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强子，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准备去摆摊。”
城南一家烟火气十足的烧烤摊上，林栋把一串刚烤好的滋滋冒油的腰子递给死党王强，自己则仰头闷了一大口冰镇啤酒，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落寞。
王强正啃着鸡翅，闻言差点没噎着，他瞪大了眼睛：“摆摊？栋子你疯了？你一个堂堂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工程师预备役，端着正经的铁饭碗，去干那风吹日晒雨淋的活儿？再说了，你干得了那个吗？你知道现在街上那些城管有多厉害吗？”
“铁饭碗？”林栋自嘲地笑了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那碗倒是铁的，可惜里面没米了，还把我给磕了。厂子效益不好，要裁员，搞什么末位淘汰，我这种没背景又不爱拍马屁的，第一个就被‘优化’了。不去摆摊，我下个月的房贷谁给我还？”
王强愣住了，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满上一杯酒，碰了碰林栋的杯子：“他娘的！行吧，兄弟。想干就干，我支持你。不过我可提醒你，咱们市新来了一批城管，里面有个女的，二十七八，人称‘铁娘子’苏晴，出了名的说一不二，油盐不进，你可千万别惹到她。”
林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意上涌，眼中闪着一股不服输的光：“放心吧，我凭本事吃饭，谁也别想砸我饭碗！”
01
林栋，今年三十岁，人身不高不低，不上不下，就像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年的三线小城。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本地最大的国营机械厂当技术员。工作不累，工资不高，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
父母都是退休工人，身体还算硬朗，最大的心病，就是林栋的终身大事。
“你说你，人长得一表人才，工作也稳定，怎么就找不到个媳妇呢？”饭桌上，母亲张翠兰又开始了每日一催，“我跟你王阿姨说了，让她再帮你物色物色。我可告诉你啊，今年你要是再不带个女朋友回来，就别进这个家门！”
父亲林爱国则在一旁敲边鼓：“你妈说得对，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妈，缘分这事急不来。”林栋扒拉着米饭，含糊地应着。这是他每个周末回家吃饭的必修课。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看你就是不上心！”张翠兰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林栋没再接话。他不是不上心，是没那个闲心和底气。
前两年，他谈过一个女朋友，是小学老师，两人感情很好，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女方家父母来他家转了一圈，又去他单位打听了一下他的工资后，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小林啊，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我们也不是说嫌弃你。只是你这一个月四千块的工资，还要还两千多的房贷，将来拿什么养家糊口？我们女儿跟着你，总不能一直喝西北风吧？”
那番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林栋的心里。最终，那段他投入了全部真心的感情，就这样被现实无情地拆散了。
从那以后，林栋就对感情这事，有点心灰意冷。他觉得，男人，还是得先有事业，腰杆子得硬。
可他万万没想到，感情还没着落，那个他以为能支撑他一辈子的“腰杆子”，先给他来了一下“腰椎间盘突出”。
机械厂的效益，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一年不如一年。终于，新厂长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向了“人浮于事”的员工。大裁员开始了。
林栋这种不高不低，没什么背景，又不爱巴结领导的年轻技术员，成了第一批被“优化”掉的“成本”。
拿着那笔少得可怜的遣散费，林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一整夜的烟。他想不通，自己勤勤恳恳工作了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成了一个可以被轻易丢弃的“成本”？
第二天，他走出房门，眼睛熬得通红，却异常明亮。他对忧心忡忡的父母说：“爸，妈，我没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准备，去创业。”
他所谓的“创业”，就是把他家那道轻易不示人的祖传卤味秘方，给发扬光大。他奶奶是当年从川蜀之地嫁过来的，带来了一手卤味绝活。他家的卤鸡爪，麻辣鲜香，软糯脱骨，是亲戚朋友间公认的一绝。
他决定，就从一个小小的路边摊开始，开启自己的事业第二春。
02
说干就干。林栋是个行动派，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把所有的积蓄，连同那笔遣散费，一共不到五万块钱，全都投了进去。购置了一辆崭新的不锈钢多功能小推车，定做了全套的锅碗瓢盆和打包盒，又去批发市场，采购了最上等的香料和最新鲜的食材。
经过几天的市场调研和踩点，他把自己的第一个“创业基地”，选在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夜市街——平安巷。
平安巷的历史，比林栋的年纪还大。一到华灯初上，这里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小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勾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的味蕾。这里，是年轻人的天堂，也是小摊贩们的江湖。
林栋的小摊，取名“林记秘制卤味”，他花了一百块钱，做了个醒目的红色招牌，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开张第一天，他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但当他那一大锅精心卤制的鸡爪、鸭脖、豆干的霸道香味，随着晚风飘散开来时，他的摊位前，很快就围拢了不少好奇的食客。
“老板，你这鸡爪怎么卖的？闻着好香啊！”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探着头问道。
“二十块一斤，美女。可以先尝后买，不好吃不要钱！”林栋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用夹子夹起一个饱满的鸡爪，热情地招呼着。
女孩尝了一口，眼睛瞬间就亮了：“哇！好吃！又麻又辣，还很软糯！老板，给我来两斤！”
生意，出乎意料地好。一个好的开头，给了林栋巨大的信心。一晚上下来，光流水就有一千多。除去成本，净赚了五百多块，比他以前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一个星期的工资还多。
林栋数着那叠热乎乎的、带着油烟味的钞票，心里比中了彩票还高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又有了新的盼头。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他这个初入江湖的“菜鸟”，很快就迎来了这个“江湖”的第一次考验。
