
"这包厢环境不错。"刘总助理拉开梨花木椅，"闹中取静。"
董国梁亲自布置餐具："我们店虽小，用的都是景德镇定制......"
话没说完梁菊香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柠檬水壶："赠饮。"
她斟水动作很快，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格外响亮。
倒到赵烨华面前时，壶嘴微微抬高，水花溅湿了餐巾一角。
"妈，"董国梁轻声提醒，"刘总他们忌口清单在我这儿。"
梁菊香"哦"了声，视线扫过赵烨华带来的茅台："今天喝白的？"
她转身时围裙带子钩住门把手，扯得门框哐当一响。
董国梁追出去时，赵烨华听见走廊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第几次了你自己算算......"
"......客户重要......"
窗外的霓虹灯牌突然故障，红绿光线在董国梁脸上明明灭灭。
他再进来时额头有汗，却笑着掀开铜锅盖："汤底熬了六小时。"
乳白高汤里沉着红枣枸杞，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山水画。
02
七年前毕业散伙饭就在这条街的大排档。
那时董国梁喝多了，抱着电线杆发誓要开全城最好的火锅店。
赵烨华记得自己当时拍着胸脯说："将来我带客户天天来捧场！"
现在他确实常来，只是当初的玩笑话成了双刃剑。
"毛肚要配香油蒜泥。"董国梁端着调料碗进来。
他拇指的创可贴边缘翘起，露出底下红肿的伤口。
赵烨华从公文包取出防水创可贴："换这个，沾水不容易发炎。"
董国梁憨笑着接过，却塞进围裙口袋："小伤不碍事。"
这时梁菊香端着果盘进来，视线在儿子口袋位置停留片刻。
"国梁你去后厨看看糍粑炸好没。"她将果盘放在转盘边缘。
待儿子离开，她忽然伸手调整空调风向："赵经理怕热吧？"
风口红绸带猛地扑向赵烨华，带着积尘的凉意。
"阿姨叫我小赵就行。"他起身想帮忙，梁菊香已利落调好风向。
她扶着椅背站定："听说你们房地产公司最近在裁员？"
窗外有货车倒车的提示音，衬得包厢突然安静。
刘总助理正在涮鸭肠，筷子停在半空。
"行业周期性调整。"赵烨华拧开茅台瓶盖，"您消息很灵通。"
梁菊花用抹布擦拭本就洁净的桌沿："街口房产中介天天播新闻。"
她突然弯腰捡起地下的红包封——是赵烨华刚才掏创可贴时掉落的。
"赵经理要办喜事？"她捏着红包角晃了晃。
"客户孩子满月。"赵烨华接过时闻到抹布上的洗洁精味道。
梁菊香走向门口又回头："其实大厅吃饭热闹，包厢有最低消费。"
门合上的瞬间，董国梁端着糍粑挤进来："我妈是不是又唠叨了？"
金黄的糍粑在白瓷盘里堆成小山，淋着厚重的红糖汁。
"阿姨提醒我包厢费的事。"赵烨华夹起一块，糖浆拉出细丝。
董国梁猛地拍大腿："别提了！她见谁都说这套！"
他掏手机展示聊天记录：昨天梁菊香在家族群吐槽老顾客占便宜。
赵烨华瞥见自己的微信头像在截图里一闪而过。
"做生意都这样。"他把糍粑放进刘总碟中，"您尝尝特色点心。"
董国梁咕咚灌下半杯凉茶："下个月你生日，咱们好好喝顿酒。"
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创可贴，纱布边缘渗出血丝。
03
晚九点送走客户时，大堂等位区还有十几人在玩跳棋。
梁菊香正在前台对账，计算器按键声像急促的雨点。
"记我账上。"赵烨华递出信用卡，却被董国梁推开。
"说好我请刘总他们！"他抢过POS机打出小票。
梁菊香突然放下计算器："国梁，消防检查的来了。"
趁儿子离开间隙，她抽出会员价账单："实际消费一千四。"
赵烨华重新递卡："应该的。"
梁菊香却按住刷卡机："赵经理，会员价要提前预约登记。"
她翻出皱巴巴的店规手册，指甲点着第三条细则。
这时有醉客撞倒门口花盆，泥土溅上赵烨华的西裤。
"我来处理。"他借机走向洗手间，镜子里裤管沾着泥点。
隔间传来董国梁的打电话声："妈您别总盯着烨华......"
