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张工牌上都贴着苏晓的照片,妆容一张比一张浓,但眼神里的局促藏不住。最旧的那张边缘卷了角,所属的 “夜色 KTV” 早在三年前就因消防问题被查封,照片上的苏晓扎着低马尾,穿黑色小礼裙,胸前别着编号 073。最新的一张是 “金樽国际” 的,照片里她涂着正红色口红,工牌背面用马克笔写着 “出台另算”,字迹被划掉又重写了一遍。
我捏着工牌坐在地板上,客厅传来苏晓开门的声音。她今天穿米白色针织衫,手里拎着我爱吃的草莓蛋糕,鞋跟在玄关处磕了一下,像往常那样喊我帮忙拿东西。我把工牌塞回首饰盒,起身时膝盖撞到床腿,疼得龇牙咧嘴。
苏晓递蛋糕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发红的膝盖。“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弯腰去拿医药箱,发梢扫过我手腕,和三年前在火锅店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那天她也是这样,帮邻桌小孩捡玩具时撞了桌角,我递过去创可贴,她抬头笑的时候,眼里有细碎的光。
我们处了两年零七个月,下周就要去拍婚纱照。她从不说过去的事,只说以前在服装店当导购,后来嫌累改做文员。我见过她的工资卡流水,每个月五号准时进账四千二,偶尔有额外的转账,她说是帮朋友做兼职设计赚的。现在想来,那些转账的时间都集中在深夜,备注里的 “服务费” 被她改成了 “设计费”。
晚饭时我没话找话,问她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唱歌。苏晓夹菜的动作停了半秒,说上学时偶尔去 KTV,工作后就很少去了。“那里太吵,烟味重,” 她舀了勺汤,“而且总有些不怀好意的客人。”
我想起工牌背面的字迹,喉结动了动没接话。她似乎察觉到不对劲,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摇头,看着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 —— 那是我去年送的纪念日礼物,她一直戴着,说等拍婚纱照再换钻戒。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搜 “KTV 陪酒和小姐的区别”,出来的答案乱七八糟。有律师说陪酒本身不违法,只要不涉及性交易就和普通服务行业没区别;有论坛帖子说干这行的都不干净,陪酒只是幌子。我点进一个匿名问答,楼主说自己干了五年陪酒,遇到最多的是借着酒劲动手动脚的客人,每次都要笑着躲开,回到出租屋吐完才敢哭。
苏晓的呼吸很轻,在黑暗中均匀起伏。我侧身看她的脸,月光落在她眼角的小痣上。第一次带她见我妈时,我妈偷偷拉着我说这姑娘看着太精明,不像踏实过日子的人。我当时还反驳,说苏晓连买菜都要货比三家,最会过日子。现在想来,那些讨价还价的技巧,或许是在无数个包厢里练出来的。
第二天我提前下班,绕去 “金樽国际” 门口。晚上八点的 KTV 灯火通明,穿黑色礼裙的女孩们站在门口迎客,妆容和工牌照片里的苏晓如出一辙。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搂着女孩的腰往里走,女孩脸上挂着笑,手却悄悄推开男人的胳膊。
我在对面便利店买了瓶水,看着那些女孩端着酒杯从包厢出来,有的扶着墙吐,有的对着镜子补妆。有个穿粉色裙子的女孩蹲在路边哭,手机里传来骂人的声音,她挂了电话又笑起来,擦干眼泪走进 KTV。
苏晓打来电话时,我手心里全是汗。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说炖了排骨汤。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往回走,路过花店时买了束向日葵 —— 她最喜欢的花,说看着就有活力。
开门时苏晓正系着围裙盛汤,看见向日葵眼睛亮了亮。“今天怎么想起买花?” 她接过花插进花瓶,手腕上的疤痕露了出来。那道疤痕是去年切菜时划的,她当时说是不小心,现在我却想起昨天在网上看到的,说陪酒时被客人推搡划伤是常有的事。
苏晓端汤的手晃了一下,汤汁洒在桌布上。“不是跟你说过,服装店导购啊。” 她抽了张纸巾擦桌子,声音低了些,“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把那盒工牌放在桌上,七张照片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尽量让语气平静,可手还是在抖,“夜色、金樽,还有这几家,你都待过?”
