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哥,我......我是来请你回去的。”
钱东来站在门外,往日里老板的威风半点不剩。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
我没多说别的,只是侧过身,让他进了屋。
他双手抓着头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陷在沙发里。
“我知道错了,当初是我被猪油蒙了心!”
“现在只有你能救金鼎记!”
“只要你肯回来,条件你随便开!”
我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地看着他。
然后,我缓缓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了我的新工牌......
01
人过了五十,就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的工夫,我黎崇明在“金鼎记”食品厂,就干了整整三十年。
从一个毛头小伙子,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到如今自己也成了别人口中的“黎师傅”,这三十年的光景,就像厂里那口老酱缸,越咂摸越有味儿。
我们金鼎记,是靠着“古法酱肉”这块金字招牌起家的。
而这块招牌的核心,就是那一套从我师父手里传下来,从不外传的秘方。
如今整个厂里,完整掌握这套秘方,并且能根据天气、肉质做细微调整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厂长老板叫钱东来,年轻时,我们曾是睡上下铺的师兄弟。
那时候,他负责跑外面的销路,我负责守着车间,保证酱肉的味道。
我们俩一内一外,配合得天衣无缝,硬是把一个家庭小作坊,做成了市里响当当的大厂子。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开始变了。
或许是从他把儿子从国外叫回来,又请了一批穿着西装、说话夹着英文的年轻人进厂开始。
厂里的风向,就彻底变了。
那些年轻人,天天拿着个本子和秒表在车间里晃悠。
他们不懂酱肉,却总喜欢指手画脚。
“黎师傅,这个腌制时间能不能缩短一半?”
“我看书上说,快速腌制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黎师傅,咱们这个天然香料成本太高了,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复合调味粉,味道模拟得很像,成本能降百分之八十。”
“黎师傅,您这个手工翻肉的环节太不标准了,应该全部换成机器搅拌,效率能提升五倍。”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就堵得慌。
这酱肉的手艺,是一代代人用心血和经验换来的。
每一道工序,每一个时辰,都有它的道理。
那不是冰冷的数字和效率能衡量的。
就像我们做酱肉,最讲究一个“养”字,要用时间去喂,味道才能醇厚。
而他们,只想着一个“快”字,恨不得今天把肉投进去,明天就变成钱装进兜里。
起初,钱东来还会在中间打个圆场。
“小王啊,听黎师傅的,咱们的招牌可不能砸。”
可这样的话,他说得越来越少,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我明白,他其实是赞同那些年轻人的想法的。
毕竟,谁不爱听“降低成本”和“提高效率”呢?
人心,就是这么一点点变凉的。
我带了十几个徒弟,可没一个能真正静下心来学完整套手艺。
他们觉得我太固执,太守旧,跟不上时代。
他们更羡慕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敲敲电脑就能拿高薪的年轻人。
有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传统手艺车间,心里真不是滋味。
感觉自己守着的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堆即将被时代淘汰的旧家当。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离开的,是那次生产会议。
会上,那个刚从国外回来的生产主管,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了一套“酱肉生产革新方案”。
那方案的核心,就是用最便宜的化学添加剂和复合调味粉,全面替代我那套秘方里的天然香料。
他还做了一份漂亮的图表,上面清晰地标着,如果按照他的方案,酱肉的成本能降低一半,产量能翻两番。
钱东来坐在主位上,看着那份报告,眼睛里闪着光。
我当时就听得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整个会议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不叫酱肉!这叫用化学料水泡出来的烂肉!”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要是这么搞,‘金鼎记’这块百年招牌,不出三个月就得砸得稀烂!”
我盯着钱东来,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然而,他只是不耐烦地对我摆了摆手。
“老黎,你先别激动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疏远。
“时代在进步,咱们也要用科学的眼光看问题。”
“现在是品牌时代,消费者吃的是咱们‘金鼎记’这个牌子,味道上差一点点,他们是分不出来的。”
“你不能总守着那些老东西不放,阻碍公司的发展嘛。”
“阻碍发展?”
我听到这四个字,气得笑出了声。
我指着那份方案,一字一句地问他:“东来,你摸着良心告诉我,当年咱们一穷二白的时候,是靠什么把‘金鼎记’做起来的?”
“不是靠投机取巧,不是靠偷工减料!”
“靠的是真材实料,靠的是对得起顾客的这颗良心!”
“现在厂子做大了,有钱了,这颗心怎么就没了?”
钱东来被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恼羞成怒。
“黎崇明!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现在我是厂长!我是在为整个厂子的未来负责!”
