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脚从桌子底下踹过来的时候,不轻不重,正好踢在我的迎面骨上,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从宿醉的混沌中彻底清醒了。
我知道,我完了。
我和陈岚结婚八年,日子过得像一台精密但缺少润滑油的机器,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运转,发出规律却略显干涩的声响。我们是彼此的丈夫和妻子,是孩子的父母,是双方家庭的儿子和儿媳,唯独快要忘记了,我们曾经是恋人。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退休,直到老去,就像身边大多数人一样。
直到三天前那场庆功宴,我亲手拧松了这台机器上最关键的一颗螺丝。
现在,螺丝还没掉下来,但那危险的、摇摇欲坠的震动,已经从办公桌底下,沿着我的裤腿,一路传到了我的天灵盖。
事情,还得从那场要命的庆功宴说起。
第1章 一杯敬过去的酒
我们部门拿下了公司半年来最大的一个项目,老板高兴,大笔一挥,在市里一家挺有名的酒店订了包厢,说是要不醉不归。
我叫张伟,今年三十有五,在公司不好不坏地待了快十年,职位是个项目主管,手下带着三五个兵。这次的项目,我作为主力,确实熬了好几个通宵,身心俱疲。所以当“庆功宴”三个字从老板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是踏实的,觉得总算能松口气了。
去之前,我给老婆陈岚打了个电话。
“喂,今晚部门庆功,我就不在家吃了。”我的语气尽量轻松。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背景音里有儿子闹着要看动画片的声音,还有锅铲碰撞的声响。“知道了,”陈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一如既往地简洁,“少喝点酒,胃不好自己不知道吗?早点回来。”
“嗯,知道。”我应着。
“对了,明天早上你送乐乐去幼儿园,我约了客户,得早走。”她补充道。
“好。”
通话结束,前后不到一分钟。我握着手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知道她忙,我也忙,家里的事、孩子的事,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分工明确,执行高效。但有时候,我还是会怀念以前,怀念她会撒着娇让我早点回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严谨的日程助理,冷静地安排着明天的任务。
饭局的气氛很热烈。项目奖金丰厚,大家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放松。酒过三巡,包厢里已经烟雾缭绕,说话基本靠喊。老板端着酒杯,挨个儿给我们敬酒,到了我这儿,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张伟,这次你功不可没!这杯,我敬你!”
我连忙站起来,受宠若惊地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胃里一阵翻腾,但脸上还得笑着。
一圈下来,我已经有些晕乎了。
坐在我旁边的,是组里的一个女孩,叫林夏。她来公司两年,工作能力很强,人也爽快,平时我们合作得挺多,但私下没什么交集。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在乌烟瘴气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爽。
她酒量似乎不错,但也很懂分寸,别人敬酒,她总是笑吟吟地抿一小口,既不扫兴,也不为难自己。
“张哥,你悠着点,”她看我又端起一杯,低声提醒我,“你脸都红透了。”
我摆摆手,舌头已经有点大了:“没……没事,今天高兴。”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不仅仅是高兴。那杯酒里,混杂了太多东西。有项目成功的喜悦,有连续加班后的疲惫释放,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的短暂逃离。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只为自己,只为工作上的成就,如此纯粹地高兴过了。在家里,我是丈夫,是父亲,是修理工,是司机,唯独不是张伟。我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必须和这个家庭捆绑在一起。乐乐的成绩单,陈岚的业绩,比我自己升职加薪更能牵动我的情绪。
这种感觉,安全,但也沉重。
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嗨,有人开始起哄,玩起了游戏。我被推到风口浪尖,输了好几次,罚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人影都在晃动,声音也变得遥远。
我只记得,后来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了家庭上。一个刚结婚的同事在抱怨老婆管得严,另一个在炫耀自己孩子多聪明。我撑着下巴,听着他们的话,眼前浮现出陈岚的脸。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也爱笑,会因为我讲的一个蹩脚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会在周末的下午,手牵着手去逛公园,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能待一下午。我们还约定,无论以后多忙,每年都要一起出去旅行一次,不带任何人。
可是,我们已经有四年没有一起旅行了。上一次,还是乐乐出生前。
“张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夏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转过头,看着她。包厢里灯光昏暗,她的眼睛在光影里显得特别亮。我大概是真的醉了,竟然把她看成了年轻时的陈岚。一样的马尾,一样的白色T恤,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没什么,”我喃喃地说,“就是觉得……有点累。”
这句心里话,我从没对陈岚说过。我不能说。在她面前,我必须是那个能扛起一切的顶梁柱。我说累,她只会比我更累。
林夏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那就歇歇。别扛着所有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一瞬间,酒精、疲惫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我端起酒杯,对着她,也像是对着我自己,说:“来,再喝一杯。敬……敬过去。”
林夏愣了愣,但还是端起自己的果汁杯,和我碰了一下。
我仰头,又灌下一杯。这一次,我彻底断片了。
第2章 办公桌下的那一脚
第二天醒来,是在自己家的床上。
头痛得像要裂开,宿醉的余威让我浑身难受。我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头柜的闹钟,七点半。
坏了!要送乐乐去幼儿园!
