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李文博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利刃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人力总监正准备合上文件夹的手僵在半空,不解地看着他。
李文博死死盯着那份名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抽空了。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三十年的伪装。
“这个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她是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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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和铁屑混合的独特气味。
红星机械厂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巨大机器,把所有人的青春都碾磨成统一的形状。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规训后的平静,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像一层没有个性的皮肤。
李文博就是这片灰蓝色海洋里最不起眼的一朵浪花。
二十岁的他,从乡下来,除了埋头干活,几乎不会说一句多余的话。
他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能把零件的误差控制在头发丝的级别,老师傅们都对他赞不绝口。
可技术好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他变得更受欢迎。
在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工友眼里,他只是个无趣的“闷葫芦”。
他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低垂的眼帘和沾满油污的手指里。
而林晓月,是这片灰色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是医务室新来的卫生员,皮肤白得像医用棉,眼睛亮得像黑葡萄。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能让整个沉闷的车间都明亮几分。
她成了所有年轻小伙子心照不宣的梦中情人。
工友们会为了能和她说上一句话,故意在干活时擦破点皮,然后嘻嘻哈哈地跑去医务室。
林晓月总是那么温柔,那么耐心。
她会用蘸着酒精的棉签轻轻擦拭伤口,嘴里念叨着“下次可要小心点”。
她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每个人的心。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但这种好,带着一种礼貌的、不自觉的疏离。
李文博也去过医务室,不是故意的。
一次零件脱手,在他的胳膊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捂着流血的手臂,沉默地走到医务室门口。
那天只有林晓月一个人在。
她看到他满手的血,吓了一跳,赶紧扶他坐下。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她。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紧张时微微颤动。
她的手指很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他感觉像有一股电流窜遍全身。
“疼吗?”她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其实疼得钻心,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包扎得很仔细,最后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了,这几天别碰水,记得按时来换药。”她嘱咐道。
他胡乱地点着头,落荒而逃。
从那天起,李文博的心里就装下了一个秘密。
他开始在食堂里寻找她的身影,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那天的饭菜就格外香。
他听说医务室的暖水瓶胆坏了,就偷偷用自己的津贴买了一个新的,趁没人的时候放在了门口。
他看到她晾在窗外的白衬衫,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象着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
这份暗恋,卑微又纯粹,是他枯燥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赵东升的出现。
赵东升是从北京来的高干子弟,说是来厂里体验生活。
他跟厂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手里总是提着一台硕大的砖头录音机,里面放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他见识广博,嘴巴像抹了蜜,能把厂里的女工们逗得咯咯直笑。
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全厂的焦点,也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最漂亮的林晓月。
赵东升的追求是张扬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会大方地把城里带来的巧克力塞到林晓月手里,会在众人面前邀请她跳一段厂里没人会跳的交谊舞。
林晓月起初的矜持和疏离,在他猛烈的攻势下,很快就融化了。
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娇羞和憧憬。
李文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鹅被王子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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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月生日那天,李文博做了一个他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他花光了自己积攒一个月的津贴,托人从县城里买了一支精致的英雄牌钢笔。
他把钢笔装在一个小小的纸盒里,在怀里揣了一整天,纸盒的边角都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傍晚,他看到林晓月和几个女伴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下聊天。
几个相熟的工友看出了他的心思,开始在一旁起哄。
“文博,上啊!拿出你的男子汉气概来!”
“就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在众人的推搡和鼓动下,李文博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林晓月面前。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纸盒,递了过去。
“晓月……祝你,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林晓月愣住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她看着那个简陋的纸盒,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正准备开口礼貌地拒绝。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么热闹呢?”
