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岚把那本存折摔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喊:“陈建军,你是不是疯了!这二十万是给咱们儿子结婚用的,不是给一个外人!”
外人?我心里苦笑。
三十年了,从小石头呱呱坠地,到他考上大学,再到如今要娶妻生子,我这个“外人”,倒比他那个早逝的爹管得还多。这份情,这份债,我背了半辈子,从没跟人说过,更没跟我老婆张岚说过。
这笔债的源头,得从1989年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那一年,我十九岁,刚从技校毕业,在纺织厂里当个学徒,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和压不住的荷尔蒙。
第1章 那年夏天,一声“过来”
1989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我们家住的那种老式筒子楼,更是把这股热气牢牢锁住,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铁锈味的温吞。墙壁薄得像纸,隔壁王哥打个呼噜,我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王哥是个长途货车司机,常年不在家。他媳妇林秀雅,我们都喊她林嫂子,比王哥小几岁,人长得清秀,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操持着家里的一切。那年开春,她生了个儿子,小名叫小石头。
孩子出生后,那间小屋就更没个消停的时候。小石头的哭声,成了我们这层楼的背景音乐,尖锐、执着,带着一种让人心焦的力量。
出事那天,是个周六。厂里放假,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蝉鸣和隔壁的哭声,心里烦躁得像长了草。王哥又出车了,家里只有林嫂子和小石头。那孩子从早上就开始哭,一阵高过一阵,中间偶尔停歇,像是为了积攒力气,然后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喊。
我能听到林嫂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轻声地哄着,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无奈。
到了下午,蝉鸣都弱了下去,小石头的哭声却依旧顽强。我实在躺不住,翻身下床,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凑到我们两家隔墙的那扇小窗户前。那窗户平时都用报纸糊着,但边角破了个洞,米粒大小。
鬼使神差地,我把眼睛凑了过去。
屋里光线昏暗,林嫂子背对着我,坐在床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汗水浸湿了后背,勾勒出单薄的肩胛骨。她怀里抱着小石头,轻轻地摇晃着,但孩子依旧在她怀里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林嫂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心跳瞬间擂鼓一样响起来,血液直冲头顶。我知道我该立刻转过头,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眼睛也像粘在了那个小洞上,怎么也挪不开。
十九岁的年纪,对这种事情充满了模糊又强烈的幻想,但当它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带来的冲击力远超想象。我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也是最无奈的举动。小石头一凑过去,哭声立刻小了,变成了急切的、满足的哼唧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有种的罪恶感,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就在这时,林嫂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顿,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精准地穿过那个小洞,和我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时间都凝固了。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完了,我想。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那个年代,这种事传出去,我陈建军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厂里的工作可能都保不住。
我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林嫂子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羞愤,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怒骂。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复杂得我根本读不懂。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抱着孩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朝我这边,轻轻地招了招。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没错,她确实在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当时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身体像个木偶,机械地退后,穿上汗衫,趿拉着拖鞋,魂不守舍地走到她家门口。门虚掩着,我抬起手,却怎么也不敢敲下去。
“进来吧,建军。”屋里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奶味和汗味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林嫂字已经整理好了衣服,正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石头,轻轻拍着他的背。她的脸颊还带着红晕,眼神却很平静,只是不敢直视我。
“嫂子,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烧得像块烙铁。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我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建军,”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嫂子知道你不是有心的。”
我猛地抬头,看到她眼里的真诚,心里那块大石头稍微松动了一些。
“嫂子,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听孩子哭得厉害,我……”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我:“别说了,嫂子明白。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死活不肯吃奶瓶,我这几天一点办法都没有,奶水又不够,急得我……”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和怀里那个小小的婴儿,心里的那点龌龊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同情。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看着我说:“建军,嫂子想请你帮个忙。”
“嫂子您说,只要我能办到!”我连忙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于想为自己的过错做点补偿。
“王哥他常年在外,靠不住。我听说市里妇幼保健院有一种进口的奶粉,对孩子好,但得凭票,还不好买。”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年轻,路子活,能不能……能不能帮嫂子去市里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弄到?”