我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冲出卧室。客厅里静悄悄的。我跑到乐乐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我心里一沉,快步走到客厅,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一盒醒酒药,旁边压着一张便条,是陈岚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
“我送乐乐去学校了。桌上有药,记得吃。早餐在锅里温着。”
我拿起那张便条,心里五味杂陈。有关心,但没有温度。像一份系统自动发送的提醒邮件。
我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努力回想昨晚是怎么回来的。记忆的碎片断断续续,我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和林夏聊了几句,然后……然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同事送我回来的?还是我自己打车回来的?
我心里有些发毛,赶紧找到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和微信。没有任何异常。我稍微松了口气,也许只是喝多了,没出什么岔子。
匆匆洗漱,吃了点东西,我赶在迟到前打卡进了公司。
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几个同事聚在一起,看到我进来,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迅速散开,各自回到座位上,假装在忙。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的座位和林夏的斜对着,中间隔着一条过道。我坐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正低着头看文件,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我打开电脑,心神不宁。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同事们的眼神那么奇怪?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部门经理老王走了过来,路过我座位时,他停下来,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张伟,酒量可以啊,以后得多练练‘酒后真言’的功夫。”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脑子“轰”的一下,酒后真言?我说什么了?
我越发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我鼓起勇气,想给林夏发个微信问问,但又觉得太刻意,太尴尬。万一什么事都没有,我这么一问,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在我纠结万分的时候,脚下的迎面骨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那一脚,就是这么来的。
我“嘶”地抽了口凉气,猛地低头。桌子底下,一只白色的帆布鞋迅速缩了回去。我顺着那只鞋往上看,正好对上林夏抬起的目光。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嗔怪,还有一丝……好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嘴型对我说了两个字:“活该。”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看她的文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彻底懵了。这一脚,这一句“活该”,信息量太大了。它证实了我的不安: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但它似乎又在告诉我,事情没有严重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扒拉出一点有用的线索。
喝酒,聊天,抱怨生活累……然后呢?
我好像……好像把送我回家的林夏,错认成了陈岚。
一个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在出租车的后座,我靠在一个人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到了我家小区楼下,我似乎还拉着对方的手,不让她走。
“岚岚,别走……陪我坐会儿。”
这是我的声音。
天啊。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仅把人家当成了我老婆,还叫了陈岚的小名。这简直是大型社死现场。
难怪同事们的眼神那么奇怪,难怪老王会说那句话。昨晚送我回来的人,肯定是林夏。而且,我这副德性,八成被其他同事也看到了。
整个上午,我如芒在背。每一次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觉得他们是在对我指指点点。我不敢再看林夏,只能埋头在电脑前,假装自己是办公室里最忙碌的人。
午饭时间,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起身去食堂。我磨蹭着不想动,打算点个外卖算了。
就在这时,我的微信响了一下。
是林夏发来的。
“天台,等你。”
简短的四个字,像一道命令。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一关,躲是躲不过去了。我关上电脑屏幕,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第3章 天台的风与真相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为这场审判拉开了序幕。
七月的天台,热浪滚滚。林夏背对着我,站在围栏边,风吹起她的马尾,一下一下地,像是在抽打我紧张的神经。
我走到她身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站定,喉咙发干,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想起来了?”还是她先开了口,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想起来一点。”我老实回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对不起,林夏。昨晚……我喝得太多了,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
她终于转过身来,靠在围逼上,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麻烦?张主管,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心里一咯噔,最怕的部分要来了。
“我……我都说什么了?”我硬着勇气问。
林夏挑了挑眉,学着我昨晚的醉态,压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说:“‘岚岚,你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平时你都不让我多喝一口酒的’。”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当场从这天台上跳下去。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不逗你了。看你这一上午吓得,魂都没了。”
见她笑了,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依然愧疚万分:“真的,特别对不起。把你错认成我爱人,还……还拉着你不放,让你送我回家,太给你添麻烦了。”
“送你回家是顺路,反正我家也在那个方向。”林夏收起笑容,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张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你说。”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等着老师的训话。
“你昨晚拉着我,说了很多话。”她看着远方,缓缓说道,“你说你很累,说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家庭和工作抽着转,停不下来。你说,你好久没和嫂子好好聊过天了,说你很怀念以前的日子。”
我的心,被她的话一字一句地敲打着,又酸又胀。这些深埋心底,连我自己都刻意回避的情绪,竟然在一个喝醉的晚上,对着一个并不算熟悉的女同事,倾泻而出。
“你说,”林夏转回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你觉得嫂子不理解你。你觉得你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但她好像看不到。”
我沉默了。因为她说的,全是真的。
“但是张哥,”她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了解嫂子吗?你看到她的付出了吗?”
