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哪一科没考好。”
林美娟的声音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儿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竟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死灰般的平静。
他看着她,字字清晰地说,“妈,别问了。”
“考砸了也好,解脱了也罢,这都是我的事,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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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上海六月的风是粘稠的,像一团化不开的麦芽糖,糊在人的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林美娟站在考场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被粘住的飞虫,动弹不得。
她手里捏着一把檀香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带着一股焦灼的香气,熏得她头晕脑胀。
儿子陈烁还没出来。
她踮着脚尖,脖子伸得像一只被投喂的鹅,在成百上千张年轻的、或喜或悲的脸里,疯狂搜寻着她生命里唯一的那一张。
旁边的王太太凑了过来,脸上那层厚厚的粉底在热气里已经开始龟裂,像一面布满裂纹的瓷器。
“美娟,等儿子呢。” 王太太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关切,“我家那小子估摸着是考得不错,刚才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说今年的数学卷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林美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家斌斌一向是聪明的。”
“哎,聪明什么呀,还不是靠我和他爸天天盯着。” 王太太话锋一转,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向林美娟,“你家陈烁呢,估分了吗,他目标是哪所大学啊,复旦还是交大。”
复旦。
交大。
这两个词像两座金光闪闪的大山,压在林美娟的心头已经整整三年。
为了这两座山,她辞了老家那份还算体面的会计工作。
她卖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她背井离乡,跟着儿子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钢铁森林,租下一间连阳光都吝于照射的老破小。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菜市场,厨房,和儿子那间永远紧闭的房门。
她的整个世界,就只有儿子,和儿子的这场高考。
“我们家陈烁……也还行吧,尽力就好。” 林美娟含糊地应付着,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校门口。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瘦高的个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背着那个磨破了边的书包,混在人潮里,却又好像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陈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考完的放松,没有对未来的憧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的脸像一面平静的湖,平静得让人心慌。
林美娟赶紧迎了上去,扇子摇得更急了,“烁烁,怎么样,考得怎么样,累不累,妈给你炖了绿豆汤。”
陈烁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没什么好问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砸在林美D娟的心上,砸出一个个血窟窿。
“什么叫没什么好问的。” 林美娟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我是你妈,我问问你考得怎么样有错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王太太在旁边“哎呀哎呀”地打圆场,“孩子刚考完,压力大,压力大,美娟你别急。”
陈烁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们,径直从林美娟身边走了过去,身影瘦削而决绝。
林美娟愣在原地,手里的檀香扇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那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查分的前一夜,林美娟一夜没睡。
她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地板被她踩得咯吱作响,像在为某个不知名的亡魂哀悼。
陈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吃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个家,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晚上十一点,班主任的电话打了过来。
林美娟几乎是扑过去接的,声音都在发抖,“喂,是……是刘老师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沉重,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同情,“陈烁妈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林美娟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们提前看到分数了,陈烁他……他……。” 刘老师叹了一口气,“他几乎所有科目,都是空白卷。”
空白卷。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美娟的脑子里炸开。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听不到电话那头老师还在说些什么,也感觉不到手里冰冷的手机。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白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到儿子的房门口。
她开始疯狂地砸门,用拳头,用手掌,用额头。
“陈烁,你给我出来。”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门,你给我开门。”
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像一只濒死的杜鹃。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烁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他说。
林美娟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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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烁的嘴角竟然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一个没有灵魂的考试机器,现在机器坏了。”
“你满意了吗。”
说完,他“砰”的一声,再次关上了房门。
那一声巨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林美娟的胸口。
天旋地转。
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王太太炫耀的脸,儿子冷漠的脸,空白的试卷,两座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金色大山……
所有的一切,都混成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
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02
“林美娟,你脑子是让猪吃了吗。”
一声尖利刻薄的咒骂,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了林美娟的耳膜。
好痛。