她从床头的枕头下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和角票,还有两张皱巴巴的十元大钞。
“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你先拿着,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她手里的钱,再看看她眼里的期盼,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热流。那一刻,我忘了刚才的尴尬和羞耻,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母亲,太不容易了。
“嫂子,钱你收着。”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就去市里!我爸在运输公司有点关系,我去找他问问。”
她愣住了,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一滴滴砸在小石头襁褓上。
“建军……”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嫂子你别哭,多大点事儿。”我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你放心,我肯定把奶粉给你带回来。”
说完,我像逃一样地跑出了她家。回到自己屋里,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我不知道,从我答应她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和隔壁这对母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那一声“过来”,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却在我心里,落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第2章 一碗鸡蛋羹,半个爹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直奔市里。凭着我爸的老脸和几包好烟,我硬是从运输公司的熟人那里换来了两张奶粉票,又自己掏钱,把当时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奶粉,买了整整两大罐。
当我把奶粉罐子放在林嫂子家那张掉漆的桌子上时,她看着那两个铁罐子,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她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小石头也争气,换了新奶粉,胃口大开,哭闹也少了,脸蛋一天天圆润起来。林嫂子脸上的愁云散了,笑容也多了。有时候在楼道里碰到我,她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塞给我两个刚煮好的鸡蛋,或者一把自家种的青菜。
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王哥不在家,家里有什么体力活,换灯泡、通下水道、扛煤气罐,林嫂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我也乐意帮忙,每次帮完,她都会留我吃饭,桌上总有一道我最爱吃的菜。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谁也没再提过那个夏天的下午,但那件事就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一年后的秋天,一个噩耗传来。
王哥出车,在山路上翻了车,连人带车掉下了山崖,当场就没了。
消息传回筒子楼,整栋楼都炸了锅。我第一时间冲到林嫂子家,她正抱着刚会走路的小石头,呆呆地坐在床边,像是没听懂单位来人说的话。直到有人把王哥的遗物——一个摔变形的搪瓷缸子递到她手里,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那段时间,林嫂子家像是天塌了一样。王哥单位赔了一笔抚恤金,但办完丧事,也就所剩无几了。一个女人,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谁也说不好。
街坊邻居帮衬了几天,也就渐渐散了。人情冷暖,从来如此。
只有我,几乎天天往她家跑。我怕她想不开,怕她撑不下去。我帮她买米买面,冬天到了,我提前去煤厂,用板车给她拉回来一车的煤,码得整整齐齐。小石头病了,半夜发高烧,我二话不说,背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几十里夜路,我跑得像头不要命的牛。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背着小石头,林嫂子打着伞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医院,挂号、看诊、打针,折腾到后半夜,孩子才退了烧,安稳睡去。
回到家,天都快亮了。我们俩都成了落汤鸡,又冷又饿。林嫂子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
昏黄的灯光下,她用勺子轻轻吹着碗里的热气,然后递给我。
“建军,快吃吧,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沙哑,眼睛又红又肿。
我接过碗,那碗很烫,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羹。
吃完,她看着我,忽然开口:“建军,嫂子……嫂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嫂子,你又说这话。”我擦了擦嘴,“王哥不在了,我就是他兄弟,小石头就是我侄子,我不帮你谁帮你?”
