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有些记忆,像西北戈壁滩上的风,看似早已了无痕迹,却把沙子吹进了骨头缝里,偶尔一动,还是会隐隐作痛。
周雪梅,就是我骨头缝里的那颗沙子。
1984年,我是通讯营里一个不起眼的农村排长,她是师范学院毕业、万众瞩目的女报务员。
我以为我离她很近,近到能闻到她洗头发时淡淡的皂角香。
可最终,她还是选择站在了前途无量的参谋长身边,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把一身军装换成了西装革履,把对她的念想,换成了存折上一串不断增长的数字。
我以为我已经百炼成钢,早已忘记了当年那个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的姑娘。
直到多年后,她突然出现在我公司楼下,满面风霜,憔悴不堪,不由分说地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那一跪,不仅跪碎了她的尊严,也跪开了尘封多年的往事,露出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令人窒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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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4年的秋天,西北的风,已经带着凛冽的寒意了。
我叫陈建军,二十二岁,是通讯营三连的排长,一个除了年轻和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的农村兵。
那年秋天,我们营里来了一个宝贝——大学生女兵,周雪梅。
她被分配到通讯连,当了一名报务员。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营区那块漆着红漆的宣传栏前。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还有明显折痕的军装,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皮肤白得不像我们这些在戈壁滩上摸爬滚打的兵。
秋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白杨树稀疏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的战友张强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我一下,压低了声音,嘿嘿直笑。
“建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吧?别看了,这朵花,可不是咱们能摘的。”
他指了指周雪梅,“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市里专门特招进来的技术骨干。”
那个年代,大学生参军,比大熊猫还稀罕。
更别说,周雪梅的父亲还是县城重点中学的教师,这样的家庭背景,在我们这群大部分都是农村出身的士兵里,简直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在吵吵闹闹的食堂打饭时,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跑操时,在周末坐着小马扎看露天电影时。
我想跟她说话,却总是鼓不起勇气。
我一个大头兵出身的排长,去找一个大学生女报务员搭讪,怎么想,都觉得唐突和不合时宜。
直到那年冬天,一场说来就来的演习,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我带着我们排,在祁连山的一个山沟里埋伏,天寒地冻,每个人的眉毛上都挂着白霜。
傍晚时分,我们和指挥部的通讯,突然就中断了。
就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一个娇小的身影,背着沉重的电台设备,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朝我们的阵地跋涉而来。
是周雪梅。
她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长长的睫毛上,都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冰霜。
“陈……陈排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把背上的备用电台卸下来,“你们的电台……坏了,营里派我……我来给你们送备用的。”
那一刻,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睛,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
演习结束后,我主动找她道谢,还用我的军用水壶,给她灌了一整壶滚烫的热水。
从那以后,我们总算,算是认识了。
周雪梅性格开朗,特别爱笑,她总能把枯燥乏味的军营生活,说得妙趣横生。
我们渐渐熟悉了起来,有时候我值班,恰好她也在通讯室值班,我们就会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用营里的内部对讲机,偷偷地聊上几句。
那些信号里夹杂着“沙沙”声的对话,成了我那段灰暗军旅生涯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
02
1985年的春天,营里来了新的参谋长——李向阳。
他三十八岁,是从人才济济的军区机关,直接下调到我们这个野战部队的。
李参谋长是个厉害角色,听说打过仗,立过功,那身笔挺的军装上,总是挂着一枚擦得锃亮的三等功勋章。
他长得高大英俊,说话条理清晰,走路带风,来部队的第一周,就把我们营区那套陈旧的训练计划,从头到脚地梳理了一遍,让营长和教导员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更关键的是,他未婚。
李参谋长对通讯工作,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重视。
他隔三差五,就往我们通讯连跑,名义上是检查工作,指导业务,但全营的兵都看得出来,他是冲着那朵最娇艳的花——周雪梅去的。
那天下午,我去通讯室送一份紧急文件。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李向阳正站在周雪梅的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半俯身的姿势,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指着一份电报译码,笑着说:
“小周啊,你这个译码的速度,还是有提升空间的。来,我教你一个独门诀窍……”
周雪梅仰着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崇拜”的光芒。
我像一尊雕像一样,僵在门口,手里的文件,沉甸甸的,几乎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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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天晚上,张强拉着我,在操场的角落里,抽着闷烟。
“建军,你别怪我说话直,不好听。”他吐出一口浓烟,叹了口气,“你跟李参谋长,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你一个月十几块钱的排长津贴,人家李参谋长是团级干部,一个月工资加补贴上百块。”
“你家是渭南农村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人家呢,是从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老领导。”
“这差距,你自己心里,难道就没点数吗?”