我愣住了。
“昨晚我把你送到家门口,扶你进去。开门的是嫂子。”林夏的叙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铺展开来。
“她当时穿着睡衣,但眼睛里全是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在等你。看到你醉成那样,她一句话都没骂,第一反应是过来搭把手,让你别摔着。”
“我跟她解释了是公司庆功宴,你喝多了。她很客气地跟我道谢,然后很吃力地把你扶到沙发上,去厨房给你端水,找毛巾。”
“我准备走的时候,看到她蹲在你身边,一边给你擦脸,一边小声说:‘张伟,你傻不傻啊,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又没人逼你’。那语气,是心疼,不是责备。”
林夏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陈岚对我的关心,只剩下程序化的提醒和任务式的安排。我抱怨她不够温柔,不够体贴,却从未想过,她的温柔和体贴,藏在了那些我看不到的深夜等待里,藏在了那些我醉酒后她默默的照料里。
“你只看到了她让你送孩子,让你少喝酒,觉得她烦,觉得她不理解你的辛苦。”林夏的声音很平静,“可你没看到,她一个人要处理多少家里的琐事,要操心孩子的学习,还要兼顾自己的工作。你觉得累,她就不累吗?”
天台的风,吹得我眼睛有些发涩。
“我今天踢你那一脚,”林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一是气你昨晚的蠢样,二是提醒你,别傻了。有那么好的老婆,还在这儿自怨自艾,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羞愧,但更多的是感激。
“林夏,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不用谢。”她摆摆手,站直了身体,“大家同事一场。不过,昨晚的事,在公司就别提了。同事们就看到我把你扶上车,后面的事他们不知道。老王他们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过两天就没人记得了。”
“我明白。”我点点头。
“还有,”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你欠的不是我的道歉,是你老婆的。回去跟她好好聊聊吧。夫妻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别把日子过成了哑剧。”
说完,她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在天台上站了很久。风吹过耳边,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林夏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自私和偏颇。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不容易”里,觉得全世界我最辛苦。我渴望被理解,被关心,却吝于去理解和关心那个与我同床共枕的人。
我和陈岚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不爱了。而是我们都以为对方是超人,以为对方不知疲倦,永远能处理好一切。我们停止了沟通,停止了示弱,用一层叫做“责任”的硬壳,把自己包裹起来,也把对方隔绝在外。
那个醉酒的夜晚,像一个荒唐的意外,却阴差阳错地,被林夏这个局外人,点醒了我这个局中人。
我拿出手机,给陈岚发了一条微信。
“老婆,今晚我做饭。我们聊聊天吧。”
第4章 摇晃的餐桌
发完微信,我的心一直悬着。
陈岚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她会不会正在忙,根本没时间看手机?或者,她看到了,但觉得没什么可聊的,只回我一个“好”字?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岚的回信,只有一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
“好。”
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交流模式。我说一,她答一,绝不多说半句。改变,又谈何容易。
但林夏的话还在耳边。她说,别把日子过成了哑剧。
下班铃一响,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路过林夏座位时,她抬起头,对我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我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我没去常去的菜市场,而是开车绕了点路,去了一家大型超市。我想好好准备这顿饭。
推着购物车,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我有些茫然。结婚八年,我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岚喜欢吃什么?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她好像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刺多的。她爱吃辣,但又不能太辣,不然胃会不舒服。她喜欢喝汤,尤其是玉米排骨汤。
这些记忆的碎片,像蒙了灰的旧照片,被我一张张擦拭干净。原来,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太久没有去在意了。
我买了鲈鱼,买了排骨和玉米,还买了一些她爱吃的蔬菜。结账的时候,路过鲜花区,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一束小小的、开得正盛的向日葵,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我想起我们刚谈恋爱时,我还是个穷学生,买不起玫瑰。我就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摘了一大把野雏菊送给她。她当时抱着花,笑得比花还灿烂。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把那束向日葵放进了购物车。
回到家,天还没完全黑。乐乐在客厅看动画片,看到我提着大包小包进来,惊讶地问:“爸爸,今天家里来客人吗?”