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从一扇小小的窗户里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
熟悉又陌生。
一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正站在床边,满脸怒容地瞪着她。
那张脸,又严厉,又年轻。
是妈妈。
可是妈妈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
林美娟的目光落在了女人手里的那张纸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用红色油墨印刷的数学试卷。
试卷的最上方,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
“一整张卷子,你给我交个白卷。” 妈妈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美娟的脸上,“我和你爸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林美娟的大脑一片混乱。
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那间早已被拆掉的老屋。
这个女人是谁。
这是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妈妈。
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到墙上那本老式日历上。
日历上用红笔圈着一个日期——1998年,7月8日。
高考,刚刚结束。
轰隆一声。
林美娟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震出了窍。
她不是在上海的出租屋里晕倒了吗。
她不是刚刚得知儿子交了白卷吗。
怎么会……怎么会回到了1998年。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到房间里那面蒙着灰尘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充满胶原蛋白的脸。
齐耳的短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枯黄。
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惊恐。
这是18岁的自己。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27年前,她自己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
妈妈的咒骂还在耳边回响,像一只永远不会停歇的苍蝇。
“就你这个成绩,读什么大学,我看你去街道厂里当个女工都够呛。”
“人家张琳琳,这次估分又是全市前十,你呢,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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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娟捂着耳朵,记忆的碎片像玻璃渣一样,疯狂地涌入她混乱的脑海。
她想起来了。
1998年的高考,她的数学,确实交了白卷。
但她不记得为什么了。
她只模糊地记得,自己的数学成绩一直很差,像是脑子里天生就缺了那么一根弦。
她记得家人失望透顶的眼神。
记得邻居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嘲笑。
记得“假想敌”张琳琳那高高在上的、带着怜悯的目光。
那段记忆,是她前半生所有屈辱和不甘的开始。
以至于后来,她将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加倍地、扭曲地投射到了儿子陈烁的身上。
她逼着他学奥数,逼着他刷无穷无尽的题海,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试图去修正自己人生的错误。
结果,却把他逼上了一条交白卷的绝路。
多么讽刺的轮回。
03
妈妈骂累了,终于摔门而去。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美娟坐在床沿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那颗被现实和记忆反复碾压的心,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它继续下去。
如果这不是梦,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那她绝对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样活。
她必须解开两个谜团。
第一个谜团,在未来。
儿子陈烁,那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爱到卑微,也控制到窒息的儿子,为什么会用交白卷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反抗她。
他说,“机器坏了”。
是她亲手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一台冰冷的机器吗。
第二个谜团,在现在。
1998年的林美娟,这个18岁的、怯懦又愚笨的自己,当年为什么会交白卷。
真的是因为学不会吗。
还是有其他她已经遗忘的原因。
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个相隔了27年的空白卷,背后一定有着某种惊人的联系。
解决了一个,或许就能明白另一个。
林美娟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这一次,她不要再活在别人的期望里。
她不要再当那个为了家庭牺牲一切,最后却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
她要为自己活一次。
她要考上大学,不是为了父母的脸面,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年轻时最大的遗憾。
更重要的是,她要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己教育失败的根源,找到拯救儿子的答案。
她站起身,开始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房间里翻找起来。
床底下有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是她整个青春期的遗物。
几本看过的言情小说,一沓厚厚的明星贴画,还有……一本硬壳的日记本。
林美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颤抖着手翻开日记本,里面的字迹稚嫩而娟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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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都是一些少女心事,记录着对某个白衬衫学长的暗恋,或是和同学之间鸡毛蒜皮的琐事。
她快速地翻阅着,希望能找到关于高考的蛛丝马迹。
然而,日记在高考前一个月,就戛然而止了。
最后一页,只潦草地写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学不会。
她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当年的自己,确实是被数学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不甘心,继续在箱子里翻找。
在日记本的下面,她摸到了一个更硬的东西。
是一本速写本。
林美娟愣住了,这个东西,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04
她抽出那本被压在箱底、几乎被岁月遗忘的速写本。
封皮因为受潮,已经有些微微卷曲。
她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线条虽然生涩,但画的是一件款式非常别致的连衣裙,裙摆上点缀着细碎的星辰。
一页,又一页。
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的服装设计稿,像沉睡的蝴蝶,在泛黄的纸张上重新舒展翅膀。
林美娟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她想起来了。
在她还不是陈烁的妈妈,还不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之前,她是一个热爱画画的少女。
她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设计出全世界最美丽的裙子。
可是,这个梦想,是怎么被扼杀的呢。