赵东升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走到林晓月身边,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晓月,生日快乐。”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巧玲珑的上海牌女士手表,表盘在夕阳下闪着迷人的光。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
赵东升的目光落在了李文博手里的纸盒上,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晓月,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个。”
他拿起那块手表,拉过林晓月的手腕。
“来,试试这个,这才配得上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闪闪发光的手表上。
林晓月的脸颊绯红,虚荣心和少女的喜悦战胜了那一丝丝的尴尬和不忍。
她羞涩地低下头,任由赵东升为她戴上了手表。
然后,她才抬起头,对李文博说:“谢谢你,文博,但是你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文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手一松,那个小小的纸盒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那支他视若珍宝的钢笔,从盒子里滚了出来,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
像他那被踩在脚下的,一文不值的自尊。
周围的起哄声变成了窃窃私语和隐约的嘲笑。
他没有捡起那支笔,只是死死地盯着赵东升脸上那胜利者的微笑,和林晓月手腕上刺眼的光芒。
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那根刺,就这样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不久之后,厂里传来了消息,林晓月要和赵东升结婚了。
赵东升办妥了手续,要带她一起回北京。
婚礼办得很风光,厂长都亲自到场祝贺。
林晓月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脸上的幸福几乎要溢出来。
李文博没有去,他远远地躲在车间的窗户后面,看着他们坐上那辆插着红绸带的吉普车,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声中,绝尘而去。
车子开走的那一刻,李文博感觉自己的青春,也跟着一起死了。
第二天,他向厂里递交了停薪留职的申请。
他没有回乡下的老家,而是揣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和一张南下的硬座火车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碎的地方。
火车开动时,他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红星机械厂,在心里对自己发誓。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仰视他。
尤其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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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南下的绿皮火车,像一条拥挤而缓慢的铁虫,载着李文博的迷茫和不甘,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深圳,这个当时在地图上还需要仔细寻找的边陲小镇,用它湿热的空气和喧嚣的工地迎接了李文博。
最初的日子,是刻骨铭心的艰难。
他睡过刚刚建好的水泥管道,和流浪汉抢过半个馒头。
他在码头上当过搬运工,肩膀被麻袋磨得血肉模糊。
他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拧过螺丝,一天十几个小时,直到眼睛都花了。
他像一株被丢在石缝里的野草,拼命地汲取着一切能够生存下去的养分。
但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有在兵工厂练就的一双巧手,和一颗被羞辱点燃的不甘的雄心。
他沉默,但他在观察。
他劳累,但他在学习。
他发现那些香港老板们带来的电子元件,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地方,有着惊人的利润空间。
凭借着对精密机械的天然敏感,他很快就摸清了各种电子元件的门道。
他用打工攒下的所有钱,跟着一个老乡,做起了倒卖电子元件的生意。
他睡最便宜的床位,吃最简单的盒饭,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
第一次,他赚到了比在厂里一年工资还多的钱。
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了,现实却给了他更重的一击。
他最信任的那个老乡,卷走了他们所有的货款,人间蒸发了。
一夜之间,他从天堂跌回地狱,还背上了一屁股的债。
很多人在这种打击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李文博没有。
那个夜晚,他一个人坐在天桥上,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只是拿出了一支最便宜的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林晓月手腕上那块刺眼的手表,和赵东升轻蔑的笑容。
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能倒下。
他要爬起来,要站得比所有人都高。
从那天起,李文博变了。
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漠和审视。
他变得果决,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他抓住了下一个机会,一个关于模具制造的商机。
他用自己惊人的技术,和不要命的拼劲,一点点地把信誉和客户重新做了起来。
他学会了在酒桌上笑着把对手灌倒,也学会了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
他开办了自己的小作坊,从几台旧机器开始。
为了一个紧急的订单,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守在机器旁边。
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他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出来时人瘦了一圈,眼睛里却闪着骇人的光。
他的作坊,慢慢变成了工厂。
他的工厂,慢慢变成了公司。
九十年代的技术浪潮中,他敏锐地抓住了个人电脑兴起的风口。
他把所有的身家都押了进去,从零件制造转型自主研发。
无数个夜晚,他站在自己工厂的楼顶,看着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给自己的公司起名“巅峰科技”。
这个在别人看来有些狂妄的名字,却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要站上巅峰。
三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
当年的穷小子李文博,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巅峰科技”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李文博先生。