“你要是觉得我的决策有问题,可以不干!”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大气都不敢出。
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钱东来,突然觉得一阵无力。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回不去上下铺的兄弟情谊,而是回不去那个“用心做好一块肉”的纯粹年代了。
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我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第二天,厂里就公布了“岗位优化”和“鼓励老员工提前退休”的政策。
说白了,就是变相裁员。
对那些主动申请离职的老员工,厂里会根据工龄,给予一笔相当可观的补偿金。
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人事办公室,递交申请的核心老师傅。
人事经理看到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他大概以为,我是金鼎记最不可能离开的那个人。
流程走得很快,钱东来没有出面,也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
或许在他看来,我的离开,是为他推行“革新”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我拿到了二十万的补偿款。
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工人来说,这笔钱不算少。
但我心里清楚,这笔钱,买断的是我三十年的青春,和我对“金鼎记”最后的一丝情分。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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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下穿了三十年的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
我又去看了看那口老酱缸,用手掌摩挲着冰凉的缸沿,就像在告别一位无言的老友。
几个跟我关系好的老伙计,红着眼圈来送我。
“黎师傅,您走了,这酱肉的魂儿,可就没了。”
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苦涩地笑了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好保重吧。”
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块“金鼎记”的招牌。
那三个字,曾经是我全部的骄傲和心血。
而现在,它在我眼里,却变得如此陌生。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遗憾。
我知道,这棵老树,是时候离开这片不再滋养它的土地了。
一段路,走到了头,那就换条路,重新开始。
我黎崇明,有一身别人拿不走的手艺。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东边不亮,西边亮。
离开了金鼎记,我的人生,或许才刚刚开始。
02
回到家的头几天,日子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三十年来,我习惯了天不亮就起床,去厂里巡视发酵的酱料。
习惯了听车间里机器的轰鸣,闻空气中弥漫的肉香。
现在突然闲下来,每天睁开眼,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老伴看出了我的失落,总是变着法地安慰我。
“老黎,想开点,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
“以前总说没时间,现在可以去钓钓鱼,逛逛公园,把年轻时没干的事都补上。”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明白,那不一样。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有个奔头。
我的念想,就是那一缸酱,那一锅肉。
手艺人的根,就扎在自己的手艺里。
离开了自己的活计,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浑身都不得劲。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这么无所事事地过完下半辈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永盛斋”的老板,姓许。
“永盛斋”是市里另一家老字号食品厂,跟“金鼎记”斗了半辈子,是死对头。
许老板比我大几岁,是个真正的行家,也是个懂得尊重手艺的人。
他提着两瓶好酒,一盒上好的茶叶,客客气气地坐在我家的小客厅里。
“黎师傅,您从金鼎记出来的事,我听说了。”
许老板开门见山。
“说句不该说的话,钱东来那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有眼不识金香玉。”
我给他倒了杯茶,没接话。
“黎师傅,我今天来,是真心实意想请您出山。”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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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您来我们永盛斋,担任技术总监。”
“专门负责开发一条全新的高端产品线,就叫‘匠心系列’。”
“您有完全的自主权,从选料到工艺,您一个人说了算,任何人不得干涉。”
“我给您配最好的团队,用最好的原料,不计成本!”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全市场的人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古法酱肉!”
说实话,我被他的话给震住了。
“技术总监”,”完全的自主权”,“不计成本”。
这些,都是我在金鼎记奋斗了三十年,都未曾得到过的尊重和信任。
我看着许老板那张写满诚恳的脸,心里那团熄灭了的火,仿佛又被重新点燃了。
手艺人一辈子图什么?
不就图个懂自己手艺的知己,图个能把手艺施展出来的平台吗?
我没有过多犹豫,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聘书。
“许老板,冲您这份信任,我黎崇明这条老命,就交给永盛斋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金鼎记”不到一个星期,就走进了“永盛斋”的厂区。
这里的车间比金鼎记要老旧一些,但却干净得一尘不染。
工人们干活时脸上的神情,是专注而平静的,不像金鼎记后期那样,充满了焦虑和敷衍。
许老板亲自带着我,把厂里最好的一个独立车间,划给了我。
他说:“黎师傅,这里以后就是您的地盘了。”
重新穿上工作服,闻到熟悉的酱料香气,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我开始按照最传统的工艺,选料、配方、腌制、卤煮。
许老板果然信守承诺,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从不问价格。
我要本地黑猪的五花肉,他立马派人去乡下定了专供。
我要山里野生的老树花椒,他二话不说就让人进山采办。
我身边的徒弟们,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踏实肯干的好苗子。
我教他们,他们就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学,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在这里,我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和作为一个手艺人的价值感。
我每天都充满了干劲,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与此同时,关于“金鼎记”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走后,钱东来立刻让那个年轻的生产主管,全面推行了他的“革新方案”。
第一批用复合调味料和添加剂做出来的“新版酱肉”,很快就铺满了各大商超的货架。
听说,因为成本低,他们还搞了个声势浩大的降价促销活动。
起初,凭借着“金鼎记”多年积累下的名气,销量还算不错。
钱东来在庆功会上,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证明了他的决策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然而,市场的嘴巴,是最诚实的。
很快,各种投诉和差评,就像雪花一样飞向了金鼎记的售后部门。
“这还是金鼎记的酱肉吗?味道寡淡得像白水煮肉!”
