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请问,您是……张国梁师傅吗?”
一个略带生硬的、夹杂着外国口音的中文,在张国梁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木工房门口响起。
张国梁正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一个榫卯结构。他头也没抬,以为又是哪个来问路的游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是,嘛事?”
门口那个高挑的、金发碧眼的姑娘,似乎被他这地道的本地方言给问住了,愣了一下,才从随身的小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起皱的老照片,递了过去。
“这个……是您吗?”
张国梁这才抬起头,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就猛地一抖,差点把照片掉在地上。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蓝色工装的青年。一个,是三十年前、黑发浓密的自己。另一个,则是高鼻深目、笑得像头西伯利亚棕熊的异国男人。
张国梁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照片,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和照片上那个男人有几分相像的年轻姑娘,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你是谁?这张照片,你从哪里来的?”
01
张国梁,今年五十四岁,是滨海市老城区里一个不起眼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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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是木匠,其实不太准确。他做的,不是普通的桌椅板凳,而是修复古董家具的精细活。这门手艺,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到了他这一代,整个滨海市,能跟他掰手腕的,不超过三个。他这间藏在深巷里的“老张木工房”,在真正的行家眼里,是块金字招牌。
他是个鳏夫,老婆在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在北京打拼,事业有成,却也忙得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偌大的老宅,除了吱呀作响的木工工具和满屋的木屑味,就只有他一个人,守着流逝的时光。
街坊邻居都说,老张这人,命里带孤。性格倔得像块千年梨花木,又硬又沉默,一辈子除了跟木头打交道,就不会跟人说句软话。
但只有张国梁自己知道,他这颗心,也曾有过像盛夏的烈火一样滚烫的时候。
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还在市里的国营“滨海机械厂”当技术骨干。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劲,厂里引进了一批苏联的先进设备,还派来了一位名叫“安德烈”的苏联专家,来指导技术。
安德烈,就是照片上那个笑得像头熊的男人。
安德烈技术好,性格更豪爽,最爱喝中国的二锅头,也最爱跟张国梁称兄道弟。一个是中国北方硬汉,一个是俄国壮汉,两个同样不善言辞的男人,语言不通,却靠着比划和几句蹩脚的“中式俄语”和“俄式中文”,成了全厂最铁的哥们儿。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在油墨味刺鼻的车间里,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争得面红耳赤,也一起在工厂的澡堂子里,扯着嗓子唱《喀秋莎》。
安德烈把家人的照片给张国梁看,照片上,是他美丽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金发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儿。
“国梁,我的兄弟!”安德烈总是搂着他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等我回国,你一定,要来我家!我让你尝尝,我妻子做的,最正宗的红菜汤!”
张国梁也拍着胸脯保证,等安德烈回国前,一定带他去登一次长城,当一回好汉。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让所有的承诺,都成了泡影。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老旧的车间因为线路老化,发生了坍塌。当时,张国梁和安德烈正在一台机床下排查故障。是安德烈,在最危险的关头,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而自己,却被一根坠落的钢梁砸中了后背……
那次事故,没有夺走安德烈的命,却让他从此瘫痪在床。
张国梁虽然只受了点轻伤,但心里的愧疚,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一辈子都喘不过气。他觉得,是自己,毁了兄弟的一生。他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请了最好的医生,但都无力回天。
一年后,在滨海市这家异国他乡的医院里,安德烈因为严重的并发症,身体迅速衰竭。
安德烈最终还是走了。他没能再回到他的故乡,也没能喝上他妻子做的红菜汤。他成了张国梁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份背负了二十多年的、沉甸甸的愧疚。
安德烈走后,厂里给了他家一笔抚恤金。张国梁也曾试着给安德烈的妻子写信,但都石沉大海。慢慢地,随着老厂的改制、倒闭,他和那片遥远的土地,也就彻底断了联系。
他以为,这份愧疚,将伴随他,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一堆黄土。
他怎么也想不到,三十年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会拿着那张老照片,敲开他尘封的记忆之门。
02
这个自称叫“安娜”的姑娘说自己是来中国学习传统文化的留学生,在一个旧货市场上,偶然买到了一个装着老照片的旧皮箱,觉得照片上的故事很有趣,就想来寻访一下照片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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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理由,很离奇,但张国梁却找不出什么破绽。或许是出于对安德烈的思念,又或许是眼前这个姑娘清澈的、不带一丝杂质的蓝眼睛,让他无法拒绝。他默许了安娜的“探访”。
安娜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木工房里。
她的话不多,但学习能力很强。她对中国传统的木工手艺,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她会帮张国梁打扫工坊,清扫满地的木屑;会给他递工具,在他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递上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她的中文,说得磕磕巴巴,但很努力。每天都捧着一本厚厚的俄汉词典,一字一句地学。
“师傅,这个……这个叫什么?”她指着一个精巧的榫卯结构,好奇地问。
“这叫燕尾榫。”张国梁难得地,有了当老师的耐心,他拿起两个木块,演示给安娜看,“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会松动。这是咱们老祖宗的智慧。”
“燕……尾……榫?”安娜学着他的发音,笨拙地重复着,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小燕子的尾巴,很美。中国的智慧,了不起。”
她的笑容,像北冰洋的阳光,纯净,灿烂,一下子就照进了张国梁那间常年阴暗的、满是木屑味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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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梁已经很久没有跟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外国姑娘。他的生活,像一潭死水,而安娜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开始会主动跟她讲一些过去的事,讲他年轻时的辉煌,讲这家老宅的历史,也一遍又一遍地,讲起了那个叫安德烈的朋友。
每当他讲起安德烈时,安娜总是听得格外认真,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会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水雾。张国梁以为,是自己苍老的声音,勾起了这个异国女孩的乡愁。
日子久了,一种微妙的情愫,在这一老一-少之间,悄悄地滋生。
张国梁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每天下午,那个金发姑娘的身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他甚至会为了她的到来,提前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像是院子里那棵枯了多年的老槐树,竟然又抽出了新芽。
而安娜,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和尊敬,渐渐地,多了一丝孩子般的依赖和……爱慕?