“没有客人,”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天爸爸给妈妈和乐乐做大餐。”
我把向日朵插在客厅的玻璃瓶里,然后一头扎进了厨房。
厨房是陈岚的领地,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我这个“入侵者”显得手忙脚乱。洗菜,切菜,处理鱼……不一会儿就弄得满头大汗。
陈岚回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条处理好的鲈鱼发愁,不知道是该清蒸还是红烧。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灶台和我围着围裙的滑稽模样,愣住了。她大概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你……这是干什么?”她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我做饭。”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举了举手里的锅铲,“你回来了,快去歇着吧,马上就好。”
她没动,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探究,有疑惑。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那束向日葵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来做饭了?”她走进来,顺手接过我手里的菜刀,熟练地在鱼身上划了几道,“鱼要这样处理,才容易入味。”
“就……就是想让你歇歇。”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开始帮我。她淘米,我炒菜,她煲汤,我准备碗筷。小小的厨房里,我们难得地没有讨论孩子、工作或者账单,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食物的香气。
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但并不尴尬。
饭菜上桌的时候,乐乐欢呼了一声。三菜一汤,虽然我的那道“红烧鲈鱼”卖相不佳,有点糊了,但总算是一桌像样的晚餐。
我们家的餐桌,有一条桌腿有点松了,每次用力按压,桌子就会轻微地摇晃一下。这个问题存在很久了,我一直说要修,但总以“忙”为借口拖着。陈岚也说过几次,后来见我没动静,也就不再提了。
吃饭的时候,乐乐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脑袋撞到了桌子边沿,桌子猛地晃了一下,汤碗里的汤都洒了出来。
“哎呀!”陈岚惊呼一声,赶紧拿纸巾去擦。
“跟你说了多少次,吃饭要坐好!”她有些生气地对乐乐说,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心。
“对不起妈妈。”乐乐委屈地低下了头。
我看着那张摇晃的餐桌,心里突然被刺了一下。
这张桌子,多像我们的婚姻。表面看起来还算稳固,能承载一日三餐的重量,但其实内里已经有了松动。我们都看到了问题,却都懒得,或者说是不愿去花力气修复它。我们就这样将就着,任由它在日复一日的磕碰中,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直到有一天,或许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像乐乐撞的那一下,彻底散架。
“明天,我把桌子修一下。”我看着陈岚,轻声但坚定地说。
陈岚擦桌子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疲惫和麻木,而是充满了惊讶。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做出一个如此郑重的承诺。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安静。
饭后,我主动收拾了碗筷。等我从厨房出来,陈岚已经陪着乐乐在房间里讲睡前故事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那束向日葵在灯光下投下温暖的影子。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今晚的这顿饭,只是一个开始。那张摇晃的餐桌,那段出现裂痕的关系,不是一顿饭就能修复的。
真正艰难的对话,还没有开始。
第5章 那些被忽略的角落
等乐乐睡着后,陈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洗漱或者打开电脑处理工作,而是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而柔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还摆着我没喝完的醒酒茶。
“说吧,”她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今天怎么了?在公司受委屈了?还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心里一紧。女人的直觉,果然可怕。我一反常态,她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前天晚上,是同事送回来的?”
