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你听妈一句劝,别在那个山沟沟里犟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把五年最好的青春都扔在了那里,图什么啊?”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林月的心上。
林月站在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前,看着窗外连绵起伏的青黛色大山,和山坳里那几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野草的味道,清新,却也带着一丝化不开的贫瘠。
“妈,我……我快了。”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疲惫和不确定。
“快了是多久?你每次都说快了!”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你爸为了你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咱们家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就盼着你平平安安,找个安稳工作,嫁个好人家,怎么就这么难?”
林月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她的理想、她的坚守,在现实面前,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笑话。
01
五年前,林月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刚刚从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她皮肤白皙,性格开朗,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独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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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县城一所中学的副校长,母亲是图书馆管理员,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安稳殷实的中产之家。
按照父母为她规划好的人生轨迹,她本该毕业后就回到县城,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一所最好的小学当老师,然后按部就班地相亲、结婚、生子,过上一种波澜不惊的安稳生活。
可林月偏偏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在毕业典礼上,当她听到一位去西部支教归来的学姐,讲述那些大山深处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时,她内心的某根弦被狠狠地拨动了。
她觉得,年轻,就应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情。于是,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毅然报名参加了省里组织的“乡村教师支持计划”。
“爸,妈,你们就让我去吧!”她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就两年!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服务期就两年,每个月还有五千块钱的专项补助。两年后,我保证,我一定回来,老老实实听你们的安排。”
看着女儿那副犟得像头牛的样子,林父林母最终还是心软了。他们想着,也许让女儿出去吃点苦,碰碰壁,对她未来的成长也是一件好事。
就这样,二十二岁的林月,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换乘了七八个小时的汽车,最后搭着一辆颠簸的拖拉机,来到了这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地方——红土坡村。
红土坡村,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贫穷,闭塞。全村散落在几个山坳里,唯一的学校,是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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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月第一次站在这所“红土坡小学”的门口时,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没有操场,只有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没有课桌椅,只有几十张用木板和石头搭起来的台子。没有电灯,教室里昏暗无比。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林月开始了她的支教生涯。
她身兼数职,既是语文老师,又是数学老师,还是孩子们的音乐和体育老师。
她用自己第一个月的补助,给学校拉了电线,安了电灯;她托父亲从县城里,寄来了几十套二手的课桌椅;她还自学了吉他,在破旧的教室里,教孩子们唱起了第一首动听的童谣。
她的到来,就像一缕明亮的光,照进了这个被大山遗忘的角落。孩子们那一张张黝黑的小脸上,开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往。
原本计划只待两年的林月,在第一个服务期满时,选择了续约。
她舍不得。她舍不得那些刚刚开始萌芽的希望,舍不得那些抱着她大腿,哭着不让她走的孩子。
第二次服务期满时,她又一次选择了续约。
就这样,两年又两年,五年时间,弹指一过。
林月把她最美好的五年青春,都奉献给了这座大山。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那个曾经爱说爱笑的城市姑娘,变成了一个不施粉黛、言语不多的乡村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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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变的,是她那颗爱着孩子们的心,和那份她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专项补助。
02
变故,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那天,镇教育办的老主任退休了,从县里调来一个新主任,姓王。据说这位王主任年轻有为,是上面重点培养的干部,下来基层,只是为了“镀金”。
新官上任三把火。王主任上任后不久,就开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来红土坡小学“视察工作”。
同行的,还有镇上中心小学的李校长。
王主任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和这黄土朝天的村小显得格格不入。
他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眉头就没舒展过。
“林老师是吧?”王主任站在那片泥地操场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林月,“我看了你的档案,师范大学的高材生,了不起啊!能在这种艰苦的地方,一待就是四年,精神可嘉,值得表扬!”
林月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嗯。”王主任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呢,林老师,光有奉献精神还不够,我们的教育工作,也要与时俱进,要讲究方法,讲究效率嘛。”
他指了指那几间土坯房教室:“你看你这个硬件条件,太差了!这怎么能保证教学质量?孩子们在这里上学,安全问题怎么保障?”
一旁的李校长立刻心领神会,凑上来说:“是啊是啊,王主任说得对。林老师,我们镇中心小学的条件,比你这里好上一百倍!多媒体教室、塑胶跑道,样样都有。依我看,不如就把红土坡小学的孩子们,都转到我们中心小学去。这样既解决了硬件问题,也能让孩子们享受到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一举两得嘛!”
林月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就急了。
“不行!”她脱口而出,“王主任,李校长,你们不知道情况。我们村离镇上太远了,来回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才六七岁,每天这么来回跑,根本不现实!而且,去镇上读书,吃住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村里大部分家庭都负担不起!”
王主任的脸色沉了下来:“林老师,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这是在跟你商量吗?‘撤点并校’是县里定下的大方-针,是为了优化教育资源配置!你一个支教老师,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要有大局观!”
“可是……”林月还想争辩。
“没什么可是的!”王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当然,考虑到实际困难,可以给你们一个缓冲期。不过,你们学校的专项补助,我看了一下,一个月五千,这个标准太高了,和我们县的整体水平严重脱节,不合理。”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这样吧,从下个月开始,你们学校的补助,暂时先调整一下,和县里的贫困教师补贴标准看齐。嗯……就先按两千块钱发吧。”
说完,他看都没再看林月一眼,就带着李校长,坐着越野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屁股的灰尘和目瞪口呆的林月。
03
王主任的“雷厉风行”,让林月第一次领教到了现实的残酷。
从那天起,她的专项补助,真的就从五千块,一下子降到了两千块。
林月的心里,说不委屈是假的。这五千块钱,是当初省里“乡教计划”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的,是吸引和保障优秀大学毕业生来乡村支教的重要条件。
可现在,一个新来的主任,一句话,就把他给“调整”了。
她也想过去找王主任理论,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支教老师,拿什么跟手握大权的教育办主任去理论?