她摇了摇头,眼泪又下来了。“不是的,建军,不一样。”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建军,以后……以后小石头就拜托你了。你就是他半个爹。”
“半个爹”这三个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当时只有二十岁,对“父亲”这个词还没有任何概念。但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和无助的眼睛,我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嫂子,你放心。只要有我陈建军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小石头。”
这是我这辈子,许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的一个承诺。
从那天起,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小石头的“半个爹”。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点基本生活费,剩下的多半都花在了他们母子身上。小石头上幼儿园的钱,是我出的;他看上一个变形金刚,哭着闹着要,是我跑遍了全城的百货商店给他买回来的;他调皮捣蛋,跟人打架,是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回来再板着脸教训他。
筒子楼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说我跟林嫂子不清不楚,说我图她那点抚恤金,说我……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答应了她,也答应了九泉之下的王哥。一个男人,唾沫星子就是个钉,说出去的话,得认。
林嫂子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她几次跟我说,让我别管他们了,免得耽误我找对象。
我总是笑笑说:“嫂子,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我陈建军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婚事,确实因此受到了影响。媒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一听说我跟隔壁孤儿寡母走得近,人家都打了退堂鼓。
直到我遇见了张岚。
第3章 我的家,她的家
张岚是我在厂里联谊会上认识的,她是另一个车间的女工,长得不算顶漂亮,但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特别舒服。她性格开朗,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们俩谈起了恋爱。那是我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们会一起去公园划船,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在路边摊吃一块钱一大碗的馄饨。跟她在一起,我暂时忘掉了生活里的那些沉重。
交往了半年,我决定带她回家见我爸妈,也想让她了解我的生活。
那天,我特意提前跟林嫂子打了声招呼,说我要带女朋友回来。林嫂子听了,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说:“那太好了,建军,你早该找个好姑娘了。”
我领着张岚走进筒子楼,楼道里昏暗狭窄。张岚显然不太适应,微微皱了皱眉。刚走到家门口,隔壁的门开了,林嫂子牵着小石头走出来。
“建军,回来啦。”林嫂子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了张岚身上,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upid察的局促。
“嫂子好。”我介绍道,“这是我对象,张岚。张岚,这是我邻居,林嫂子。”
“嫂子好。”张岚大方地笑了笑。
“哎,你好你好。”林嫂子显得有些紧张,搓着手,“姑娘真俊。”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林嫂子身后的小石头,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爸!”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浑身一僵,感觉张岚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扎在我身上。
林嫂子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赶紧拉过小石头,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这是你陈叔叔!”
小石头瘪着嘴,委屈地看着我,不说话。
“嫂子,没事,孩子小,乱叫的。”我赶紧打圆场,然后拉着张岚,“小岚,我们……我们进屋吧。”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很尴尬。我爸妈一个劲儿地夸张岚,想缓和气氛,但张岚明显心不在焉。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了。
“陈建军,”她停下脚步,看着我,“那个孩子,为什么叫你爸?”
我心里一咯噔,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我把王哥意外去世,我一直帮衬他们母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当然,我隐去了那个夏天的下午,也隐去了我“半个爹”的承诺,只说是邻里之间,看他们可怜,多帮衬一把。
张岚听完,沉默了很久。
“建军,你善良,乐于助人,这是好事。”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但你也要有分寸。他们是邻居,不是你的家人。你以后要是娶了我,你得先顾着我们自己的家,知道吗?”
我当时满口答应:“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为了让张岚安心,我和林嫂子一家,刻意保持了一些距离。虽然我心里还是挂念着他们,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大事小情都冲在最前面。
我和张岚的婚事定了下来。结婚那天,林嫂子没来,只是托邻居送来了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百块钱。我知道,这可能是她当时能拿出的所有积蓄了。她还送来了一对亲手绣的枕套,上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针脚细密,看得出花了很大功夫。
我捏着那个红包,心里沉甸甸的。
婚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年后,我们的儿子陈阳出生了。当上父亲的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责任”这两个字的分量。我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儿子,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我开始拼命工作,在厂里加班加点,下班后还去做点零工。张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的小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幸福。
只是,我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牵挂着隔壁那对母子。
有时候,我会借着下楼倒垃圾的功夫,偷偷塞给林嫂子一些钱或者粮票。有时候,看到小石头在楼下玩,我会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张岚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她并不高兴。
她不止一次地跟我念叨:“建军,你对林嫂子家也太上心了。我们自己家日子也紧巴巴的,阳阳的奶粉钱、尿布钱,哪样不要钱?你可不能当烂好人,打肿脸充胖子。”
我每次都含糊地应付过去:“哎呀,远亲不如近邻嘛,能帮就帮一把。”
我不敢告诉她,我对林嫂子的帮助,不仅仅是“邻里之情”,更是一个男人沉甸甸的承诺。我怕她不理解,怕她觉得我傻,更怕这会成为我们夫妻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这样,我周旋在两个家之间。一个是我的妻子和儿子组成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小家;另一个,是我用承诺守护了多年的,清冷而又让我无法割舍的责任之家。
我以为,只要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平衡,日子就能这么一直过下去。
