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兰茨·卡夫卡的文学宇宙中,逻辑常常以一种令人不安的精确方式自我瓦解,宏伟的蓝图最终通向莫名的荒诞。他的遗稿短篇《中国长城建造时》正是这样一部杰作,它借由一个看似具体、实则虚幻的工程,构建了一个关于秩序、意义与人类处境的深邃寓言。
在这篇由一位“我”所叙述的文本里,长城并非我们认知中连贯的巨龙,而是由无数支离破碎的段落拼凑而成。建造者们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分段建造法”工作,留下众多缺口,并被告知这是“别无选择”的最佳方案。叙述者试图以亲历者的身份,为我们理解这项工程及其背后的“领导阶层”的智慧,然而他的解释,却如同长城本身一样,充满了未解的缝隙和令人困惑的迷雾。
以下为《中国长城建造时》节选,让我们一起步入这个叙事的迷宫。在这里,我们将看到卡夫卡如何用最冷静、最详实的笔调,去描绘一个从根基上就摇摇欲坠的系统,并聆听一个灵魂在其中寻求意义的低沉回响。
中国长城的最北端已经修建完毕。它的建造从东南、西南两个方向而来,同时进行,最后在此相连。这种分开建造的方式,也受到东西方两支劳动大军小规模的采纳。做法大抵是——大约二十名工人为一组,修建大约五百公尺长的城墙,另一组则在相对的方向建造一段等长的城墙。然而,当两段城墙连通之后,修建的工作并非在这一千公尺的城墙尾端持续下去,而是将两组工人送往完全不同的区段继续工作。当然,这样的方式会产生许多不小的修建缺漏,经过缓慢的过程,才能逐渐填补起来,有些甚至是等到宣布竣工之后才补上的。的确,也有些缺漏的区段根本没有被填补起来,有人说,那里远比建造的部分来得大;当然,这样的一种说法,可能只是围绕修建长城而产生的众多传说之一,至少对我们每个人而言,由于工程范围的扩展,就算用自己的眼睛与尺度,也无法在事后确认它的真实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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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们打从一开始就会以为,在修建的过程中使城墙相连或是至少让两大区段相连的做法,在各方面都有更多益处。众所周知,城墙是为了抵御北方民族而规划的。然而,城墙若不相连,要如何抵御呢?是的,这样的城墙不仅不能抵御,就连建筑本身也持续暴露于危险之中。在荒凉之地遗世独立的城墙区段,可能会一而再地被游牧民族轻易摧毁,尤其是当时因为城墙的修建而担心受怕,于是像蝗虫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更换居所的那些人,他们对于修长城的进展也许比我们这些建造者更加清楚。尽管如此,要修建城墙,除了既有的方式之外,大概也别无其他选择了。要理解这一点,必须考虑下面的事情——长城应当用于数百年之抵御;因此,最精密的建筑、应用于古今诸族的建筑智慧,以及参与修建者长久怀抱的个人责任感,皆为此一工程的必要条件。至于那些低阶劳动,虽然可以从人民当中觅得没有知识的佣工,譬如劳力待价而沽的男人、女人与小孩,然而,每四名佣工,就需要一名有建筑背景的能人带领,一个能够深入体会工程的核心的人。职责越大,承担的要求当然也就越高。而这样的人实际上大有人在,就算未及修建长城需要的那么多,却也为数不少。
修建长城并非轻率之举。启建的五十年前,就已预定要以城墙围住中国,并且在全中国宣布,将建筑学——尤其是砌墙工艺——列为重要的科学,而其他工艺仅在与之有关联的情况下才予以认可。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在双腿还站不稳的年纪,我们就得站在老师的花园里,用鹅卵石砌一堵墙。那时老师以长袍护住身躯往那面墙奔去,当然墙都撞垮了,因为我们盖得太差,老师责骂我们,我们号啕大哭,四散到父母的身边去。这是一起微小的事件,却刻画着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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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幸运,在二十岁通过学堂毕业的高等会考时,长城正要开始兴建。我称之为幸运,是因为有许多先前已经取得最高教育文凭的人,许多年来不知如何应用所学,他们在脑海中描绘最伟大的建筑计划,实际上却毫无用处地闲晃,成了潦倒失意的一群人。然而,那些终于成为修建工程领导者的人,就算是最低一级的,也确实令人尊敬。那些泥瓦匠对建筑深思熟虑,而且这样的思索不会停止,当他们让第一块石头埋入泥土的时候,便感到自己与整个建筑共生在一起了。