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师傅,你这扳手,是不是自己又磨过了?”
“嗯,用着不得劲,就自己磨了磨。”一个穿机长制服的男人,走进了我这家破破烂爛的五金店。
他看着我这双长满老茧的手,随便问了一句。
我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那段,早就锁起来的,跟飞机发动机打交道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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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五金店,开在一个老小区里。
这个小区,年头不短了,楼都长得一个样,墙皮都是灰扑扑的。
小区里的路也不宽,两边都停满了车,中间就留了一条窄道道,胖点的人过去都得侧着身子。
我的店,就在小区大门一进去,左手边第一家。
店不大,撑死了也就二十个平方,还是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
店门上头,挂着个蓝底白字的铁皮招牌,上面有四个油漆刷的大字:“老兵五金”。这名字,是我自己琢磨的,听着就实在。
店里头,那更是挤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靠着墙的三面,都立着那种顶到天花板的铁货架。
货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那种透明的小塑料抽屉,一格一格的,里头装着各种大小的螺丝、钉子、垫片。
货架的铁杆杆上,挂着一串一串的铜阀门、水管接头、还有白色的生料带。
墙上钉的烂木板上,挂着锤子、钳子、扳手、螺丝刀,啥都有。
反正,只要是家里头能用得到的小零件、小工具,来我这里,基本上都能给你找出来。
整个店里,天天都飘着一股子特别的味道。
那是铁家伙放久了,那股子淡淡的铁锈味,再加上给工具抹的那些润滑油、防锈油的机油味,两种味儿混在一起。
一般人闻着可能觉得呛,可我闻习惯了,倒觉得挺踏实的。
我叫王建军,今年四十二了,两边太阳穴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
我就是这家五金店的老板,也是店里唯一的伙计。
我每天的日子,过得跟个钟表一样,特别规律。
早上七点,我准时把店门拉开。
先进去把地上的土扫一扫,再把门口堵着的那些电动车、自行车给挪一挪,腾出块地方来。
然后,我就搬个小马扎,往门口一坐,一边抽烟,一边等着生意上门。
我这生意,说不上多好,但也饿不死。
来的,都是这个小区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
“老王!在家没?快快快,我家厨房的水龙头又关不紧了,嘀嗒嘀嗒地响了一晚上了,你快过去给我看看!”“王师傅,你帮我配把钥匙。这把是新换的防盗门的,你可得给我配准了哈,别回头插不进去。”“建军啊,我家那个门锁,好像是坏了,钥匙插进去,怎么都转不动。你店里有新的没?有空的话,过来帮我给换个新的。”
每天,就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是修水龙头,就是换灯泡,要么就是配钥匙,换门锁。
这些活儿,赚不了几个大钱,可也能凑合着,混个吃喝。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邻居们来买东西,我也很少跟人家聊天拉家常。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人家不问,我就埋着头,干我的活。
不过,我手上的活儿好,这一点,是整个小区都认的。
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送到我手里来了,哪怕是已经坏得快要散架子了,我也能不急不躁地,把它给修得利利索索,跟新买的一样。
所以,邻居们都说我,是个实在人,就是人太闷了,像个闷葫芦。
他们都知道,我当过兵,是个退伍的老兵。至于我当年当的什么兵,在部队里头是干什么的,他们就谁也不知道了。
我也不想跟他们说。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胸口和袖子上,沾着几块早就洗不掉的黑色油污。
我正低着头,坐在我那个又小又乱的工作台后面。
我手里,拿着一块摸起来很软的黄布,正一点一点地,擦着一把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扭力扳手。