第三天晚上，正当他的小摊前再次排起长队时，一个清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了下来。
“谁让你在这里摆摊的？”
林栋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城管制服的年轻女人，正站在他的摊位前，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和一支笔，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像鹰。
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七，扎着一个干练的、一丝不苟的马尾。她没化妆，素面朝天，但五官很精致，皮肤也很白，只是那张漂亮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看不到一丝笑容。
周围的摊贩们，看到她，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个个立马变得规规矩矩。
“同志，我……我看大家都在这儿摆，所以……”林栋陪着笑，想解释。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女城管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甚至都没正眼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夹，“这一片，属于重点商业街区，严禁无证占道经营。你的营业执照、健康证和卫生许可证呢？”
“我……我这不正准备去办嘛，刚开张没两天。”林栋心里咯噔一下，他光顾着开张赚钱，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那就是没有了。”女城管低下头，开始在文件夹里的表格上记录，“根据《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第三十二条，罚款二百元，责令立刻收摊。”
“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先给你个口头警告，明天之内，去把相关证件办齐。下次再被我看到，罚款加倍，并依法暂扣经营工具。”
说完，她从文件夹里撕下一张打印好的罚单，递到林栋面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废话，专业得让人心里发寒。
林栋看着那张二百块的罚单，心疼得直抽抽。但他知道，自己理亏，只能自认倒霉，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收了摊。
他看着那个女城管挺拔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又给另外几个不规范的摊位，贴上了罚单。心里，是又气又有点……说不清的佩服。
他想，这八成就是强子说的那个“铁娘子”苏晴了。果然，名不虚传。
03
林栋是个不服输的人，骨子里带着点技术员的执拗。
第二天，他没有去办证，而是耍了个小聪明。他换了个地方，跑到了城西的大学城附近。他想，这里远离市中心，学生多，消费能力也强，总不算是“重点整治区域”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晚上八点，正当他被一群青春活泼的大学生团团围住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鬼使神差地，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他的摊位前。
“又是你？”苏晴看到他，那双漂亮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跟你说了，不准无证占道经营。看来口头警告，对你是没用的。屡教不改是吧？”
“不是，同志，你怎么阴魂不散啊！”林栋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么大的城市，我就想找个地方，安安生生卖点东西，挣点辛苦钱，怎么就这么难？”
“法律就是法律，规定就是规定。”苏晴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警示牌，“看到没有？前方学校路段，周边一百米内，严禁任何形式的流动摊贩。这是为了保障学生的安全和校园环境。”
“我……”林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好就在那一百米的“红线”之内。
“少废话，罚款五百，暂扣经营工具！”苏晴没有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对跟她同行的两位男同事下了命令。
“哎！你们别动我的车！”林栋急了，那可是他全部的家当啊！
可他一个人，哪里是三个训练有素的城管的对手。最终，他那辆崭新的小推车，被贴上了封条，抬上了执法车，暂时“保管”进了城管局的大仓库。
接下来的一个月，林栋就像是和这个叫苏晴的女城管，彻底杠上了。
他交了罚款，领回了车子，但依旧没有去办证。他打起了“游击战”，每天换一个地方，和城管斗智斗勇。
东边的老城区摆两天，西边的居民区卖两天，每天都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随时准备着“跑路”。
而那个苏晴，也像是长了一双千里眼，总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效率，精准地找到他。
罚款，从二百，到五百，再到一千。林栋这一个月下来，不仅一分钱没赚到，还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本钱，都快赔光了。
“强子，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刨了她家祖坟啊？”林栋在电话里，向死党王强大倒苦水，“整个城市几百个摆摊的，她怎么就跟装了GPS一样，天天盯着我一个人罚？她是不是看我长得帅，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可拉倒吧，就你那德性？”王强在那头被他逗笑了，“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个苏晴，是他们队里出了名的拼命三娘，眼里不揉沙子。我听说，她爸是老刑警，她自己也是警校毕业的高材生，业务能力超强。你就别跟她对着干了，赶紧去把证办了，找个正规的摊位吧。跟政策对着干，没好下场的。”
林栋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他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04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天。
那天晚上，天气预报早就发布了橙色暴雨预警，很多摊贩都早早地收了摊。林栋想着，下这么大的雨，城管应该也歇了吧，这正是个别人休息我赚钱的好机会。
于是，他冒着倾盆大雨，把摊子支在了市中心步行街的广场角落里。
果然，这种天气里，外卖不好点，很多冒雨出来觅食的年轻人，就成了他的顾客。他的生意，竟然比平时还要好上几分。
然而，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心里暗自得意时，一辆印着“城市管理”字样的执法车，闪着刺眼的警灯，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停在了他的摊位前。
