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不行！我不同意！”
饭桌上，母亲张岚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
十八岁的李浩挺直了腰板，眼神倔强：“妈，我已经决定了。体检和政审都过了，下个月就走。”
“决定了？你跟谁决定了？”张岚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让你去受那个苦，去冒那个险的！那么多路你不走，为什么非要去当兵？”
“因为我爸就是个兵。”李浩看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去他待过的地方，走他走过的路。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听到“爸爸”两个字，张岚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走他走过的路……不……不行……绝对不行……”
看着母亲那近乎崩溃的样子，李浩的心里，第一次，对那个素未谋面，只存在于母亲描述和一张黑白照片里的，英雄父亲的形象，产生了一丝困惑。
01
李浩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
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内陆城市里，他们家，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人家。母亲张岚，在一家小纺织厂里当了半辈子会计，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将李浩拉扯成人。
关于父亲，李浩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母亲的讲述和床头柜上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男人。他叫李卫国，是李浩的父亲。
据母亲说，父亲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军人，在一次重要的边境任务中，为了保护战友，英勇牺牲。那时候，母亲正怀着他，没能来得及，让他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你爸，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是母亲从小对李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因为是烈士遗属，这些年，街道和民政部门，对他们母子俩，多有照顾。但即便如此，“单亲妈妈”这个身份，还是让母亲张岚，在那个年代，受尽了白眼和流言蜚语。
李浩至今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因为没有爸爸，被同班一个淘气的男孩嘲笑是“野孩子”。他冲上去，和那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打了一架。
那天，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声没哭。回到家，母亲看到他脸上的伤，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拿来药酒，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拭。
药酒很疼，但李浩咬着牙，一声不吭。
“浩浩，”母亲一边擦，一边轻声说，眼泪，却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别听他们胡说。你有爸爸，你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英雄。”
从那天起，李浩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好母亲，也足以，配得上那个“英雄”的称号。
所以，当高中毕业，面临人生选择时，他不顾母亲撕心裂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在入伍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02
新兵连的生活，比想象中，更苦，更累，但也更充满了激情。
李浩，像是骨子里，就流淌着军人的血液。他身体素质好，能吃苦，脑子也灵光。无论是三公里的武装越野，还是四百米的障碍冲刺，他都名列前茅，很快，就成了新兵连里，最亮眼的那个“兵王”。
新兵下连，他被分到了全师最精锐的，有着“丛林猛虎”之称的，“猛虎侦察连”。
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如同传奇般存在的人物——他们的师长，王振。
那是在一次全师的军事演习动员大会上。王振师长，穿着一身笔挺的作训服，站在主席台上。他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皮肤因为常年的日晒，而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不怒自威的，严肃表情。
他那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你的所有心思。
“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响彻整个操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我们能做的，只有，比敌人，更强！更快！更狠！”
那一刻，李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在战士们眼中，王振师长，就是“军神”的代名词。他军事素质全能，指挥能力超强，带过的兵，个个都是嗷嗷叫的猛虎。据说，他年轻时，也是从侦察兵干起，参加过多次，真刀真枪的，秘密任务，身上，留下了不止一处，狰狞的伤疤。
李浩，对这位师长，充满了崇拜和敬畏。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大头兵，有朝一日，能和这位“军神”，产生任何交集。
转机，发生在一次，极其凶险的，抗洪抢险任务中。
那年夏天，邻省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李浩所在的“猛虎侦察连”，作为第一批救援部队，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紧急，派往了灾区。
任务，是搜救被困在一个，因为山体滑坡，而形成的，巨大的堰塞湖下游的，几个村庄的村民。
情况，万分危急。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堰塞湖，随时，都有可能溃堤。
03
那是一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赛跑。
暴雨如注，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卷起一人多高的巨浪。随时可能溃堤的堰塞湖，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李浩和战友们，驾驶着小小的冲锋舟，在湍急得，几乎能将钢铁都撕裂的水流中，一次又一次地，艰难地，来回穿梭。
他们将被困在房顶，泡在水里，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村民，一个一个地，救上冲锋舟，再将他们，安全地，转移到高地。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最后一批被困群众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因为恐惧，和冲锋舟剧烈的颠簸，脚下一滑，尖叫着，从冲锋舟上，跌进了那如同猛兽巨口般的，洪流之中。
“我的女儿啊！救命啊！”女孩的母亲，发出了凄厉的哭喊。
说时迟，那时快。
李浩，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没有丝毫犹豫，他脱掉身上沉重的装备，一个猛子，就扎进了那冰冷刺骨，暗流涌动的洪水里。
他很快，就抓住了那个在水中，沉浮挣扎的小女孩。但汹涌的洪水，也将他，瞬间，就冲离了冲锋舟。