他身价百亿,是国内科技行业举足轻重的大佬。
他的一句话,能让一个上市公司的股票震荡。
他的名字,时常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
他沉稳、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早已没人能从他脸上读出任何情绪。
他有了美满的家庭,妻子温婉,儿女双全。
他似乎拥有了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能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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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某个瞬间,他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九八五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和那支掉落在尘土里的钢笔。
那根刺,没有消失,只是被厚厚的肌肉和脂肪包裹了起来,埋得更深了。
03
一份烫金的邀请函,被秘书恭敬地放在了李文博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红星机械厂八五届工友联谊会”。
李文博的目光在“八五届”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同学会、老乡会邀请函他收到过无数,无一例外都进了碎纸机。
他没时间,更没兴趣去应付那些虚伪的寒暄和无聊的攀比。
他正准备让秘书把这份也拿去处理掉。
秘书补充了一句:“董事长,这次的举办地点,就在我们集团旗下的巅峰假日酒店。”
李文博的手指顿了一下。
巅峰假日酒店,是他名下产业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之一。
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又有些好笑。
三十年了,他想。
或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他想看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嘴角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对秘书说:“告诉酒店那边,不用特殊安排,我就像个普通客人一样过去。”
联谊会那天,李文博没有让司机送。
他自己开了一辆最低调的旧款大众,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的休闲装,走进了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
当他走进预定的“牡丹厅”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气氛十分热烈。
空气中混杂着烟酒味和高声的喧哗。
他一眼扫过去,看到的都是一张张被岁月改变了模样的中年人的脸。
有人挺着啤酒肚,大声吹嘘着自己儿子的出息。
有人染着不合时宜的黄头发,炫耀着手上的金戒指。
他安静地在一个角落坐下,立刻就有人认出了他。
“哎,你不是那个……李文博吗?搞技术的那个?”一个秃顶的男人凑过来问。
“是我。”李文博淡淡地点头。
“哎呀,真是你!这么多年没见,在哪发财啊?”
李文博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赵东升也在。
他比年轻时胖了也秃了,但依旧努力地端着当年的架子。
他穿着一件看似体面的夹克,声音洪亮地跟一桌人吹嘘着自己在北京有什么人脉,当年在厂里是何等的风光。
周围的人半信半疑地附和着,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以为然。
李文博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赵东升身边的一个女人身上。
是林晓月。
她也来了。
岁月并没有特别优待她,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眼神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曾经众星捧月的女神,如今在人群中,已经毫不起眼。
李文博听旁边的人闲聊,零零散散地拼凑出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她和赵东升回北京后,生活并不如意。
赵家始终看不起她的出身,赵东升自己眼高手低,做生意赔了个精光,两人的感情也消磨殆尽,早就离了婚。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了这个城市,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就在这时,赵东升也看到了角落里的李文博。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似乎想在李文博身上找回一点当年的优越感。
他重重地拍了拍李文博的肩膀:“文博啊,好久不见!听说你后来也自己出来干了?怎么样,混得还行吧?要不要我北京的关系,给你介绍点业务?”
李文博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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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准备开口。
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酒店的总经理,一个在李文博面前都小心翼翼的高管,亲自带着一队服务员走了进来。
总经理满脸堆笑,对着全场说:“各位贵客晚上好,我是本酒店的总经理,祝大家今晚用餐愉快!”
说完,他的目光在包厢里迅速扫了一圈,当他看到角落里的李文博时,脸上的表情瞬间从职业化微笑变成了震惊和惶恐。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李文博深深地鞠了一躬。
“董事长!”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吩咐一声?这……这真是怠慢您了!”
“董事长”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喧闹的包厢里炸响。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吹牛的,喝酒的,聊天的,全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那里。
赵东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拍在李文博肩膀上的那只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所有工友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敬畏和谄媚的转变。
而林晓月,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端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酒水洒了一些出来,她却毫无察觉。
她死死地盯着李文博,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终于和三十年前那个在梧桐树下,拿着钢笔,满脸通红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