陈岚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她把你扶进来,跟我说了情况。”
“那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我试探着说。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自嘲地笑了一下:“问什么?问你为什么喝成那样?问你为什么是女同事送你回来?张伟,我们都多大年纪了,我还能像个小姑娘一样,因为这点事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她的“不问”,不是信任,而是疲于计较。是觉得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徒增争吵和烦恼。这种默然,比歇斯底里的质问更让我难受。
“她叫林夏,”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一切,“是我的同事。前天晚上,我喝断片了,是她顺路送我回来的。我……我把她错认成了你。”
我说得很慢,很艰难。我看着陈岚的脸,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情绪波动。
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在车上,拉着她,叫着你的小名。”我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说了很多胡话,抱怨工作累,抱怨生活……也抱怨你。”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伟,”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你觉得累,觉得我不理解你。那你呢?你理解我吗?”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映在她落寞的侧脸上。
“你只知道我让你送乐乐上学,那你知不知道,乐乐的兴趣班、成绩、同学关系,哪一样不是我在操心?你每天下班回家,看到的是干净的地板,热腾腾的饭菜,换洗好的衣服。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抱怨我没时间跟你聊天,那你有没有算过,我每天花多少时间在处理这些你看不见的琐事上?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忙完,我只想倒头就睡,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觉得我变了,变得不温柔了,变得像个管家婆。可是张伟,我不是不想温柔,是生活没给我温柔的时间和精力。”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哑口无言。
我一直以为,我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我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我认为这就是一个男人最大的付出。我把家里的整洁、孩子的教育、人情往来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当成了她作为妻子应尽的本分。
我看到了自己加班的辛苦,却没看到她深夜为孩子掖被角的辛劳。我听到了自己酒后的抱怨,却没听到她日复一日在柴米油盐中的叹息。
“前天晚上,”她转过身,眼睛有些红,“那个女孩把你送回来,我第一眼看到你醉成那个样子,我心里是又气又心疼。我气的不是你喝酒,也不是什么女同事送你回来。我气的是,你宁愿在外面,跟一个外人说那些心里话,也不愿意回家跟我说一句‘老婆,我今天很累’。”
“我们是夫妻啊,张伟。夫妻是什么?是战友,是伙伴,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可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当成你的领导,你的对立面了?”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我一直以来固执的自我认知。
我以为我们的问题是沟通太少,原来,根源在于我从未真正地、平等地看待过她。我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付出者”的高位上,把她放在了一个“接受者”和“管理者”的位置上。我渴望她的理解和崇拜,却从未想过,她也同样需要我的理解和支持。
那个荒唐的夜晚,我错认了林夏。但其实,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都在“错认”陈岚。我把她看作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家庭功能的承担者,却唯独忘了,她也是一个会累、会委屈、需要被爱和被倾听的,独立的个体。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对不起,陈岚。”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错了。我……我混蛋。”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她哭了。
结婚八年,我见过她因为生孩子的剧痛而流泪,见过她因为乐乐生病而焦急地掉眼泪,但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哭得如此委屈。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从恋爱时的甜蜜,到婚后的摩擦,再到被生活琐事消磨掉的激情。我们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不满和误解,都摊开在了那片昏黄的灯光下。
我才知道,她为了给乐乐报一个好的兴趣班,研究了多少资料,跑了多少地方。我才知道,我妈上次生病住院,她公司里正有一个重要的晋升项目,她为了照顾我妈,主动放弃了。我才知道,我随口抱怨过一次家里的拖把不好用,第二天她就悄悄换了一把新的。
这些被我忽略的角落里,藏着她无声的爱与付出。
而我,却因为一场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才幡然醒悟。
第66章 修好的桌子,补上的旅行
第二天是周六。
我起了个大早,把还在睡梦中的乐乐从床上挖了起来。
“爸爸,干嘛呀,我还要睡觉。”乐乐揉着眼睛,一脸不情愿。
“起来,跟爸爸干活去。”我笑着把他抱起来。
我从储物间里翻出了尘封已久的工具箱,带着乐乐来到餐厅。陈岚也被我们的动静吵醒了,穿着睡衣,靠在卧室门口,疑惑地看着我们。
“你这是……”
“修桌子。”我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把螺丝刀递给乐乐,“来,儿子,给爸爸当助手。”
我把餐桌翻过来,找到了那条松动的桌腿。果然,是里面的螺丝松了,连接的卯榫也有些磨损。