张国梁不敢相信,也不敢去想。他一个年过半百、满手老茧的糟老头子,怎么可能配得上这么好的姑娘。他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老糊涂了产生的错觉。
直到那天,安娜红着脸,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对他说:
“张师傅,我……我喜欢你。我想……留在中国,和你在一起。”
张国梁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安娜,看着她那双比天空还清澈的蓝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03
五十四岁的木匠老张,要娶一个二十三岁的洋媳妇!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街区里,炸开了锅。
街坊邻居们的唾沫星子,几乎能把他的木工房给淹了。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地往他耳朵里钻。
“老张这是疯了吧?那洋妞比他儿子还小,图他什么?不就图他这套老宅子,图他那点退休金吗?”
“肯定是骗子!现在这种跨国婚姻诈骗,电视上天天放!专门骗你们这种孤寡老头!”
“老牛吃嫩草,也不怕把腰给闪了。等着瞧吧,等把老张的家底掏空了,那洋妞一准跑路!”
风言风语,不堪入耳。张国梁气得好几天都闭门不出。
他远在北京的儿子张伟,得到消息后,更是连夜坐飞机赶了回来,父子俩关起门来,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爸!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您跟那女的认识才多久?您了解她吗?她叫什么,家是哪儿的,干什么的,您一概不知,您就敢跟人结婚?”张伟气得脸都白了,指着父亲的鼻子质问。
“她不是那种人!”张国梁脖子一梗,倔脾气上来了,“安娜是个好姑娘!她不图我钱,不图我房子,她就是喜欢我这个人,喜欢咱们的传统文化!”
“爸,您醒醒吧!”张伟气得直跺脚,“这话您自己信吗?一个二十三岁,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姑娘,会看上你一个五十四岁,满身木屑味的老头子?她不是骗子,谁是骗子?您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别到头来被人骗个精光!”
“我的事不用你管!”张国梁吼道,“你一年到头不回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管过我吗?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陪着我,你倒回来指手画脚了!”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欢而散。
面对所有的质疑和反对,张国梁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为儿子,为家庭,为责任。这一次,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觉得,安娜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这潭死水的天使。他不能,也不愿,错过她。
而安娜,面对这一切,也表现出了超乎她年龄的冷静和担当。
在一次家庭“批斗会”上,当着张国梁所有亲戚的面,安娜用她那依旧不太流利的中文,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我……我爱国梁。我不要,你们说的,那个叫‘彩礼’的东西。我也不要,他的房子。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她的话,非但没有打消众人的疑虑,反而让大家觉得,这个外国女人,心机太深,所图必定更大。一个不图钱不图房的年轻美女,非要嫁给一个糟老头子,这比图钱图房,更让人觉得可怕。
04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张国梁这次是非栽不可的时候,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在张国梁和安娜,顶着巨大的压力,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的那天。
从民政局出来,拿到了那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张国梁的心里,既激动,又有些愧疚。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给不了这个年轻的妻子,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
就在这时,安娜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郑重地塞到了张国梁的手里。
“国梁,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张国梁一愣。
“这是……我的‘嫁妆’。”安娜的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国家,没有这个。但是,我看中国的电视,好的妻子,都会给丈夫,带这个。”
“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轰!”
这个消息,比他们结婚的消息,更具爆炸性。
张国梁的那些亲戚,在得知一个“骗子”洋妞,不仅不要彩礼,反而倒贴了五十万嫁妆之后,全都傻眼了。
这算什么?骗子也开始“先投资,后收网”了吗?可这投资,也太大手笔了吧!五十万,对于一个二线城市的普通家庭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
就连一直持反对意见的儿子张伟,也彻底搞不懂了。他想不通,这个叫安娜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有所谓的“真爱”?
而张国梁,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心里,是满满的感动和无尽的疼惜。
他觉得,这是安娜在用实际行动,向他和他的家人,证明自己的真心。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她爱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人。
他把所有的质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操大办,就在老宅子里,请了几个关系最好的老邻居、老同事,摆了两桌。
安娜穿着一身红色的中式旗袍,金发碧眼,配上东方的古典韵味,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张国梁则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满面红光,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看着身边巧笑嫣然的娇妻,听着耳边虽然有些怪异但却真诚的祝福声,张国梁喝得酩酊大醉。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那死去的兄弟安德烈,在天有灵,派了一个天使,来照顾他这孤苦的后半生。
05
新婚当夜。
老宅子里,贴着红双喜,挂着红灯笼,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张国梁扶着还有些醉意的脑袋,坐在床边,看着正在浴室里洗漱的安娜那婀娜的剪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直跳。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他看到安娜的行李,一个半旧的皮箱,还放在墙角。他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新媳妇自己收拾东西。
于是,他便走过去,想帮她把东西拿出来,放进衣柜里。
皮箱没有上锁。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简单的衣服,几本厚厚的中文学习书籍,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磨得边角都起了毛的棕色皮包。
张国梁把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挂好。然后,他拿起了那个皮包。
包很沉,不像是一个年轻姑娘会用的东西。他有些好奇,便随手打开了皮包的搭扣。
他本以为,里面会是女孩子的化妆品,或者是一些私密的个人物品。
然而,当看清包里的东西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