我的动作,很慢,也很仔细,就像是在绣花一样。
我把扳手上面那些细细的刻度,还有手柄上那些防滑的小格子,都擦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
那样子,不像是在擦一个干活用的工具,倒像是在擦一个宝贝。
02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看着就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店里头,半天都没来一个人。
我就坐在门口,叼着根烟,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发呆。
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制服的男人,就这么没一点预兆地,走进了我的店里。
他个子很高,目测得有一米八五,肩膀很宽,腰杆子挺得笔直,走路都带风。
他身上那套制服,料子一看就很高级,熨得一点褶子都没有。
他肩膀上,扛着四道金色的杠杠,在我这个破破烂爛的店里头,显得特别亮眼。
他的出现,跟我这个到处都是铁锈味和机油味的小店,实在是太不搭了。
那时候,我正在给楼上李大妈家的孙子,配一把写字台的小抽屉钥匙。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他。
我那拿着小锉刀,正在钥匙上打磨的手,很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又恢复了正常。
这个男人,应该是个开飞机的机长。
我虽然没坐过飞机,可在电视上头,见过他们穿这身衣服。
他走进来以后,没有马上说要买啥东西,也没跟我打招呼。
他就背着两只手,在我店里那条窄得只能过一个人的过道里,慢慢地走着,踱着步,像个大领导下来视察一样。
他的目光,很专注。
他从我货架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螺丝钉子、水管阀门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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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跟普通来买东西的人不一样。
普通人,都是急匆匆地找自己要的东西。可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好像只有懂行的人,才会有的,专业的眼神。
我低着头,没理他,继续配我的钥匙。
小锉刀在铜钥匙上摩擦,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我能感觉到,那个机长的目光,在我店里转了一圈之后,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特别是落在了我这双正在干活的手上。
我的手,长得不好看。
又粗又大,手指的关节都特别突出。
手掌和手指上,全是厚厚的老茧,摸起来跟砂纸一样。
手上还有不少陈年的老伤疤,早就变成了白色的一条一条的印子。这是一双一看,就知道是常年跟铁家伙、机油打交道的手。
03
配好了钥匙,李大妈那个调皮的小孙子,拿着钥匙,一溜烟就跑了。
店里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就只剩下我,和那个一直不说话的机长。
他还在那里慢慢地看着,像是在参观一个什么展览一样。最后,他在我那个挂满了各种各样扳手的货架前面,停下了脚。
那个货架上,挂着大大小小,几十把扳手。
有开口的,有梅花的,有两用的,还有那种一套一套的套筒。
都是些市面上最普通的牌子,几十块钱一把。是我从批发市场进回来,卖给小区里那些邻居,让他们拧个螺丝,修个自行车啥的用的。
那个机长的目光,从那些扳手上,一把一把地扫过去。
最后,他伸出手,从一排挂钩上,取下了一把最常见的,二十二毫米的开口扳手。
他把那把扳手拿在手里,没有看别的地方,而是用他的大拇指,仔仔细细地,来来回回地,摩挲着扳手开口的那个地方。
就是那个用来卡住螺帽的,像个月牙一样的内边。
然后,他拿着那把扳手,转过身,朝着我的工作台,走了过来。
他把那把扳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笑,但又不是那种很热情的笑,让人有点看不透。
他用一种听上去很随意的口气,但实际上,好像又藏着什么别的话,开口问我:
“师傅,你这把扳手,是不是你自己又重新打磨过了?”