我教乐乐怎么用螺丝刀拧紧螺丝,又找了些木屑和胶水,小心翼翼地填补卯榫的缝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父子俩身上,暖洋洋的。乐乐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觉得很新奇,玩得不亦乐乎。
陈岚就那么静静地靠在门边看着,脸上带着一丝我久违了的、温柔的笑意。
忙活了一上午,桌子终于修好了。我把它翻回来,用力晃了晃,稳如泰山。
“好了!”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意地向我的“助手”和“观众”宣布。
乐乐高兴地绕着桌子跑了一圈,还趴上去使劲摇了摇,桌子纹丝不动。
“爸爸好厉害!”他仰着小脸,满眼都是崇拜。
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比签下一个大项目,比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要来得更真实,更温暖。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修好的餐桌旁。桌子不再摇晃,饭菜也仿佛变得更香了。
下午,我陪乐乐在小区里踢球,陈岚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书。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看着不远处她安静的侧脸,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晚上,等乐乐睡了,我从书房里拿出几本旅游杂志,放到陈岚面前。
“这是干什么?”她有些不解。
“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约定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每年都要一起出去旅行一次,不带任何人。”
陈岚愣住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恍惚,仿佛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我们……已经四年没出去过了。”她说。
“所以,现在补上。”我把杂志推到她面前,“你选个地方,我们下个月就去。乐乐我送去我爸妈那儿待几天。”
她低头翻看着杂志,手指在那些美丽的风景照片上轻轻滑过。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张伟,你不用……”
“要的。”我打断她的话,握住她的手,“这不是补偿,也不是心血来潮。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不能只有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我们还得是我们自己。”
我的手心很暖,她的手有些凉。我用力握紧,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她。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冰山,正在慢慢融化。
周一回到公司,一切如常。
那场庆功宴的风波,似乎真的像林夏说的那样,很快就过去了。同事们没再拿我开玩笑,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
午休的时候,我在茶水间碰到了林夏。
“怎么样?张哥。”她一边冲咖啡,一边笑着问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桌子修好了。”我答非所问,但她立刻就懂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看来,是个称职的修理工。”
“借你吉言。”我也笑了。
我们没有再多说关于那晚的任何事,但彼此心里都明白。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有些界限,必须泾渭分明。她是一个很好的同事,一个善良的女孩,也是我家庭关系的“催化剂”和“拯救者”。仅此而已。
我倒了杯水,准备离开时,又回过头对她说:“林夏,谢谢你。”
这一次,不是为那晚的事,而是为她点醒了我。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头也不抬地说:“夫妻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好过日子吧,张哥。”
那天下午,我坐在办公桌前,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那些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那些被压抑和忽略的情感,其实并非无药可救。它们就像那张摇晃的桌子,需要的,只是我们停下来,弯下腰,耐心地找到问题所在,然后,一起动手,把它修好。
我和陈岚的婚姻,就像一艘在生活的海洋里航行了多年的船。我们都曾专注于眼前的航线和远方的目标,却忽略了船体上悄然出现的裂痕和锈迹。那场荒唐的醉酒,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船打得剧烈摇晃,几乎倾覆。
但幸运的是,风暴过后,我们都看清了船的破损之处。
我们开始学着重新沟通,学着在对方面前卸下坚硬的伪装,袒露自己的脆弱和疲惫。我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给她带一束花,或者一块她爱吃的蛋糕。她也会在我加班的深夜,给我发微信,提醒我早点休息,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默不作声。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聊工作上的烦心事,聊孩子的趣闻,聊最近看的一部电影。我们像两个重新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笨拙地,却又真诚地,探寻着走进对方内心的路径。
那次旅行,我们去了云南。我们抛开所有身份,只是张伟和陈岚。在洱海边,我们租了一辆自行车,我载着她,就像大学时一样。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哼着一首老歌。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不,比八年前更好。
因为现在的我们,经历过生活的磨砺,懂得平淡的可贵,更明白身边这个人的不可替代。
生活依然会有一地鸡毛,工作依然会有数不清的压力。但我们都知道,无论遇到什么风浪,只要我们愿意一起面对,一起修复,我们这艘船,就能一直,一直地开下去。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尴尬的早晨,办公桌下,那不轻不重的一脚。
它踢醒了一个装睡的男人,也踢开了一段本不该如此沉寂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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