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林欣欣的家长?”。
那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带着一股潮湿的、粉笔灰的味道。
林文轩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嘴巴里像被一团冰冷的雾气堵住了。
女人又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关于你女儿,也关于你。”。
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他那件穿了五年的旧夹克上逡巡,最后停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上,嘴角撇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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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宇宙像一锅冷却不均的汤。
林文轩盯着液氦温度计上那个缓慢下降的数字,脑子里冒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比喻。
零下273.15摄氏度。
那是绝对零度,是所有粒子都将停止喧嚣、回归永恒寂静的温度。
他的低温量子干涉仪,此刻正无限逼近那个物理学的圣地。
仪器的核心,是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芯片,上面蚀刻着肉眼无法分辨的超导量子比特。
这些脆弱的人造原子,此刻正处在纠缠态的边缘,像一群屏住呼吸的芭蕾舞演员,等待着他最后的指令,然后跳起一支穿越现实壁垒的舞蹈。
这支舞,将验证一个关于多体量子系统热化的新理论。
成功,就是一篇顶刊论文,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一个漂亮的句号。
失败,就是几十万的液氦打了水漂,和未来几个月不眠不D日的重新计算。
他喜欢这种感觉。
站在已知与未知的悬崖边上,手里攥着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绳索。
整个世界都被隔音玻璃挡在外面,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像宇宙深处传来的背景辐射。
他的助手,一个刚读博二的年轻人,像幽灵一样飘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那些量子比特。
“林老师,您的手机……在外面响了快一个小时了。”。
林文轩的眉头皱了起来,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了一下。
他走出超净间,褪下那身滑稽的白色防尘服,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纯净的、只有逻辑和规律的世界,被重新扔回了那个充满着灰尘和偶然的凡俗人间。
手机屏幕上,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微信。
一半来自远在欧洲开会的妻子,另一半,来自一个他存在通讯录里、却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欣欣班主任。
妻子的微信语气急促:“文轩你人呢!今天欣欣家长会啊!你忘了吗!王老师都打不通你电话,找到我这里来了!快去!!”。
后面跟着一连串爆炸和抓狂的表情符号。
家长会。
林文轩的大脑像一台被输入了不兼容指令的电脑,卡顿了半秒。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下午三点半。
家长会是两点半开始的。
一种比实验失败更深重的内疚感,像过载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能计算出星系的引力波,却总是算不准女儿生活里的这些重要节点。
“小张,这里交给你了,参数就按我刚设定的跑,有任何异常立刻终止程序。”。
他抓起椅背上那件灰色的旧夹克,一边穿一边往外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
“林老师!数据……”
“数据没我女儿重要。”,他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
他那辆“永久”牌电动车停在研究所的车棚里,像一匹上了年纪的、皮毛斑驳的灰马。
车是三年前师兄毕业时送他的,电池已经不太行了,充满电也跑不过三十公里,仪表盘上的电量显示永远在最后两格之间徘徊,像个濒死病人的心电图。
他拧动钥匙,车子发出一阵衰弱的呻吟,然后慢吞吞地滑了出去。
下午的阳光,被厚重的雾霾过滤成了浑浊的橘黄色,黏稠地涂抹在城市的高楼和人群上。
林文轩穿行在拥挤的车流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脱离了原有轨道的电子,被强行推入了一个陌生的、充满无序碰撞的系统。
他来不及回家换衣服。
夹克还是昨天穿的那件,袖口上有一小块黄褐色的污渍,是调试真空泵时不小心沾上的机油。
裤子是普通的工装裤,裤脚因为骑车的缘故,卷了起来,露出里面一截深色的棉袜。
他想,家长会而已,又不是去作报告,穿什么应该不重要吧。
重要的是交流欣欣的学习情况。
他的思维总是这样,习惯性地剔除所有他认为不必要的变量,直奔核心。
这让他在科研上无往不利,却在生活中处处碰壁。
快到学校门口时,电动车发出一阵绝望的“嘀嘀”声,彻底断了电。
林文轩只能下来推着车走。
校门口那条不宽的马路上,此刻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豪车展。
黑色的奥迪A8,银色的奔驰S级,还有几辆他不认识、但光看车头就知道价格不菲的SUV,像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猛兽,安静地匍匐在路边。
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嘴里叼着雪茄,正对着自己的路虎揽胜指指点点,似乎在炫耀新换的轮毂。
林文轩推着他那辆沉默的电动车,从这些钢铁巨兽的缝隙中穿过。
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格列佛,周围的一切都庞大得不成比例,散发着一种压迫性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他把车锁在学校门口的一排非机动车里。
他的“永久”牌,在一堆光鲜亮丽的共享单车旁边,显得格外落魄和不合时宜。
教学楼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香水和皮革的味道。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男人们大多西装革履,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表。
女人们则妆容精致,拎着各种LOGO鲜明的手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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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交谈声很轻,但那种语调里透出的优越感,却像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
“……上个礼拜刚从瑞士回来,滑雪道确实不错,就是酒店有点难订。”。
“强尼的马术课?我们报的是一对一的私教,那个俱乐部的场地是国际标准的。”。
“美股最近行情不好,我还是觉得在二环内再拿几套房子最稳妥。”。
林文轩低着头,贴着墙根,快步走向二年级三班的教室。
他觉得自己像个闯入了别人宴会的流浪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谁。
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而热情,像一把在玻璃上划过的叉子。