记忆中,妈妈尖刻的声音再次响起,“画画有什么出息,能当饭吃吗,女孩子家家的,不好好读书考个正经大学,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于是,她放下了画笔,收起了速写本,像所有“听话”的孩子一样,走上了那条被规定好的独木桥。
最终,却在桥的中央,狠狠地摔了下去。
林美娟抚摸着那些画稿,就像抚摸着自己被埋葬的青春。
45岁的心智,27年的悔恨,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蒙尘的铅笔。
闭上眼睛,未来二十多年里所有流行的款式、经典的剪裁、大胆的配色,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铺开一张白纸,铅笔在上面沙沙作响。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生涩。
线条流畅,结构精准,光影明暗处理得恰到好处。
一件融合了复古旗袍元素和现代主义解构风格的礼服,在她的笔下跃然纸上。
这幅画,凭着未来的审美和成熟的技巧,足以让任何专业人士感到惊艳。
画完最后一笔,林美D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眼前的设计稿,心中那个模糊的目标,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她要考大学。
但不是为了父母期望的师范或者财会。
她要考服装设计学院。
她要把那个被遗弃在1998年夏天的梦想,重新拾起来。
这个决定,无异于一场地震。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时,家里瞬间炸开了锅。
父亲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整个屋子都乌烟瘴气。
母亲则再次化身为战斗状态的母鸡,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疯了,你数学交白卷,连个大专都考不上,还想去考什么设计学院,那是正经人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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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林美娟,你要是敢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就死给你看。”
林美娟没有争吵。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的母亲,这个用“为你好”的名义,捆绑了她一辈子的女人。
“妈。” 她说,“我已经18岁了,我的人生,我想自己做主。”
说完,她转身回了房间,留给父母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
这意味着她不仅要在一个月内,把空白的数学从零开始补起来,还要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去准备竞争激烈的艺术加试。
但她不怕。
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拯救自己的路。
05
决心下了,但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
补习数学需要买大量的复习资料。
准备艺术加试,需要请老师,买画材。
这些,都需要钱。
而她的父母,显然已经用断绝经济来源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抗议。
林美娟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和储钱罐,只凑出了三十几块钱。
这笔钱,连一套好点的水粉颜料都买不起。
怎么办。
一个念头,像火花一样,在她脑中闪过。
现在是1998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地,但普通小城里的商业模式还非常落后。
人们的穿着,还停留在一些非常陈旧的款式上。
而她,拥有着未来二十多年的时尚记忆。
这就是她最大的本钱。
小城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火车站旁边的夜市。
那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是所有时髦青年和普通市民的聚集地。
林美娟揣着她仅有的三十几块钱,在夜市里转了一整圈。
她发现,服装摊位上卖的衣服,款式大多是从广州的批发市场批来的,千篇一律,毫无特色。
她心里有底了。
第二天,她用那笔钱,去布料市场扯了几米最便宜的纯棉布,又买了一些针头线脑和染料。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了她的第一次创作。
她将白色的棉布裁剪,缝制成最简单的T恤和背心。
然后,她用扎染、手绘、拼接等在当时看来极其前卫的手法,对这些基础款进行了二次改造。
一件平平无奇的白T恤,被她用泼墨的方式,染上了写意的山水图案。
一条普通的牛仔裤,被她剪破,磨出流苏,又在口袋上绣上了一朵小小的雏菊。
这些在后世司空见惯的设计,在1998年,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当晚,她带着自己改造的七八件衣服,在夜市的角落里,铺开了一块小小的塑料布,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摆摊。
起初,根本没人搭理她这个不起眼的小摊位。
直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路过,被那件泼墨T恤吸引了目光。
“老板,这衣服怎么卖。”
“三十。” 林美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知道,当时夜市里一件普通的T恤,最多卖十五块。
女孩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抵挡不住那独特设计的诱惑,付了钱。
第一笔生意,开张了。
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那女孩穿着新衣服在夜市里走了一圈,立刻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很快,林美娟的小摊前就围满了人。
“这件我也要。”
“那条裤子还有吗。”
不到一个小时,她带来的所有衣服,全部售罄。
她数着手里那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总共三百二十元。
这笔钱,在当时,相当于她父亲半个月的工资。
林美娟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获得了世界的认可。
这种感觉,比考一百分还要让她满足。
就在她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充满讥讽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班的‘白卷英雄’林美娟吗。”
林美娟抬起头,看到了张琳琳那张化着精致淡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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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还跟着几个女同学,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她。
张琳琳,她高中三年的“假想敌”。
成绩优异,家境富裕,人长得也漂亮,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而林美娟,就是那只又胖又丑的,怎么努力也飞不起来的丑小鸭。
“怎么,考不上大学,准备来这里当个小贩啦。” 张琳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鄙夷,“也是,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身后的几个女生跟着哄笑起来。
如果是上一世的林美娟,此刻一定会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现在,她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她看着张琳琳,微微一笑,“对啊,考不上大学只能来当小贩。”
“总比某些人,考得上大学,却连一件衣服都设计不出来,只能花钱买别人做的要强。”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张琳琳的耳朵里。
张琳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刚从百货公司买来的、价格不菲的名牌连衣裙,再看看林美娟摊位上那些虽然粗糙但创意十足的衣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你不知羞耻。” 她憋了半天,只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林美娟笑得更开心了,“谢谢夸奖。”