我当然有数。
可喜欢一个人,哪里是靠算数就能算得清楚的。
我像一头不服输的犟牛,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周雪梅的视线里。
我主动帮她检修那些娇气的电台设备,我托老乡从家里给她带来最好吃的陕北红枣,周末团部放映《庐山恋》的时候,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去给她占好了最好的位置。
周雪梅对我,也很好。
她会给我带食堂里新出的大肉包子,会在我感冒的时候,偷偷塞给我几片感冒药。
可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是一种战友之间的关心,是姐姐对弟弟一样的照顾,而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愫。
1985年的夏天,部队为了庆祝建军节,搞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汇演。
周雪梅报名唱了一首歌,李向阳,亲自抱着一把部队文工团淘汰下来的旧吉他,上台为她伴奏。
他们一个弹,一个唱,那首邓丽君的《小城故事》,配合得天衣无缝。
台下的掌声,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我坐在最后一排,最黑暗的角落里,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来。
演出结束后,李向阳当着全营所有官兵的面,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淡蓝色的的确良围巾,亲手递给了周雪梅。
那是他专门坐了两个小时的军车,去县城里唯一一家百货商店买的。
周雪梅接过那条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围巾,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一刻,我知道。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03
1985年的深秋,部队里评选年度优秀士兵。
我们通讯连一共只有两个名额,周雪梅凭借着她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大学生身份,毫无悬念地占据了其中一个。
评选结果公布的那天下午,她特意跑到我们排的宿舍来找我。
“建军,谢谢你……谢谢你平时在工作上对我的照顾和帮助。”
我笑着,故作轻松地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主要还是你自己工作出色,业务能力强。”
“建军,”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什么事?”
“李参谋长……他,他对我挺好的。”周雪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他说,等我两年服役期满了以后,可以帮我转成志愿兵,直接提干,留在部队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我家里条件一般,我下面还有个弟弟正在读高中,花销很大。我父母……他们都希望我能有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歉意。
“建军,其实……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可是,我……”
“我明白。”我打断了她,我怕她再说下去,我自己会控制不住。
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轻松,而又大度。
“李参谋长是个好人,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你们……你们俩挺合适的。”
周雪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你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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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李向天和周雪梅的关系,在部队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了。
虽然他们没有正式地宣布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走得很近。
1986年的春节前夕,我以母亲病重为由,申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逃一样地回到了我那个位于陕西渭南的,贫穷的小山村。
父亲看着我明显消瘦了的脸庞,和我眼底藏不住的憔悴,长长地叹了口气。
“建军,在军营里,待得不开心?”
“没有,挺好的。”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那没什么油水的饭菜。
母亲试探着问我:“建军啊,你今年都二十四了,不小了。隔壁村你王叔家的闺女秀芬,可一直都念着你呢,要不……这次回来,就把事给办了?”
“妈,我还不想这么早成家。”我“啪”地一下放下碗筷,“我要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立功提干,以后转业了,也能有个好出路!”
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不想成家。
我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个我根本无法企及的背影,逃避那段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感情。
探亲假结束,当我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军营时,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却依然让我心痛不已的消息。
李向阳和周雪梅,订婚了。
04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酷的刻刀。
转眼,就到了1992年。
我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我从排长,干到了连长,靠着在演习中不要命的拼劲,拿了两次三等功。
但我心里清楚,以我的出身和背景,连长,基本已经是我在部队里能摸到的天花板了。
那年秋天,我递交了转业申请。
离开部队前,老营长特意在军官食堂的小灶,请我吃了顿送行饭。
“建军啊,你这一走,咱们通讯营,可就少了一员能扛事的大将喽。”营长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白酒。
“以后回了地方,有什么打算啊?”
“还没想好,先回老家看看情况再说。”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了,”营长放下酒杯,突然看着我,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周雪梅吗?”