水流声掩盖了后续内容，赵烨华抬头看通风口摇曳的红绸带。
回到前台时梁菊香正在包红包——是刚才捡到的那个空封。
她塞进两张大钞递回来："开业时你送的翡翠白菜太贵重。"
赵烨华愣住："那是仿琉璃的工艺品......"
"拿着吧。"她强硬地将红包塞进他西装口袋，"咱们两清。"
董国梁跑回来时额头有新汗："消防通道堆的饮料箱要挪。"
他看见母亲往赵烨华口袋塞东西，张张嘴却没出声。
霓虹灯牌修好了，红光照着梁菊香鬓角的白发。
她突然软化语气："小赵，阿姨知道你重情义。"
但接着话锋一转："可国梁去年买车贷的款还没还清。"
赵烨华捏着口袋里的红包，棱角戳着掌心。
他最终收起红包："下回我来提前预约登记。"
走出店门时回头，看见母子俩在柜台阴影里比划着手势。
夜风裹着火锅味吹过来，他想起毕业时董国梁说的梦想。
"要做让人站着进来扶墙出去的火锅店。"
现在确实有人扶墙，却是被生活压弯了腰。
04
周三早晨的物业公司弥漫着咖啡因的味道。
赵烨华在电梯里遇见上司郭海波，对方眼下带着青黑。
"环球置地项目有进展？"郭海波递来美式咖啡。
赵烨华接纸杯时碰到他冰凉的戒指："刘总喜欢董记的芝麻酱。"
郭海波挑眉："那家老店还在？我以为早拆了。"
电梯镜面映出赵烨华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最终只是啜饮咖啡："他们家的酥肉很特别。"
工位电脑屏保是毕业照，青涩的董国梁搂着他傻笑。
当年睡上下铺的兄弟，现在一个收租一个交租。
例行查询物业系统时，他鬼使神差输入"董记火锅"。
弹出的租赁信息让他握鼠标的手顿了顿。
月租单价竟比隔壁奶茶店低百分之四十。
合同签署日期是七年前，正是火锅店开业的时间。
备注栏只有简短的"特殊情况"四个字。
走廊传来郭海波讲电话的声音："......老爷子遗愿当然要延续......"
赵烨华最小化窗口时，行政小妹抱来节日福利箱。
"赵经理抽到的探店券！"她欢呼着举起鎏金信封。
居然是董记火锅的五千元储值卡，封面印着鸳鸯锅图案。
他拍照发给董国梁："你们店搞活动抽奖？"
对方秒回语音："我妈弄的！说回馈老顾客！"
背景音里有梁菊香的高声提醒："提醒他只能大厅用！"
午休时赵烨华路过郭海波办公室，门虚掩着。
听见他在谈续租方案："......涨幅总要有的......"