她安慰自己,算了,两千就两千吧。钱少点就少点,只要还能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转,只要还能让孩子们有学上,就行了。
可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补助的降低,带来的影响是连锁性的。
以前,她可以用这笔钱,给孩子们买一些课外书、文具,偶尔还能给他们加加餐,买点肉改善伙-食。学校里有什么东西坏了,比如灯泡、玻璃,她也能及时地更换。
可现在,每个月只有两千块钱,刨去她自己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剩下的,已经所剩无几。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为孩子们提供更多的东西了。
学校的伙食,从偶尔有肉,变回了天天青菜配米饭。
孩子们的文具,用完了也得不到及时的补充。
教室那扇破了的窗户,用塑料布糊了又糊,一到冬天,冷风就“呼呼”地往里灌。
孩子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林月能从他们日渐黯淡的眼神里,看到失望。
而更让她感到心寒的,是人性的变化。
村里的一些人,开始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林老师的工资,被降下来了。”
“可不是嘛,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好的事,一个月给五千块钱,比在外面打工还挣得多。”
“肯定是她犯了什么错误,被领导给罚了。”
“我看啊,她也快待不久了。没了那么多钱,谁还愿意留在这山沟沟里受苦哦。”
这些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时不时地就扎在林月的心上。她不明白,自己尽心尽力地教孩子们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半年后。
那天,教育办又下来一份通知。通知上说,为了响应上级“节约开支、提高效率”的号召,决定对全县所有教师的各项补贴,进行新一轮的“优化调整”。
林月的那份已经缩水到两千块的补助,再次被列入了“优化”的名单。
这一次,直接被砍到了八百块。
八百块!
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林月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八百块钱,在一个物价飞涨的年代,意味着什么?它甚至不够一个城市白领一个星期的饭钱!
而现在,它却成了一个在偏远山村,奉献了五年青春的大学毕业生的全部收入。
这已经不是“调整”了,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04
拿到第一个月八百块补助的那天,林月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一个人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晚霞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悲壮的橘红色。山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林月看着山下那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小村庄,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她想起了远在县城的父母。五年了,她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去待几天。每次回去,她都能看到父母头上又多了许多白发,眼里的担忧也多了一分。
她想起了自己的同学。她们大多都已经结婚生子,在城市里拥有了体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她们会在朋友圈里,晒着新买的包,晒着出国旅游的照片,晒着孩子可爱的笑脸。
而自己呢?
自己得到了什么?
是日渐粗糙的皮肤?是与社会脱节的知识?还是这一个月区区八百块的“奉献奖”?
她的理想,她的情怀,在冰冷刺骨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真的傻子,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维持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田园牧歌式的梦想。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需要动动手指,签个字,就能轻易地将她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贬得一文不值。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走进了教室。孩子们看到她,都像往常一样,大声地喊着:“林老师好!”
那一张张纯真的笑脸,和一声声清脆的问候,让林月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再留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燃烧不了自己,也照亮不了别人。留在这里,只会让自己和孩子们,一起沉入这片贫瘠的、名为“现实”的泥潭。
她要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新的选择了。
经过几天反复的思想斗争,林月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稿纸,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了一份“调离申请”。
申请的理由,她没有写那些委屈和不公,只写了最简单、也最现实的一条:
“因个人家庭原因,无法继续留任,恳请领导批准调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感觉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虽然充满了不舍和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05
第二天,林月坐上了村里那辆一天只有一班、通往镇上的中巴车。
她要去镇教育办,亲手把这份申请,交到王主任的手里。
教育办的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王主任正靠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悠闲地喝着茶,看着报纸。
看到林月进来,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哦,是林老师啊。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林月没有多说废话,她将那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调离申请,轻轻地放在了王主任的办公桌上。
“王主任,这是我的调离申请,请您批一下。”
王主任放下茶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拿起那份申请,慢条斯理地展开,看了一眼。
当他看到“调离申请”那四个字时,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八百块钱,就想留住一个名牌大学生?简直是天方夜谭。走了正好,那个破学校,也总算有理由彻底撤掉了。
他拿起笔,就准备在申请上签下“同意”两个字。
可就在他的笔尖,即将要落在纸上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扫到了申请人签名处的那个名字——
林月。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一股魔力,让王主任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脸上的那份轻松和惬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份申请,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皮肤黝黑、衣着朴素的乡村女教师,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林……林月?你怎么会叫林月?”
林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
王主任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他像是疯了一样,冲到后面的文件柜前,一阵手忙脚乱地翻找。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份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袋装着的绝密文件,跑回到了办公桌前。他的手,因为激动,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把文件袋打开。
林月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模样,心里更加疑惑了。
终于,王主任从文件袋里,抽出了一份文件。他的目光,在文件和林月的调离申请之间,来来回回地比对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惊恐,最后,化成了一片死灰。
他“扑通”一声,跌坐回椅子上,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着林月,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哀求:
“林……林老师,你……你不能走!你绝对不能走!”
林月皱起了眉头,她感觉今天这一切,都荒唐得像一场梦。
“我凭什么不能走?”她冷冷地反问道,“我的服务期早就满了,我现在申请调离,合情合理合法!”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王主任语无伦次,他颤抖着手,将那份刚刚从绝密文件袋里拿出来的文件,推到了林月面前。
“你……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林月将信将疑地拿起那份文件。
当她看清楚标题和下面的内容时,她整个人,也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瞬间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