我的手,猛地一抖,杯里的酒,差点就洒了出来。
“她和李向阳结婚,快八年了吧,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李向阳争气,去年刚提了副团,她呢,也顺利转了志愿兵,提了干,现在在师部的通讯科,是个上尉了。”
营长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建军啊,当年的事,我这个当营长的,其实都看在眼里。不过啊,这人跟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回事,强求不得。”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营长,您看您说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办完所有转业手续的那天下午,我在营区那条种满了白杨树的主干道上,迎面,撞上了周雪梅。
八年不见。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只是当年的麻花辫,已经变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
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肩上那两杠一星的上尉军衔,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女军官的干练和韵味。
“陈……建军?”她也认出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办完转业手续,今天就走。”我扬了扬手里那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你要……走了?”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回哪儿?”
“回陕西老家。”
我们就这样站在营区的大门口,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我们脚边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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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建军,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你呢?”
“我也……挺好的。”她低下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向阳他对我很好,我们有个女儿,今年都六岁了。”
“那就好。”我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戴了十年的军用手表,“我得走了,还要去车站赶火车。”
“建军,”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叫住了我,“以后……保重。”
“你也是。”
我背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我十年青春的军用帆布包,没有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那扇我进出了十年的,军营大门。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
陈建军,这一切,都彻底地,翻篇了。
05
回到阔别多年的陕西老家,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父母都老了很多,背也驼了,满头的黑发,变成了花白的银丝。
村里那几间土坯房,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经显得破败不堪。
弟弟在县城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的转业安置,有三个选择:去乡镇的武装部当个干事,去县里的人武部看大门,或者,自谋职业,一次性拿两万块钱的安置费。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个年代,正是“下海”经商最热火朝天的时候。
我用那两万块钱的安置费,在县城里,租下了一个临街的小门面,开了一家“建军通讯器材店”。
主营业务,是卖当时最时髦的BP机、寻呼台、对讲机,顺便,也帮人维修一些简单的电器。
刚开始的那几个月,生意惨淡得让我怀疑人生。
我常常一个人蹲在店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金丝猴”香烟,看着街上来来往往,却从不为我停留的人群,心里发慌得厉害。
转机,出现在1993年的春天。
县里的公安局,要更新一批警用对讲机,公开招标。
我凭着在通讯营里学到的那点专业技术,和我那股不服输的拼劲,硬是熬了几个通宵,做出了一份最详尽,也最专业的方案,最终,奇迹般地拿下了这笔订单。
这一单,我净赚了五千块钱。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接下来的几年,我像一头上了发条的疯牛,不知疲倦地往前冲。
白天,我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跑遍了县城周边的所有厂矿企业,推销我的产品。
晚上,我就趴在店里那张小小的桌子上,自学无线电技术和企业管理。
周末,我就坐着最慢的绿皮火车,去省城进货。
1995年,我在市里,开了第二家分店。
1997年,我正式注册成立了属于我自己的公司——建军通讯设备有限公司。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后来拿下了摩托罗拉的代理权,再后来,又成为了诺基亚手机在本省的总代理。
2000年的时候,我已经是市里商界,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了。
公司里有五十多个员工,年营业额,已经突破了千万。
我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买了房子,开上了当时老板们标配的黑色桑塔纳。
我也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老家那个一直等着我的姑娘——秀芬。
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话不多,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给我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开水,平淡,却也安稳。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记了那段尘封的军营往事,忘记了那个在舞台上,唱着《小城故事》的,叫周雪梅的女人。
直到,2003年的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天中午,我正在公司的会议室里,给部门经理们开着周会。
我的秘书,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突然神色慌张地敲门进来。
“陈……陈总,楼下……楼下有个女的,说要找您,她没有预约,我们保安不让她上来,她就一直等在大门口,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什么人?”
“她说……她说她姓周,是您的……老战友。”
我手里的那支派克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光亮的会议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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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我站在我那间宽敞明亮的,位于顶楼的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向下望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公司那气派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T恤和一条磨得起了毛边的牛仔裤,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没有化任何妆,在烈日下,显得憔悴不堪。
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的帆布包。
她就那样,执拗地,站在那里,眼神焦急而又期盼地,盯着我们公司的大门。
是周雪梅。
可她,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女报务员了。
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刻下了太深太深的痕迹。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终,我还是坐着电梯,下了楼。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我们之间,隔着十八年的光阴,和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往。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瞬间就涌了出来。
“建军……”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雪梅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扑通”一声,在我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06
我赶紧快步上前,一把将她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扶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起来!”