“口感发柴,一点嚼劲都没有,而且后味发苦,是不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我吃了半辈子金鼎记了,现在的味道,连路边摊都不如!砸招牌啊!”
老顾客们纷纷退货,各大超市的采购经理也开始给厂里打电话,语气非常不客气。
合作了十几年的几个大经销商,直接把货退回了仓库,表示要重新考虑合作关系。
金鼎记的销售额,断崖式地下跌。
钱东来这才慌了神。
他先是把那个生产主管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命令车间里的老师傅们,想办法恢复原来的味道。
可秘方的精髓,早就被他亲手赶走了。
剩下的那些老师傅,会的也只是一些皮毛。
他们折腾了半天,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依然不对。
整个金鼎记,乱成了一锅粥。
厂里人心惶惶,不少老工人都开始私下里找新的出路。
这些消息,都是以前金鼎记的老伙计偷偷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们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厂子可能真的要完了。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一丝一毫的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那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浇灌了三十年的大树,被人从根上砍断的悲哀。
我没有理会金鼎记的烂摊子,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永盛斋的新品研发中。
经过半个月的精心调制和反复尝试,永盛斋“匠心系列”的第一批“古法酱肉”,终于要出炉了。
开锅那天,许老板和厂里所有高层都来了。
当锅盖揭开,那股醇厚、浓郁、层次丰富的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车间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许老板用颤抖的手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就是这个味儿!”
他激动地睁开眼,抓住我的手。
“这就是失传已久的老味道!黎师傅,您是真正的宗师!”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锅里那一块块色泽红亮、香气逼人的酱肉,我知道,我的手艺,在这里获得了新生。
而一个属于“永身斋”的全新时代,也即将开启。
那天晚上,我心情很好,特意炒了两个好菜,准备和老伴喝两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呢?
我心里犯着嘀咕,走到门后,通过猫眼向外看去。
只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那个人,身形佝偻,满脸憔悴,不是钱东来,又是谁呢?
03
我打开了门。
门外的钱东来,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厂长,简直判若两人。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
曾经笔挺的西装,此刻也皱巴巴的,沾染着不知名的污渍。
他看到我,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黎......崇明哥。”
这一声“崇明哥”,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叫过了。
上一次这么叫我,还是我们俩一起在小作坊里,为了第一笔订单,熬了三天三夜的时候。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微微有些刺痛。
我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我是来请你回去的。”
他的声音沙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萧瑟。
我叹了口气,侧过身子。
“进来坐吧。”
老伴从厨房里出来,看到钱东来,也是一脸惊讶,但还是客气地倒了杯热水给他。
钱东来双手捧着水杯,像是捧着一根救命稻草,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的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崇明哥,厂子......厂子出大事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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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怪我当初鬼迷了心窍,听了那些人的鬼话!”
“现在,新产品被市场全面抵制,所有的超市都要求下架,经销商的退货把两个仓库都堆满了。”
“消费者协会的电话被打爆了,说我们是虚假宣传,欺骗顾客。”
“银行那边,也听到了风声,开始催我们还贷款。”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要把心里积压的所有恐惧和压力,都倾泻出来。
“金鼎记......金鼎-记的百年招牌,算是彻底被我砸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哭腔。
“那帮我高薪请来的‘高材生’,现在一个个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屁都放不出一个。”
“我们试了无数次,都调不回原来的味道了。”
“厂里现在,已经停产三天了。”
他痛苦地用手抓着头发,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波澜。
这一切,早在我离开的那天,就已经预料到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金鼎记的问题,根源从来不在于一个配方,而在于人心坏了。
在于那份对食物,对顾客的敬畏之心,被对利润的贪婪所取代了。
“崇明哥。”
钱东来突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是我混蛋!是我有眼无珠,是我把你的金玉良言当成了耳旁风!”
“现在,整个厂子,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救金鼎记了!”
“只要你肯回来,什么条件你都随便开!”
“我给你厂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让你当副厂长,专门管生产,以后厂里所有技术上的事,你一个人说了算!”
“求你了,看在我们几十年兄弟的份上,你就拉兄弟一把吧!”
“没有你,金鼎记,就真的要完了!”
他说着,竟然就要弯下膝盖。
我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东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着他这张写满悔恨的脸,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信任,比如情分,比如一家企业的魂。
老伴在旁边看着,也是一脸的于心不忍。
“老黎,要不......”
我抬手,制止了她要说的话。
我让钱东来重新坐回沙发上,然后转身走到了客厅的柜子旁。
我从柜子上面,拿过一个精致的红色封套。
然后,我又从自己刚换下来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工作证。
我回到茶几旁,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是把这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了钱东来面前,轻轻地向前推了过去。
钱东来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我的动作,落在了那两样东西上。
起初,他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迷茫和不解。
但当他看清楚那张崭新的工作证时。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惊雷从头顶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