车上，走下来的，正是苏晴。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制服外面套了一件透明的雨衣。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一缕缕地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让她那张本就清冷的脸，显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杀气。
“收摊。罚款三百。”她的声音，和这冰冷的雨水一样，不带一丝温度。
“又是你！”林栋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头顶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直冲天灵盖，“大姐！你是不是有病啊！下这么大的雨，你不在家好好待着，陪老公孩子，跑出来为难我们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百姓！我今天就摆这儿了，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连日来的憋屈、一次次罚款的压力、生活的窘迫、还有刚刚被一个顾客用假钞骗走了九十多块钱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山洪一样，彻底爆发了。
苏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被雨水淋透，像一只愤怒的公鸡一样，对着她咆哮的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再说一遍，收摊。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什么后果？我告诉你，我今天要是收了摊，我林栋就是你孙子！”林栋也是彻底豁出去了。
苏晴没有再跟他废话。她拿出对讲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冷静地说道：“指挥中心，平安广场西侧发现一处占道经营，摊主情绪激动，拒不配合，请求支援。”
几分钟后，又一辆执法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至。从上面下来了四个身材高大的男城管，手里还拿着防暴盾牌。
“苏队，怎么回事？”一个看起来是小队长的男人问道。
“把他经营的工具，全部暂扣。”苏晴指了指林栋那辆可怜的小推车，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我看你们谁敢！”林栋急了，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在了自己的车前。
接下来的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林栋的推搡，城管的强制执行，围观群众的议论纷纷和手机拍摄……
最终，林栋那辆赖以生存的小推车，还是被强行抬上了执法车。
而他的手上，又多了一张三百块的罚单，和一张写着“妨碍公务，警告一次”的行政处罚通知单。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淹没。
林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看着执法车远去的尾灯，雨水和不知道是不是泪水的东西，混在一起，从他脸上，肆意地滑落。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场暴雨里的天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阳光。
05
生活，还得继续。
在经历了这次“毁灭性”的打击后，林栋消沉了好几天。
最后，还是在父母和王强的轮番劝说下，才重新振作起来。他终于想通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跟政策和法律较劲，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他老老实实地去城管局，接受了批评教育，交了罚款，领回了自己那辆伤痕累累的小推车。然后，又跑了好几趟工商局和卫生局，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总算是把所有的证件，都办齐了。
有了合法的身份后，他在一个新规划的，专门给小摊贩使用的美食广场里，租下了一个固定的摊位。虽然每个月要交不菲的租金，但总算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打“游击”了。
生意稳定下来后，母亲张翠兰，又把他的终身大事，郑重地提上了日程。
“儿子啊，你看你现在事业也算稳定了，虽然辛苦点，但好歹是自己的生意，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张翠兰苦口婆心地说，“我托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人特别好，是个公务员，在市直单位上班，工作体面，人长得也周正。”
“我把你的情况跟人家说了，人家姑娘不嫌弃你现在是摆摊的，说你这是自主创业，有上进心。明天晚上，你们就去见个面，好好聊聊。”
林栋本来想拒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扑在生意上，实在没心情搞这些。但看到母亲期盼的眼神，和头上的几缕白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见见就见见吧，反正也只是吃顿饭，就当是完成任务了。
第二天晚上七点，林栋特意提前收了摊，换上了一件他最贵的，压在箱底的白衬衫，还忍痛花了一百块钱，洗了个车，提前来到了约好的那家咖啡馆。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里有些忐忑，甚至有点自卑。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公务员”姑娘，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他前女友一样，表面说不嫌弃，心里却瞧不起他这个浑身油烟味的“小摊贩”？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穿着米色风衣，长发披肩的女人，推开咖啡馆的门，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径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女人很高，身材很好，走路的姿态，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飒爽气质。
林栋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分。
只是，当她走近，林栋看清她脸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彻底愣住了。
手里的那杯刚刚端起的柠檬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女人显然也看到了他，她脸上的表情，同样经历了从礼貌的微笑，到错愕，再到震惊的，精彩纷呈的变化。
林栋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眼前这个让他“恨之入骨”、“倾家荡产”的女人，结结巴巴地，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
“怎么……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