“能靠自己的手艺赚钱,我觉得一点都不羞耻。”
说完,她收起自己的塑料布,在张琳琳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潇洒地转身离去。
两人的梁子,从这一刻起,算是彻底加深了。
06
赚到了第一桶金,林美娟的生活立刻走上了正轨。
她给自己请了一位美术学院的学生当家教,从最基础的素描和色彩构成开始学起。
她也买回了高中三年的所有数学课本和复习资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了疯狂的补习。
这个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痛苦。
那些曾经让她头疼欲裂的函数、公式、几何图形,如今依然像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每当她对着一道难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解法时,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和绝望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有好几次,都烦躁地想把手里的书撕掉。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第一次,真正地对儿子陈烁产生了共情。
她想起了儿子房间里那堆积如山的试卷。
想起了他熬夜刷题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想起了他每次考砸后,自己那失望又刻薄的指责。
她一直以为,儿子不够努力,不够聪明。
她从来没有想过,当他独自面对那些他无法理解的难题时,他的内心,是否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用自己的焦虑和期望,给儿子修建了一座坚固的牢笼。
而她自己,就是那个最冷酷的狱卒。
那天晚上,林美娟拿出了一本新的日记本。
她决定,给那个还在27年后的时空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儿子,写一封信。
她知道他看不见,但这是一种她唯一能想到的,与他和解的方式。
“烁烁:”。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妈妈疯了。”
“妈妈现在正在1998年的夏天,也就是妈妈18岁的时候,重新准备一个月后的高考复读。”
“直到今天,当妈妈也被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逼到快要发疯的时候,我才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你的感受。”
“对不起,儿子。”
“妈妈现在才明白,解不出的数学题,和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原来一样让人绝望。”
“妈妈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
“妈妈只是固执地,把我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没有实现的,全部都强加在你的身上。”
“我以为这是爱,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自私的伤害。”
“如果……如果妈妈能回去,我一定不会再逼你了。”
“妈妈希望你,能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哪怕那件事在妈妈看来,毫无用处。”
“因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是妈妈的续集。”
写完最后一句,林美娟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整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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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仅是一封信。
这是她对自己前半生,一次迟来的、深刻的忏悔。
从那天起,她学习数学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把它当成一个必须攻克的敌人。
她开始尝试去理解它,接纳它,甚至在解出一道难题后,去享受那种小小的成就感。
与此同时,她的设计才华,也在飞速地进步。
那个美院的学生家教,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个学生,根本不像是一个初学者。
她的审美,她的创意,她对色彩和结构的理解,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
不到半个月,她就已经从一个连线条都画不直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能够独立完成优秀作品的准考生。
而她的小摊生意,也越做越红火。
她设计的衣服,在小城里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时尚风潮,甚至有人开始专门找她定制。
她成了那个夏天,夜市里最传奇的一个传说。
白天,她是埋头苦读的复读生。
晚上,她是引领潮流的独立设计师。
林美娟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辆加满了油的跑车,正沿着一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赛道,呼啸而去。
而那个决定她命运的审判日,也越来越近了。
07
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一天,林美娟家的那间小平房,像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挤满了各路演员。
七大姑八大姨,左邻右舍,全都以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聚集在她家狭小的客厅里。
他们嘴上说着“关心美娟”,眼睛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所有人都等着看她这个“交白卷”的笑话,好为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廉价的谈资。
林美娟的母亲,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的主位上,像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
她已经准备好了新一轮的、更加恶毒的责骂,只等成绩出来,就一股脑地倾泻到女儿的头上。
父亲则躲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重的烟雾,将他那张愁苦的脸,遮掩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门铃响了。
张琳琳带着她那几个小姐妹,像一群骄傲的孔雀,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林阿姨,叔叔好。” 张琳琳甜甜地打着招呼,然后转向林美娟,脸上挂着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美娟,别太紧张了,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她这次考得极好,已经提前被北京的一所顶尖大学预录取了。
她今天特地过来,就是要在所有人面前,享受将林美娟踩在脚下的快感。
林美娟看着这满屋子形态各异的脸,心中一片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人,和27年后,在上海那个小区里,对自己和儿子指指点点的邻居们,何其相似。
她没有理会张琳琳,径直走到电话机旁。
在那个还没有互联网查分的年代,电话,是连接天堂和地狱的唯一通道。
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拨通了那个滚瓜烂熟的查分热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08
电话终于接通了。
林美娟按照语音提示,输入了自己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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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清晰地回荡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考生林美娟,您的成绩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