苏晓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最旧的那张工牌,指尖摸着卷边的边缘。“我爸住院那年,需要二十万手术费,” 她声音很轻,“我妈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学,只能去 KTV 上班。”
“基本工资三千,提成加小费能拿不少,” 她苦笑了一下,“客人点的酒越贵,提成越高。有时候遇到大方的客人,给的小费比工资还多。”
苏晓的眼泪掉在工牌上,晕开了字迹。“是 KTV 逼着写的,不写就不让上班,” 她擦了擦眼泪,“我从来没出去过,每次客人提要求,我就说自己来例假,或者装醉躲过去。有次实在躲不开,被客人扇了一巴掌,KTV 经理还让我给客人道歉。”
她解开领口的扣子,锁骨处有块淡淡的淤青。“这是上个月搬东西撞的,” 她似乎怕我误会,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盯着那块淤青,想起昨天在 KTV 门口看到的女孩。苏晓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受了委屈只能自己扛,回到家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怕你嫌弃我,” 她低下头,头发挡住脸,“我妈说干这行的没人会真心待,我以为只要不说,就能好好跟你过日子。”
我想起两年前她生病,我要带她去医院,她非要自己去。后来才知道,她是怕医生问起工作,暴露了身份。还有每次路过 KTV,她都绕着走,说里面太吵。那些我以为的 “矫情”,全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
晚上苏晓睡在沙发上,说让我好好想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机里弹出昨天那个匿名问答的更新,楼主说自己攒够钱就辞职了,现在开了家小花店,每天看着鲜花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下面有人评论说 “洗白也洗不掉黑历史”,还有人说 “凭自己本事赚钱不丢人”。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苏晓已经做好了早饭。煎蛋煎得两面金黄,是我喜欢的样子。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面前放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我可以走,” 她声音沙哑,“婚纱照定金我会想办法退。”
我看着她眼底的疲惫,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帮小孩捡玩具的样子。那时候的她眼里有光,现在却像泄了气的气球。我走过去抱住她,她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哭出声来,眼泪打湿了我的衬衫。
“我怕你像别人一样骂我脏,” 她哽咽着说,“以前有个男孩追我,知道我做过陪酒后,说我连小姐都不如。”
我想起网上那些评论,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陪酒和小姐,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她们在包厢里强颜欢笑,为的是给家人治病,为的是活下去,凭什么要被贴上 “脏” 的标签?
苏晓退了行李箱,重新把向日葵插进花瓶。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工牌不是耻辱的证明,而是她对抗生活的勋章。晚上我们去拍了婚纱照,她穿婚纱的样子很美,笑起来眼里的光比以前更亮。
拍外景时遇到我妈,我妈看着苏晓,又看看我,没说什么。回去的路上苏晓问我:“你妈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
可我没想到,我妈会偷偷找苏晓谈话。那天我下班回家,苏晓坐在沙发上哭,手里拿着我妈给的两万块钱。“你妈让我离开你,” 她把钱推给我,“说我这种女人配不上你。”
我拿着钱去找我妈,她正在厨房做饭,看见我就说:“我这都是为你好,那种在 KTV 待过的女人,能有多干净?”
后来我妈主动找苏晓道歉,还帮我们选了婚礼日期。苏晓把那七张工牌烧了,灰烬随风飘走时,她笑着说:“以后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婚礼前一天,我在苏晓的抽屉里发现一张存折,开户日期是三年前,每笔存款都对应着她在 KTV 上班的日子。最后一笔存款的日期,是她认识我的前一个月,刚好二十万。
婚礼当天,苏晓的弟弟上台发言,说姐姐当年为了给爸爸治病,每天工作到凌晨,回到家还要帮他改作业。台下有人小声议论,说没想到新娘还有这样的过去。苏晓听见了,却笑得更大方,握着我的手说:“我不觉得丢人,靠自己赚钱救家人,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晚上闹洞房的亲戚走后,苏晓靠在我怀里看婚纱照。“你说,以后别人问起我的过去,我该怎么说?” 她轻声问。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我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想起网上那些争论。陪酒和小姐,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可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说苏晓配不上我,说她的过去永远洗不干净。
前几天带苏晓去参加同学聚会,有个同学喝醉了,当着众人的面问苏晓是不是在 KTV 待过。苏晓没生气,笑着说:“是待过,那时候为了赚手术费,现在想想,还挺感谢那段日子,让我学会了珍惜。”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提起陪酒,总会有人带着偏见。就像那天在 KTV 门口看到的女孩,她们或许也在为了某个目标努力,却被贴上了不光彩的标签。苏晓是幸运的,她遇到了我,可还有多少女孩,因为那段经历被爱情和生活抛弃?
昨天整理旧物,又翻出那张被烧掉一半的工牌,边缘的编号 073 还能看清。我把它放进首饰盒,和我们的婚戒放在一起。苏晓进来看到了,问我为什么留着。
她抱着我笑了,可我却想起我妈当初的话,想起同学聚会的议论,想起网上那些刻薄的评论。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接受了她的过去,到底是对是错。如果换成别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选择包容?还是会和我妈当初一样,觉得她 “不干净”?
或许这个问题,永远没有标准答案。就像那些在 KTV 里强颜欢笑的女孩,她们的苦衷,从来都不是一句 “和小姐没区别” 就能概括的。可社会的偏见,又真的能轻易改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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