后半句被打印机的嗡嗡声淹没。
下班时暴雨倾盆，他站在物业大楼落地窗前看街景。
董记火锅的灯笼在雨幕中晕成朦胧的红点。
手机震动，董国梁发来后厨视频：梁菊香正在调酱料。
"我妈研制了新口味，特地少放蒜蓉因为你胃不好。"
雨滴在玻璃上划出曲折的痕迹，像某种隐秘的暗示。
他想起系统里那个不合理的租金数字。
还有郭海波提到的"老爷子遗愿"。
储物柜底层有本蒙尘的校友录，扉页是董国梁的狗爬字：
"祝兄弟早点当上包租公！我就能赖房租了！"
当年戏言成真，却没人笑得出来。
05
周六清晨的菜市场像沸腾的汤锅。
赵烨华帮母亲挑干辣椒时，撞见梁菊香在香料摊前砍价。
"草果去年才八十！"她捏着塑料袋不松手。
摊主苦笑："梁阿姨，董老板店里的货都是按旧价结算。"
梁菊香突然看见赵烨华，立刻松开塑料袋："小赵来买菜？"
她脚边的竹筐里装着干瘪的香菇，明显是处理的尾货。
"阿姨我帮您拿。"赵烨华去提竹筐，被她挡开。
"不敢劳烦赵经理。"她掏出现金结账，"我们小生意比不得你们坐办公室的。"
这话像辣椒籽溅进眼睛，刺得人想流泪。
赵烨华母亲过来打圆场："菊香，你们家火锅店生意红火呀。"
梁菊香扯扯嘴角："表面光鲜，挣的钱都交房租了。"
她突然盯着赵烨华："听说你们物业公司最近涨租？"
市场嘈杂声中，这话像突然撤火的火锅，瞬间凝固。
"看项目。"赵烨华挑着辣椒，"优质商户有优惠。"
梁菊香冷笑："滨江路奶茶店月租涨三成，逼得人家转让。"
她弯腰搬筐时露出后腰的膏药，边缘卷起带着污渍。
赵烨华伸手帮忙，触到她粗糙的手掌。
那双曾经在毕业晚宴上给他们包饺子的手，现在布满裂口。
"国梁爸走得早，就留这间铺面。"她突然喃喃。
又警觉地收住话头，抓起找零匆匆离开。
母亲小声说："听说她天天捡菜贩扔的歪萝卜熬汤底。"
赵烨华望着那蹒跚背影，想起系统里的低价租金。
以及上周消防检查时，梁菊香偷偷给检查员塞的香烟。
回家路上他绕道火锅店，清晨的卷帘门贴着招工启事。
"包吃住"三个字被红笔圈出多次，旁边写着"急聘"。
玻璃门映出他西装革履的身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手机收到物业系统提醒：董记火锅租约剩余92天。
06
季度业绩会安排在物业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
郭海波展示商圈规划图时，赵烨华注意到红星标记。
正好覆盖董记火锅所在的老街区域。
"城市更新项目将重点提升传统业态。"郭海波激光笔划过屏幕。
有董事提问："像火锅店这类低坪效商户如何处置？"
郭海波切换PPT："优质老店可纳入文化保护商户名录。"
赵烨华仔细看细则，发现准入条件苛刻得像特供火锅料。
散会后他追进电梯："郭总，文化商户的租金标准是？"
郭海波揉着太阳穴："你在意董记火锅？"
电梯镜面映出两人僵硬的表情。
"大学同学开的店。"赵烨华听见自己干燥的声音。
郭海波突然笑了："老爷子和国梁爸当年是战友。"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的瞬间，他补充："所以象征性收点租。"
昏暗灯光下，赵烨华看见上司眼里复杂的情绪。
"但新规划要求所有商铺公开招标。"郭海波拉开车门。
尾气弥漫中，赵烨华想起很多事。
比如董国梁总说"房东心善"，比如梁菊香藏起的账本。
回办公室他调出原始合同，签署人竟是已故的老董事长。
备注栏的"特殊情况"突然变得沉重。
下班时遇见梁菊香来物业办卫生许可证。
她穿着褪色的工装，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留下泥印。
"赵经理。"她生硬地点头，"能不能催催审批流程？"
前台小妹嘀咕："说了网上办理非要跑现场。"
赵烨华给她接温水时，看见她指甲缝里的辣椒籽。
"国梁去进货了。"她突然说，"店里就我一人守着。"
这话像火锅里突然翻出的脑花，柔软又残酷。
他快步走向审批部，梁菊香亦步亦趋跟着。
走廊悬挂的老照片里，年轻的老董事长握着钢枪。
身旁那个笑脸模糊的战友，眉眼像极了董国梁。
所有线索像牛百叶在红汤里收缩，露出细密的纹路。
07
立冬那晚客户临时改套餐，赵烨华独自坐在董记大厅。
梁菊香端来小锅时，铜把手嗑在桌沿发出闷响。
"国梁去送外卖了。"她甩下围裙坐下，"有件事憋很久。"
鸳鸯锅的红汤率先沸腾，辣味呛进眼睛。
"赵经理，贪便宜有瘾？"她声音不大，但临桌老太太转过头。
赵烨华的筷子停在香油碟上方，芝麻碎慢慢沉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