“……所以说,家庭环境的熏陶,对孩子的成长是至关重要的。李总,您看,您儿子李浩然这次的作文就被我当成范文在全班念了,他写他的爸爸,说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词非常精准!这就是眼界决定高度啊!”。
林文轩推开门。
屋子里的谈笑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十几道目光“唰”地一下,整齐地投射到他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不解,最后,都统一成了一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轻蔑。
教室里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分成了两个世界。
讲台边,那个被称为“王老师”的年轻女教师,正被几个家长簇拥在中间。
她画着精致的妆,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连衣裙,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塑料花。
她身边的男人,无疑就是“李总”。
他大腹便便,梳着油亮的背头,手腕上那块金表几乎能晃瞎人的眼睛。
而教室的另一边,则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家长,他们和林文轩一样,穿着普通,神情拘谨,像一群等待审判的被告。
王老师看见林文轩,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凝固,最后只剩下一点礼貌性的僵硬。
“你是?”。
“王老师,您好,我是林欣欣的爸爸,林文轩。不好意思,研究所里有点急事,我来晚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些。
“哦,林欣欣的爸爸啊。”,王老师拖长了语调,那语气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啊”。
她没有请他坐,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找位置,然后立刻转过头,继续用那种热情得快要溢出来的声音对李总说:“李总,您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关于您给咱们班捐赠的那套多媒体设备……”
李总的目光从林文轩那件旧夹克上扫过,鼻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哼”。
他甚至懒得用正眼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林文轩不在意这些。
他早已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评价标准都只有“对”与“错”,而在这里,标准显然要复杂得多。
他找到了欣欣的座位。
那张小小的课桌上,贴着一张课程表,字迹娟秀。
桌角放着一个削笔器,是女儿最喜欢的兔子造型。
他坐下来,膝盖顶着前面的课桌,感觉自己庞大的身躯被硬塞进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点滑稽,又有点心酸。
他能想象出女儿每天坐在这里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像一株需要阳光、却总是被高大的树木挡住光线的小草。
02
家长会重新开始。
王老师清了清嗓子,打开了投影仪。
PPT的第一页,是几张照片。
李浩然站在钢琴前,优雅地鞠躬。
班上的学习委员,穿着马术服,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
还有几个孩子,在世界各地的名胜古迹前合影。
“各位家长请看,这就是我们班最优秀的一批孩子。他们不仅学习成绩好,更是多才多艺,全面发展。这和在座的各位家长的悉心培养是分不开的。”。
王老师的视线在李总等几个“核心家长”脸上一一扫过,像是在分发糖果。
“我一直强调一个理念,叫做‘圈层教育’。什么样的圈子,决定了孩子能看到什么样的高度。我们班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精英家长群’?就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个资源互换、信息共享的平台!在这里,我们讨论的不是柴米油盐,而是孩子的未来,是更广阔的世界!”。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煽动性。
李总带头鼓起了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王老师翻到了PPT的下一页。
页面上只有一个标题:“几位需要重点关注的同学”。
林文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一个名字,就是林欣欣。
“林欣欣同学呢,其实很聪明,脑子转得很快。”。
王老师的语气,像是经验丰富的医生在宣布一个不那么乐观的诊断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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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孩子有一些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这种掌控全场呼吸的权力。
“她上课特别喜欢发呆。我讲我的,她看她的窗外。有时候我叫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问她在想什么,她居然说她在想‘为什么天是蓝色的’。各位家长,你们听听,二年级的孩子,想这些有什么用?这不叫思考,这叫思想涣散!”。
“还有,她不合群,性格太孤僻了。下课了,别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她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要么看书,要么摆弄她那个小兔子削笔器。上次班级搞文艺汇演,大家踊跃报名,能歌善舞的,就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参加,她说她没什么才艺。一个孩子,怎么能没有才艺呢?这背后反映的,就是家庭教育的缺失!家长没有给孩子提供接触艺术、培养兴趣的土壤!”。
王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文轩的心上。
他想起女儿确实问过他,爸爸,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星星会发光。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跟她讲了瑞利散射,讲了恒星的核聚变。
女儿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睛里确实闪烁着光芒。
他以为那是好奇心的火花,是科学精神的萌芽。
他从没想过,在老师眼里,这叫“思想涣散”。
他站了起来。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王老师,我想问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欣欣她……具体是哪方面需要我们家长配合?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想诚恳地解决问题。
然而,他的起立,他的提问,在王老师看来,却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挑战。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么一个机会。
一个杀鸡儆猴、巩固自己权威、同时向“核心圈层”表忠心的机会。
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环视全场,目光在李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寻求一种许可。
然后,她抬起手,用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林文轩。