但我错了。生活,总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道最难解的题。
第4章 风暴前的平静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我们那栋破旧的筒子楼,终于在城市的发展中被夷为平地。拆迁分房,我们家和林嫂子家,都被分到了同一个新建的小区,只是不在同一栋楼了。
拿到新房钥匙那天,张岚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一遍遍地规划着怎么装修。我也很高兴,我们终于有了宽敞明亮的新家,儿子陈阳也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了。
林嫂子家分到的是一套小户型,面积不大。办理手续、装修、搬家,几乎都是我一手操办的。装修款不够,我从我们家的积蓄里,悄悄拿了三万块钱给她,跟张岚撒谎说,是林嫂子找我借的,以后会还。
张岚当时就不乐意了。“借?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拿什么还?这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陈建军,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能不能先紧着我们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和张岚吵架。我嘴上说着“她会还的”,心里却很清楚,这钱,我压根就没想过让她还。
因为这件事,张岚跟我冷战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我低头认错,保证以后家里的钱都由她管,她才算消了气。但从那以后,她对林嫂子家的戒备心,明显更重了。
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我儿子陈阳,学习一般,但踏实肯干,高中毕业后就跟着我进了厂。小石头,现在该叫他王石了,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读书特别用功,争气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王石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林嫂子一个人根本负担不起。我每年都会以“借”的名义,给他寄过去一笔钱。这件事,我做得极为隐秘,连张岚都不知道。我知道,一旦被她发现,家里肯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些年,我活得像个走钢丝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边的平衡。一边是日益富裕但也日益充满抱怨的自己的家,一边是永远需要我帮扶的、承载着我承诺的那个家。我很累,但看着王石一年比一年有出息,我觉得一切都值。
大学毕业后,王石留在了省城工作,找了个不错的单位,还谈了个女朋友,叫李静。
去年过年,王石带着李静回来看他妈,也特意来我们家拜年。李静是个文静秀气的城市姑娘,家境不错。张岚看着人家姑娘,再看看自家还在车间里混日子的儿子,嘴上虽然客气,但眼神里的羡慕和失落,是藏不住的。
送走他们后,张岚叹了口气:“你看人家王石,多有出息。找的女朋友也好。再看看我们家陈阳……唉。”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阳阳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张岚白了我一眼,“就知道跟你一样,当老好人,没一点心眼。以后找对象都难!”
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没跟她争。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平静得让我几乎以为,我前半生的那个承诺,已经快要完成了。王石已经能自食其力,林嫂子的身体也还硬朗,我身上的担子,似乎可以卸下来了。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平静之下,悄然酝酿。
今年春天,王石打电话回来,说他准备和李静结婚了。
我和林嫂子都高兴得不得了。林嫂子更是激动得掉了眼泪,拉着我的手说:“建军,多亏了你,我们家小石头才有今天。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连连摆手,说都是孩子自己争气。
可高兴了没两天,难题就来了。李静的父母提出,结婚可以,但必须在省城买一套婚房,写两个人的名字。省城的房价,对我们这种工薪家庭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王石工作没几年,自己攒的钱连个首付的零头都不够。林嫂子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东拼西凑,还差二十万。
二十万,在2015年,对我们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和张岚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准备给儿子陈阳结婚用的老婆本。
那天晚上,林嫂子找到了我们家。她一进门,眼圈就是红的,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先下来了。
她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坐立不安,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张岚坐在一旁,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建军,嫂子……嫂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林嫂子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我知道我不该来开这个口,这笔钱,对你们家也一样重要。可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小石头的婚事要是黄了,我……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啊……”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林嫂子哀求的眼神,一边是张岚冰冷如霜的脸。
我知道,这个选择,我躲不掉了。
第5章 存折上的裂痕
送走失魂落魄的林嫂子,我回到客厅,发现张岚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暗的光线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岚……”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没理我,依旧盯着茶几上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说:“小岚,你看……王石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他有难处了,我们……是不是该帮一把?”
张岚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让我心慌的平静。
“帮?怎么帮?”她轻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们家……不是还有点积蓄吗?就是给阳阳准备的那笔钱……”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看到她眼里的平静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层寒冰。
“陈建军。”她连名带姓地叫我,“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咱们可以先把钱借给王石,让他先把婚结了。这笔钱,就当是……就当是借的,以后他会还的。”我硬着头皮说。
“借?”张岚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凄厉,“你跟我说‘借’?你这些年‘借’给他们家的还少吗?装修房子那三万块,你跟我说是借的,还了吗?王石上大学,你偷偷摸摸给他寄了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跟你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你连儿子娶媳妇的钱都要动,陈建军,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那不一样!”我急了,站起来争辩道,“以前是小钱,现在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一辈子的大事?”她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王石的是大事,我们阳阳的就不是大事了?他也是你亲儿子!你把钱都给了外人,以后阳阳结婚怎么办?让他喝西北风去吗?”