我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我放下手里头的活,接过那把扳手,拿到眼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然后,我抬起头,看了看他。这是我从他进门到现在,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跟我年纪应该差不多。
长得不算很帅,但是很精神,很有派头。他的眼神,很亮,也很尖,像是能把人给看穿一样。
我点了点头,用一种很平静的,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语气,回答他说:
“嗯。从厂里出来的时候,那个扳口,公差有点大,卡螺丝的时候,容易打滑。我用着不得劲,就自己拿了块油石,稍微给它磨了磨,让它更贴合一点。”
机长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我这双长满了老茧和伤疤,但是握着扳手的时候,却异常稳当的手上。
他就那么盯着我的手,足足看了有十几秒。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后来把我平平静静的生活,给彻底打乱了的问题。
他说:“师傅,你这手艺,可真不赖啊。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04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把店门给关了。
卷帘门“哗啦”一下拉下来,把外面所有的声音,都给隔绝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泡面,就坐在店里头那台只有十四寸的小电视机前面,看那些哭哭啼啼的电视剧。
那个机长,还有他最后问的那个问题,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我那潭早就已经跟死水一样平静的心里,一圈一圈的,荡起了波纹。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别人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有多久,没有逼着自己,去想我的“以前”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我从我那个又小又潮湿的,当卧室用的里间的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绿色的旧铁皮箱子。
这个箱子,是我当年从部队上带回来的。
我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打开了那把早就已经有点生锈了的铜锁。
箱子里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本已经褪了色的,厚厚的相册,还有一枚用一块红色的绒布,小心翼翼地包着的,金灿灿的军功章。
我把那枚军功章,捧在我的手心里。
奖章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几个字:二等功。
然后,我翻开了那本,封面都已经磨破了角的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一张我的新兵照。
照片上的我,才十八岁。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还有点不合身的军装,脸刮得青白,人又黑又瘦,像根豆芽菜。可我那双眼睛里,全是光,亮得吓人。
我一页一页地,慢慢地,往后翻着。
照片的背景,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像钢铁大鸟一样的飞机。
那些照片,都是在一个比我们小区还大的,空旷的机库里头拍的。
照片上的我,和我的那些战友们,都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蓝色工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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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围着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里头全是各种管子和零件的飞机发动机,皱着眉头,像是在研究什么天书。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勾肩搭背地,站在一架特别威风的战斗机下面,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傻乎乎地笑。
我的手指,在一张已经有点泛黄的照片上,停了下来。
那张照片,是我和一个长得很帅的战友的合影。
我们俩,站在一架有着非常漂亮的红色涂装的,歼十战斗机的前面。那架飞机,是当时我们国家最厉害的王牌战斗机。
我用我那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那架冰冷的战斗机,还有它心脏的位置——那台精密又复杂的,涡轮风扇发动机。
照片上的我,笑得很灿烂。
可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有点模糊了。
我王建军,不是一个普通的,修坦克的,或者修大炮的维修兵。
我当了十六年的空军。我修的,是战斗机的心脏。
在部队上,那些开飞机的,管我们这种人,叫“发动机的心脏听诊师”。
05
第二天,那个机长,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给隔壁张大爷家那个用了十几年的电风扇,换里头的滚珠轴承。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笔挺的制服,而是换了一身很普通的便装,一件灰色的夹克衫,一条蓝色的牛仔裤。看着,就像个普通的中年人。
他不是来买东西的。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就很高级的箱子。
他把那个箱子,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打开了。
箱子里头,躺着一个看起来非常复杂的,金属做的模型。
那模型,是一个缩小版的飞机发动机,里头的涡轮叶片,压气机,燃烧室,都做得跟真的一样,特别精细。
“师傅,”他指着那个模型,对我说,“我这里有个东西,坏了,找了好几个地方,都说修不好。我听人说,你手艺好,就想拿过来,让你给看看,还有没有救。”
我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模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那是一台小型的涡轮喷气发动机。虽然是个航模,但它的核心结构,跟我们部队上,真正的战斗机发动机,原理是一样的。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
我的心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给点着了。