当然,这些人除了渴望进行最缜密的工作,也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修建工程有朝一日完美竣工。佣工则没有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驱使他们劳动的是工资。较高层的领导者,还有中层的领导者,他们充分了解修建工程各方面的进展,足以给他们有力的精神支持。但是,对于那些基层的、精神层次远高于他们表面上执行的微小任务的人而言,就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了。譬如,不能将他们安置在离家数百里、无人居住的山区,让他们经年累月地堆砌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这样勤奋地工作,即便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目标的工作会使他们感到绝望,更重要的是,他们会认为自己之于工作越来越没有价值。正因如此,分开建造的制度应运而生,五百公尺的城墙得以在五年内筑成,尽管到后来领导层普遍都已累得不成人形,无论是对自己、对建筑、对世界都彻底失去信任。他们欢欣鼓舞于一千公尺的城墙相连的时候,就被送往遥远的远方。在旅途中,他们会看见这里或那里耸立着的城墙区段,会经过较高级别的领导层的驻营,被他们授赠荣誉勋章,会听见新的劳动大军欢呼——这些人从各省远道蜂拥而来——他们看见大片林木被砍下,作为建造的鹰架,看见群山被凿碎,作为城墙的砖石,他们在神圣的宗教场所听见虔信者的颂歌,祈祷城墙顺利完成。这所有的一切平息了他们的焦躁。他们在家乡度过一些时日,安静的生活使他们恢复元气。见到所有参与建造工程的人站在一起,人们以虔敬的态度聆听他们的报告,安静的平民百姓相信有朝一日城墙会竣工,凡此种种,都拉紧了他们灵魂的心弦。而后,他们就像永远怀抱希望的孩子那样,与家乡辞别,想再度投身这项人民事业的欲望,不可遏抑。他们提前动身,从家乡出发,半个村庄的人都来送别,陪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行经的路上尽是人群与大大小小的旗帜,他们从来不曾见识过自己的国家竟是这样辽阔、富裕、美丽与可爱。每个农民都是兄弟,我们为他们建造抵御之墙,他们则竭尽所能所有、终生感谢。统一!统一!人们彼此紧贴着胸膛,跳着轮舞,血液不再受困于体内贫瘠的循环,而是甜美地轮转,循环往复于无垠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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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分开建造的制度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我在这个问题上面思索许久,也不算奇怪了,这是整个筑墙工程的核心问题,在一开始的时候,却显得不甚重要。若我要把那个时代的思想与事件传达出来并且说明清楚,那么这个问题,我恰恰探究得还不够深入。
首先我们大概得说,当时所做出的功绩,可以媲美巴别塔的建造,然而有关敬神的态度,至少从人类的角度看来,与那次建造工程有着天壤之别。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在建造的初期,有位学者写了一本书,他在书中对两者进行了细致的比较。他试图证明巴别塔的建造之所以未竟其功,绝不是出于普遍公认的原因,或者,至少在这些已知的原因当中,最重要者不在其列。他不仅引据文书与报告,还从事实地考察,并且从中发现建筑的地基不稳,导致其失败。在这方面,我们的时代远远超越了那早已逝去的时代。几乎每个受过教育的当代人都学过砌墙,并且有能力打好地基。不过,这位学者想着重探讨的并不是这一点,他宣称,万里长城在人类历史上首度为新的巴别塔开创了坚实的基础。也就是说,先有长城,才有巴别塔。这本书广为流传,但我承认自己到今天还是不甚明白,他是如何设想巴别塔的建造的。万里长城从来都不是圆形的,顶多是四分之一或者半圆的弧度,这样凭什么成为巴别塔的根基呢?他所指的恐怕只在精神层面。但是修建长城是为了什么?它真实存在,是几十万人生命与努力的成果。为什么要在书中绘制巴别塔的草图——当然是模糊不清的草图——并且提出详细的建议,告诉大家如何在这项崭新大业之中集合人民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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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只是一个例子——当时有许多人神志混乱,也许正是因为大家有志一同,于是寻求聚合。人类本就本质轻率,天生像扬起的灰尘,无法忍受枷锁 ;若是他给自己戴上枷锁,他很快就会开始扯开它,将围墙、锁链与自我,往四面八方撕碎。