“王石不是外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句话,像是一桶油,瞬间浇在了火上。
“不是外人?”张岚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姓王,不姓陈!陈建军,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跟那个林秀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你魂都拴在她家了!你是不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最恶毒的揣测,也是对我人格最大的侮辱。
“你胡说什么!”我气血上涌,指着她,手都在抖,“张岚,我们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我不知道你是哪种人!”她哭喊着,“我只知道你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顾了!”
她冲进卧室,从床头柜里翻出那本我们家最重要的存折,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陈建军,你是不是疯了!这二十万是给咱们儿子结婚用的,不是给一个外人!”
存折的硬角砸在我的颧骨上,生疼。但远不及我心里的疼。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觉得无比陌生。我们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她却一点都不懂我。她不懂我背负的那个承诺有多重,不懂我为什么必须这么做。
客厅的争吵声,惊动了卧室里的儿子陈阳,也惊动了住得不远的我爸妈。他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
一进门,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都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了?”我妈急忙走过来,拉住张岚的胳膊。
张岚一看到我妈,眼泪就彻底决了堤,她指着我,泣不成声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我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一辈子都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庭观念极重。
他走到我面前,沉声问:“建军,小岚说的是真的?你真要把给阳阳的钱,拿去给王石买房子?”
我看着我爸,又看了看哭泣的妻子和一脸茫然的儿子,心里一片悲凉。
我点了点头:“是。”
“糊涂!”我爸气得一拍大腿,“你真是糊涂啊!邻里之间,帮衬是情分,但你不能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家给拆了!你让阳阳以后怎么办?让小岚怎么想?”
“爸,你不懂。”我疲惫地说。
“我不懂?我怎么不懂!”我爸指着我,“我只懂血浓于水!王石再好,他也是外姓人!陈阳才是你的根!”
我妈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劝我:“建军啊,听你爸一句劝吧。咱们家就这点家底,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连儿子陈阳,也走过来,低声说:“爸,那钱……是奶奶和姥姥他们留给我结婚用的,要不……就算了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的妻子,我的父母,我的儿子,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拎不清、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子。
三十年的坚持,三十年的守护,在他们看来,竟然如此荒唐,如此不值一提。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想笑。
我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苦涩。
“你们不懂,”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谁都不懂。”
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存折,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我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把它揣进了怀里。
“这钱,我给定了。”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身后,是张岚绝望的哭喊声,和我爸气急败坏的怒吼。
夜风很凉,吹在我脸上,却吹不散我心里的那团火。
三十年了,这个秘密,我守得太久了。也许,是时候该让一切都见见光了。
第6章 三十年的真相
我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初春的夜晚,寒意刺骨。我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像我此刻混乱的心绪。我想了很多,从1989年的那个夏天开始,一幕幕,像是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背着所有人的误解,去做这件事。有些事,瞒了一辈子,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掐灭最后一根烟,起身回家。
推开门,客厅里还亮着灯。张岚、我爸妈,还有儿子陈阳,都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张岚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看到我进来,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爸看到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就要骂。
我没等他开口,先说话了:“爸,妈,小岚,阳阳,你们都坐下。今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了,你们要是还觉得我做错了,这钱,我一分都不动。”
我的语气异常平静,他们都愣住了。
我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这事,得从三十年前,我还没认识小岚的时候说起。”
我没有说那个的下午,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也是我一辈子的羞愧。我把故事的开头,改成了另一个版本。
“那时候,王哥常年不在家,林嫂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很难。小石头刚出生那会儿,身子弱,吃不惯奶瓶,整天整夜地哭。有一次,我路过她家门口,听到她在屋里哭,说对不起孩子,对不起王哥。我一个大小伙子,听着心里难受,就想着帮一把。”
我把后来如何帮她买奶粉,王哥如何出事,我如何答应照顾他们母子的事,都简略地说了一遍。这些,张岚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
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说:“所以呢?就因为你答应了,你就要拿我们全家的积蓄去填这个无底洞?”