可我的嘴上,却很平静。
我摇了摇头,一边继续拆那个电风扇,一边说:“我这就是个修水管、换门锁的小店,哪修得了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还是拿到别处去看看吧。”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的眼睛,却一直忍不住地,往那个发动机模型上瞟。
那个机长,也不着急。他就那么笑呵呵地,站在旁边,看着我。
“师傅,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个模型,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的,对我意义很大。你要是能给我修好,钱不是问题。”
我没说话,把电风扇的旧轴承给拆了下来,又从我那堆满了零件的破铁盒子里,找出来一个新的,换了上去。
我把电风扇装好,插上电,按了下开关。
电风扇的叶片,“呼”的一下,又平稳地转了起来。
我干完这一切,擦了擦手。最后,我还是没忍住,走到了那个发动机模型的前面。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一把小号的螺丝刀。
我从我那个乱糟糟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副老花镜,戴上了。
然后,我就在我那个小小的,堆满了各种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灯下面,开始拆解那个看起来无比复杂的发动机模型。
那个机长,就站在我的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屏住呼吸,看着我干活。
我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疏。
毕竟,我已经有五年,没有碰过这么精密的东西了。
可是,当我把第一颗螺丝给拧下来,当我闻到那股熟悉的,金属和润滑油混合的味道时,我感觉,我身体里头那些沉睡了很久的记忆和肌肉,一下子,就全都活了过来。
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
拆卸这种精密的东西,是有讲究的。
你不能瞎拆。
哪一颗螺丝先拧,哪一个零件后取,顺序都不能错。错了一步,就可能把里头更精密的零件给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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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的动作,就像是电脑程序设定好的一样,行云流水。
每一颗拆下来的螺丝,每一个取下来的小零件,我都按照它们的顺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我旁边那块干净的白布上。
那个机长,就站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好奇,慢慢地,变成了惊讶。
我没有用任何专业的检测设备,什么内窥镜啊,测振仪啊,我这里都没有。
我就靠我自己的这双眼睛,这对耳朵,和这双手。
我把拆下来的那些涡轮叶片,一片一片地,拿到灯光下面,仔细地看,看上面有没有细微的裂纹。
我把那些轴承,拿到耳朵边上,慢慢地转动,听里头发出的声音,判断它是不是顺滑。
我甚至,还用鼻子,去闻那些零件上的味道,判断它们是不是因为过热,而产生了不正常的化学反应。
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精密得不能再精密的外科手术。而我,就是那个主刀的医生。
最后,我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那是一根连接着涡轮和压气机的传动轴。
在那根轴的核心位置,有一个直径还不到一毫米的滚珠轴承,出现了非常非常细微的一点磨损。那点磨损,小到用肉眼几乎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磨损,导致了整个发动机在高速运转的时候,会产生不正常的震动,从而无法达到最高的转速。
“找到了。”我对旁边的机长,轻声说了一句。
机长凑过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没有给他解释。
我从我的工具箱里,拿出了几件我自制的,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小工具。
然后,我就在那个小小的,跟米粒差不多的轴承上,开始了我自己的“修复手术”。
我没有替换零件,因为我这里,根本就没有能替换的零件。
我就用我店里头,最普通的那些工具,比如油石、小锉刀、还有抛光的砂纸,对那个微小的轴承,进行了修复和校准。
06
整个修复的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在那半个多小时里,我全神贯注,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最后,我把那个修复好的小轴承,重新安装了回去。
然后,又按照拆解的相反顺序,把整个发动机模型,一点一点地,给重新组装了起来。
当我把最后一颗螺丝,用一把小号的套筒扳手,轻轻地紧固好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我对旁边的机长说。
机长的脸上,还带着点怀疑的表情。
毕竟,我从头到尾,就没换过一个零件。
我把模型扶正,接上电源。然后,我按下了启动的按钮。
发动机模型里头,先是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电流声,紧接着,压气机开始转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快。
最后,随着一声轻响,尾部的燃烧室被点燃了,整个模型,发出了一阵平稳而又有力的轰鸣声。
那声音,不大,但是特别地纯粹,特别地干净。
就像是一首最优美的交响乐。
成功了。
机长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彻底变了。
他那张一直很平静的脸上,所有的表情,从最开始的试探,慢慢地,变成了全然的震惊。最后,那种震惊,又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佩。
他看着我,看着我这双刚刚完成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手术”的手。
他没有再问我,“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
最后,他看着我,用一种只有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才能听得懂的行话,轻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问道:
我就那么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全都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