她的音量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
“各位家长,你们看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开场就强调了,家长的眼界和格局,决定了孩子的上限!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看看这位家长,开个家长会,迟到一个小时,穿着邋里邋遢就来了,这是对老师、对其他家长、对你自己孩子最起码的尊重吗?”。
“你连自己的形象都管理不好,你蓬头垢面的,怎么给孩子做一个精致、上进的榜样?你连守时都做不到,怎么教育孩子遵守规则?有些家长,总把‘工作忙’挂在嘴边,忙?谁不忙?李总日理万机,不也准时到了吗?这不是忙不忙的问题,是态度问题!是层次问题!”。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把话放这里,家长的层次不够,再好的学校,再负责的老师,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尴尬和震惊。
谁也没想到,一个老师,会在如此公开的场合,用如此粗暴、如此不留情面的语言,去羞辱一个家长。
那死寂,被一声夸张的笑声打破了。
是李总。
他笑得前仰后合,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王老师说得对!说得太对了!话糙理不糙嘛!这年头啊,有些人确实该好好提升提升自己的层次了,别耽误了孩子!”。
他的话,像一桶油,浇在了刚刚点燃的火上。
周围几个家长也跟着附和地笑了起来,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这人谁啊?穿得跟个送外卖的一样。”。
“就是啊,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欣欣这孩子平时就闷闷的,原来是根儿上出了问题。”。
林文轩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风暴席卷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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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不到愤怒。
愤怒是一种需要力气去维持的情绪,而他此刻,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站立的姿态了。
他只是觉得荒谬。
他看到王老师脸上那得意的、刻薄的表情。
他看到李总脸上那轻蔑的、傲慢的笑容。
他看到周围那些家长脸上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神色。
这些表情,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组组奇怪的数据,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逻辑去分析,却发现它们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的拳头,在袖子里悄悄地握紧了。
他不是为自己。
他想到了女儿。
想到了欣欣那双清澈的、总是带着一点胆怯的眼睛。
她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吗?。
她是不是已经在同学那里,承受了因为自己这个“层次不够”的父亲而带来的歧视和嘲笑?。
一种尖锐的、如同心肌被撕裂般的疼痛,从他的心脏深处蔓延开来。
这比任何一次实验失败,都让他感到挫败和无力。
03
就在这时,教室那扇本已关上的门,被人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砰”的一声猛地推开了。
这声音巨大而突兀,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所有人的谈话、嘲笑和鄙夷,都被这声巨响震得粉碎。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是张校长。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微秃、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的男人。
他身后跟着教导主任。
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焦急、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的复杂表情。
王老师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那种对林文轩的刻薄和对李总的谄媚,被一种惊愕和讨好迅速取代。
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跳着迎了上去。
“张校长!哎呀,您怎么亲自来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们这正开着家长会呢……”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笑容堆得满脸都是。
张校长却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样。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那双因急促的呼吸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家长。
他的目光略过了西装革履的李总,略过了妆容精致的贵妇,最后,定格在了那些坐在后排的、神情拘谨的普通家长身上。
“各位家长,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张校长的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嘶哑,但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来找一位家长,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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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班家长都愣住了。
什么事,能让校长和教导主任如此失态,亲自跑到二年级的教室里来“抓人”?。
张校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
“是这样,”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市里,不,是省里,刚刚下了紧急通知。今年我们省的‘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决赛,明天就要在咱们市的科技馆举行。但是,原定的一位总决赛评委,一位从北京来的院士,因为突发心脏病,今天上午刚住进了医院。”。
“这下子可捅了天大的娄子!省科协和教育厅的领导都急疯了!这可是全省最高级别的青少年科技赛事,评委的份量直接决定了大赛的权威性啊!这临时上哪儿去找一个能镇得住场子、学术地位够高、还得刚好就在我们市的专家呢?”。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
王老师的心开始“怦怦”狂跳。
专家?科技?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张校长继续说道,脸上的红光更盛了:“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省科协的主席突然想起来,我们市,就‘藏’着一位国宝级的顶尖科学家!而且,正好就是相关领域的权威!于是,省科协立刻和教育厅联合发函,紧急邀请这位专家出山,来担任这次大赛的首席评委!救这个大驾!”。
“各位,你们能想象吗?这位专家,是我们国家的骄傲!真正的国之重器!能请到他,别说是给大赛当评委了,他只要肯点个头,就是我们全市、乃至全省教育系统的无上荣光!”。
张校长喝了口水,最后抛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