“你先听我说完。”我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王哥出事后,有一次我帮林嫂子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了一个锁着的铁盒子。林嫂子说那是王哥的宝贝,从不让她碰。我们一起把锁撬开,里面……没有钱,只有一沓信,和一张泛黄的军功章。”
“信,是林嫂子写给她初恋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同乡,是个军人。他们在王哥之前就认识,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男人上了前线,就再也没有回来。牺牲在了南疆的战场上。”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我沙哑的声音在回响。
“林嫂子当时,已经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你们能想象吗?她想过去死,但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王哥出现了。王哥是那个牺牲军人的战友,也是同乡。他一直暗恋林嫂子,知道她的所有事。”
“王哥什么都没说,他跟林嫂子求了婚。他说,他愿意娶她,愿意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养。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这件事,永远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要给那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清白的名声。”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张岚的眼神,已经从冰冷,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我爸妈也听得入了神。
“所以,王石……小石头他……”张岚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点了点头:“王石,是烈士遗孤。王哥,只是他的养父。”
“王哥是个好人,但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牺牲的战友,也对不起林嫂子。他没有生育能力,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他对王石视如己出,但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他出事前的最后一次出车,跟我喝了顿酒。他那天喝多了,第一次跟我说了这些事。他抓着我的手,反复说,‘建军,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秀雅和那孩子。万一……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是个好人,你得帮我,帮我照看他们娘俩,别让他们被人欺负。就当是……替我还债了。’”
“我当时以为他是喝多了说胡话,就随口答应了。我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的眼眶湿了。三十年来,这个秘密像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心里,今天,我终于把它搬开了。
“所以,我照顾他们,不是因为什么邻里之情,也不是因为我对林嫂子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在替王哥还债,也是在替一个为国牺牲的英雄,守护他唯一的血脉!”
“那二十万,不是给一个外人。是给一个英雄的儿子,娶媳妇用的!这份责任,我答应了王哥,我就得扛到底。别说二十万,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得给!”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听到了抽泣声。是张岚。
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得泣不成声。
“你……你这个混蛋……”她哽咽着骂我,“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让我……让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小人……”
我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掏出烟,点了一根,手却在微微发抖。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都散了。
我妈走到张岚身边,抱着她的肩膀,自己也跟着掉眼泪。
儿子陈阳,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眼圈也红了。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敬佩。
“爸,”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我……我错怪你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了地。
我走过去,把张岚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怪你,小岚。是我不好,这个秘密,我一个人扛了太久。我怕……我怕说出来,会给林嫂子和王石带来麻烦。”
张岚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愧疚,有心疼,更有对我三十年默默付出的理解。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不会散了。
第7章 冰融化的地方
那天之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张岚不再跟我冷战,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混杂着心疼、愧疚和一丝敬意的复杂情感。她的话变少了,但会默默地给我端来热茶,在我深夜看电视时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我们之间多年的隔阂,在那场真相大白之后,仿佛被一股暖流融化了。
第二天晚上,张岚主动找到了我。
她把那本存折放到我手里,低声说:“建军,这钱……我们给。不,不是你给,是我们家一起给。”
我看着她,心里一暖。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不能就这么直接给。我们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既能帮了孩子,又不能伤了林嫂子的自尊心。”
我没想到,她会考虑得这么周到。
我们一家人,第一次为了王石的事情,坐在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最后,儿子陈阳出了个主意。他说:“爸,妈,要不这样。这钱,咱们别说是给,也别说是借。咱们就跟王石哥说,这是我们家投资他的婚房,以后房子要是升值了,卖了,咱们再按比例分红。要是他们住一辈子,那就算咱们送的贺礼。这样,王石哥面子上也过得去。”
我看着儿子,第一次觉得他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我爸在一旁掐灭了烟头,瓮声瓮气地说:“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明天,我跟,也一起去。这事,得办得敞亮。”
我看着我的家人,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压在我一个人肩上三十年的担子,有一天,会由我全家人,一起来扛。
第二天,我们一家四口,提着水果和牛奶,去了林嫂子的家。