领导阶层在确定执行分开建造的时候,可能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甚至是与修建长城相违背的想法。我们——我大致以许多人的名义在此这样说——好不容易读懂了最高层的命令,这个过程也让我们认识了自己,并且体认到如果没有领导阶层,我们的智慧与人类理智,都不足以用于这个巨大整体之中的微小职务。在领导阶层工作的地方——我问了人,过去跟现在都没人知道它在哪里,谁坐在里面——在那个地方,大抵盘旋着所有人类的想法与愿望,另一端则盘旋着所有人类的目标与实现。神灵世界的光透过窗户,照射在领导阶层那双绘制草图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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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择善固执的观察者不愿理解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便是领导阶层真心想建造一座相连的长城,可能也无法克服那些伴随而来的困难。所以结论只能是——领导阶层刻意选择了分开建造。然而,分开建造仅是一种权宜之计,并不符合实用目的。结论于是延伸下去——领导阶层想做不符实用目的之事——多奇怪的结论!——确实,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么做也有其道理。今天谈起这种事情,也许不再危险了。当时有许多人,甚至是最优秀的人,都谨守着一条秘密的原则——竭尽一己之力,去了解领导阶层的命令,但那是有限度的了解,之后则是停止多加思索。这是一种理性的原则,后来人们时常以下面的事情作为譬喻,并从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不是因为思索对你有害,所以你停止多加思索 ;你完全无法确定,思索对你有害与否。在此,你完全没办法去谈论有害或者无害。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一如它不知不觉地流进了春天的河流。河水涨潮,水势渐强,更有力地滋养着长长堤岸上的陆地,它保有自己的本质,继续流入大海,与大海的本质越来越相当,并且越来越受到它的欢迎。——对于领导阶层的命令,就思索到这里。——然而,河流一旦漫过了堤岸,就会失去它的轮廓与形态,原来应继续往下流的速度就会减缓,它试图违背自己的天命,在内陆形成江湖、毁坏田野,它无法长久维持这样的泛滥,于是又流回堤岸,甚至在接下来几年的炎热干旱之中悲惨地枯竭了。——对于领导阶层的命令,不要多加思索到这个地步。
针对修建长城进行这样的譬喻,可能是非常准确的,但对我目前的报告而言,至少适用性是非常有限的。我的研究仅是史学的调查 ;当时的闪电雷霆早已烟消云散,因此我得为分开建造寻求一个比当时更加使人信服的解释。我的思考能力有限,但是所欲涉猎的领域,却广大无边。
【新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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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长城建造时:卡夫卡遗稿集》
作者:[奥地利]弗兰茨·卡夫卡
译者:彤雅立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10
《中国长城建造时》收录卡夫卡从1916年起至溘然长逝的八年间写于八开本笔记本及散稿的30篇未发表作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卡夫卡致力于具有箴言性质的幻想故事写作。这些作品虽短小,却直抵其思想的核心地带。借助精神分裂式的、充满思辨的笔调,卡夫卡精准刻画出现代性焦虑、疏离,个 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对传统、法律、权力结构等问题进行深刻思考,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幽闭、窒息又清醒得可怕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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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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