周雪梅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袖子,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泪水混着尘土,在她憔悴的脸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建军,求你……求你救救向阳……求你了……”
周围公司的员工和过路的路人已经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顾不上那么许多,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带进了公司,直接拉进了我顶楼的办公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压抑了许久的哭声再也控制不住,那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先喝口水,定定神,有什么事,慢慢说。”
周雪梅接过水杯,却没有喝,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她死死地盯着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建军,向阳……他出事了……他被纪委的人带走,关起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他……他两年前不是转业,去了市里的规划局当副局长嘛。”周雪梅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去年,他经手了一个新城区的开发项目,有人……有人给他送了十万块钱……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给捅了出来……纪委立案调查,说他构成受贿,要……要判刑……”
我沉默了。
官场上的这些事,我虽然没参与,但也听过不少。十万块,不多不少,但足以毁掉一个干部的前途。
“建军,我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周雪梅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燃起最后一丝希望,“我知道你现在生意做得大,人脉广,有关系,你求你帮向阳找找人,疏通疏通,哪怕……哪怕少判几年也好啊……”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我们有个女儿,今年十七岁,马上就要高考了!要是她爸爸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判刑进了监狱,这孩子的一辈子……就毁了啊!”
“雪梅,”我叹了口气,不得不给她泼一盆冷水,“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不是钱和关系能解决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像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突然站起身,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存折。
“建军,这是我们家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一共八万块钱,我全都给你!只要你能帮忙,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命运真是一个可笑的轮回。
十八年前,她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参谋长夫人,我是个前途未卜的农村兵。
十八年后,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而她,却跪在我的面前,为了那区区十万块钱,卑微到了尘埃里。
“你先把钱收起来。”我把那个存折推了回去,“这件事,让我先托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说。”
周雪梅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真的吗?建军,你……你愿意帮我?”
“我只是说了解情况,没说一定能帮上忙。”我刻意保持着距离,提醒她,“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动用了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一些人脉,去打听李向阳的案子。
得到的结果,却让我心里猛地一沉。
事情,远比周雪梅说的要严重得多。
李向阳收受的,根本就不是十万,而是五十万。
更致命的是,他经手的那个项目,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施工方偷工减料,导致其中一栋居民楼的地基出现了严重下沉,虽然还没交付使用,但已经成了危楼,差点就酿成重大安全事故。
这种性质的案子,别说是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他捞出来。
我把这个残酷的实情,约在了咖啡厅,告诉了周雪梅。
她听完后,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所以……他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如果没有别的意外,只会更多。”我如实说。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掉在面前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里,晕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雪梅,”我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向阳拿了那么多钱,你们家的生活,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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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见过。”周雪梅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可怕,“他跟我说,都拿去上下打点关系了,他说他要往上爬,要当更大的官。”
“我们现在住的,还是部队分的旧房子,女儿上重点高中的钱,都是我省吃俭用,从我那点工资里抠出来的。”
我明白了。
李向阳还是那个李向阳,野心勃勃,永远都想往上爬。
可惜,他走错了路,也跌得更惨。
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看在昔日战友的情分上,也看在她那个即将高考的女儿的份上,我给了她五万块钱,让她先解燃眉之急。
她坚持要给我打一张欠条,我没有拒绝。
送走周雪梅后,我站在公司楼下,看着她那瘦弱而孤独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是释然?还是遗憾?
我说不清。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妻子秀芬正在厨房里忙碌。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饭菜都快凉了。”她探出头,笑着嗔怪了一句。
“公司临时有点事,耽搁了。”我一边换鞋,一边随口应道。
“对了,”秀芬突然从厨房走了出来,擦着手,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心里猛地一跳的话。
“今天下午,有个女人来家里找过你。”
我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什么女人?”
“不知道,看起来挺憔悴的,说是你的老战友。”秀芬的目光,紧紧地锁着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等了半天,你没在家,就走了。不过……她留下了一样东西。”
秀芬说着,转身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我。
“她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报纸包,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达到了顶点。
她为什么还要来家里?她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当着秀芬的面,一层一层地,撕开了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报纸。
报纸里面包着的,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件或者照片。
而是一块,冰冷的,坚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