开门的是林嫂子,她看到我们全家都来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以为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建军,弟妹,亲家……你们……”她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张岚走上前,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嫂子,看你说的,我们过来看看你。昨天建军回家跟我们说了王石的事,我们全家都替孩子高兴,也替孩子着急。”
林嫂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们进了屋,张岚把林嫂子按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旁边,像多年的姐妹一样,拍着她的手背说:“嫂子,你一个人把王石拉扯大,太不容易了。现在孩子出息了,要结婚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不能眼看着孩子为难。”
说着,她把存折拿了出来,放到了林嫂子面前的茶几上。
“嫂子,这里是二十万。不是借,也不是给。”张岚把陈阳想的那个“投资”的说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也是给两个孩子的新婚贺礼。你无论如何都得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们。”
林嫂子看着桌上的存折,又看看我们一家人真诚的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突然站起来,又要跪下。
这一次,是张岚和我妈一起扶住了她。
“嫂子,你再这样,我们可就走了。”张岚佯装生气地说。
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我爸站在一旁,别过头去,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一种释然和欣慰。
那一天,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没有了尴尬和隔阂,只有说不完的家常和对孩子们未来的期盼。
王石的婚事,顺利地定了下来。
他拿着那笔钱,在省城付了首付,买了一套不大但很温馨的两居室。
婚礼那天,我和张岚,还有陈阳,都去了省城。婚礼办得很热闹,王石和李静穿着礼服,站在台上,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敬酒的时候,王石和李静端着酒杯,走到了我们这一桌。
王石看着我,又看看张岚,眼圈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们面前。
“叔,婶儿……”他哽咽着。
我赶紧去扶他,他却执意不肯起来。
“叔,婶儿,我妈都跟我说了。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抬起头,泪流满面,“从今天起,你们不只是我的叔叔婶婶,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说完,他对着我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爸!妈!请喝我们一杯喜酒!”
那两声“爸”、“妈”,叫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岚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捂着嘴,却掩不住满脸的笑容。
我扶起王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孩子,快起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兴这个。”
我们喝下了那杯酒,酒很辣,一直暖到心底。
那一刻,我感觉我这三十年的坚持和付出,都有了最好的回报。
第8章 新的开始
王石的婚礼结束后,我们的生活回归了平静,但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和林嫂子家,成了名正言顺的“亲戚”。周末的时候,张岚会主动打电话给林嫂子,让她过来一起包饺子。两个曾经因为我而心存芥蒂的女人,如今好得像亲姐妹,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王石和李静也孝顺,每个月都会从省城回来看我们,每次都大包小包地买一堆东西。李静嘴甜,一口一个“妈”叫得张岚心花怒放,有时候对她比对亲儿子陈阳还好。
陈阳对此也毫无怨言,他跟王石的关系,也从以前的“邻居哥哥”,变成了真正的兄弟。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聊工作,聊未来。王石在省城人脉广,还帮陈阳介绍了不少业务,让他在厂里的业绩都好了很多。
看着这一切,我常常会感到一种不真实。那个曾经让我焦头烂额,几乎要分崩离析的家,如今却因为一场风暴,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与牢固。
一个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和张岚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忽然问我:“建军,你后悔吗?为了一个承诺,背了三十年的债,还差点跟我……跟我离了婚。”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远处的天空,想了很久。
“以前,我觉得累,觉得不被理解,有时候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轻声说,“但现在,我不后悔。一点都不。”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岚,钱没了可以再挣,但情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守住了对王哥的承诺,也守住了咱们这个家。我觉得,这辈子,值了。”
张岚没说话,只是把头在我肩膀上靠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她懂了。
那天晚上,张岚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吃饭的时候,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放到了我面前。
那碗鸡蛋羹,蒸得火候正好,表面光滑如镜,撒着翠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香气扑鼻。
我愣住了。
“尝尝,我跟林嫂子学的。”张岚笑着说,“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温暖、醇厚,和三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味道,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味道里,不再有沉重的责任和秘密,而是多了几分家的温暖和幸福的甜。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看着身边埋头吃饭的儿子,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许下很多承诺。有些承诺,可能会让你背负重担,甚至不被理解。但只要你坚守本心,守住那份情义,生活最终会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回报。
就像1989年的那个夏天,林嫂子那一声“过来”,并没有把我拉进深渊,而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三十年的时间,去完成一场关于责任与情义的漫长修行。
如今,我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前行。我的身后,站着我最亲爱的家人。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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