“李浩！”连长的呼喊声，被巨大的水声和风雨声，彻底吞没。
李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早已吓得失去意识的小女孩，紧紧地，托在自己的胸前，让她的头，能露出水面。
他自己，却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巨浪，无情地，拍打着，吞噬着。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地流逝。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
他拼命地，在洪水中，寻找着可以依靠的东西。终于，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顽强地，露出水面的，巨大的礁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那个方向游去。
他将女孩，奋力地，推上了礁石。而他自己，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被一个更凶猛的巨浪，狠狠地，拍在了另一块，隐藏在水下的暗礁上。
他的额头，瞬间，就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和浑浊的洪水，混在了一起。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地，流逝。
就在他，即将被洪水，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
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如同雷鸣般的，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道绳索，从天而降。
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高大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顺着绳索，滑了下来，一把，将他和那个孩子，都死死地，揽在了怀里。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看到的，是师长王振那张，焦急而又坚毅的，布满了雨水的脸。
04
因为在抗洪抢险中的英勇表现，李浩，荣立了二等功。
那道，留在他额头上的伤疤，也成了他，最骄傲的，军功章。
他也因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师长王振，单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伤，好利索了？”师长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了，关切。
“报告师长！早好了！随时可以，重返训练场！”李浩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大声回答。
王振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沉稳的年轻士兵，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坐吧，别紧张。”王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亲自，给李浩，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小伙子，干得不错。有股子，我们侦察兵，该有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
“听你们连长说，你各方面素质，都很突出。两年义务兵，就快满了，有什么打算？想不想，考个军校，继续，留在部队里？”
这，是任何一个义务兵，都梦寐以求的，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但李浩，却沉默了。
他想起了，母亲，在他临走前，那双，哭红的眼睛。和电话里，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问他“训练苦不苦”，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期盼的语气。
他知道，他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担惊受怕了。
“报告师长，”他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感谢首长的栽培和看重！但是，我……我想，退伍回家。”
“家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我想，回去，陪着她。”
王振看着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和深邃。
“你母亲……她叫什么名字？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吧。”
“报告师长！我母亲，叫张岚！”
听到“张岚”这个名字的那一刻，王振那张，古铜色的，如同雕塑般的脸上，一直紧绷着的肌肉，微不可查地，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以此，来掩饰自己，那瞬间，几乎失控的情绪。
“好……好啊。”他放下茶杯，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是个好母亲，养了个，好儿子。”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他突然，又补了一句。
李浩愣住了：“师长……您……您认识我父亲？”
“不……不认识。”王振立刻，用一种，近乎生硬的语气，否认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和你父亲，都是英雄。”
那天的谈话，就在这样一种，有些奇怪的氛围中，结束了。
05
两年，飞逝而过。
又是一年退伍季。李浩，和上百名老兵一起，换下了那身，早已融入他们生命的，军装。
在即将踏上，返乡的军列前，师部的通讯员，突然，气喘吁吁地，找到了他。
“李浩！快！师长让你过去一趟！”
李浩的心里，又惊又疑。
在师长那间，庄严肃穆的办公室里，王振，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常服，肩上，那颗闪亮的将星，让李浩，不敢直视。
“要走了？”王振的语气，像一个普通的长辈，充满了温和。
“是！师长！”
“回家以后，好好孝敬你母亲。她是个，伟大的女人。”
“是！”
“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这个电话。”王振递给他一张，只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这……”李浩不敢接。
“拿着！”王振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浩，只能，用颤抖的双手，接了过来。
就在他，准备，敬最后一个军礼，转身离开时。
王振，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他看着李浩，那张，和记忆中，那个人，越来越像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欣慰。
“来，跟我，合个影吧。”
李浩，彻底，愣住了。
让师长，单独，与一个，最普通的，退伍的义务兵合影，这，在整个师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破天荒的，巨大荣誉！
办公室的通讯员，用相机，记录下了那个，足以，让李浩，铭记一生的瞬间。
照片上，年轻的士兵，英姿勃发，站得笔直。而他身边，那个，威严的将军，则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甚至，是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
他的那只，布满了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年轻士兵的，肩膀上。
像是，一种，无声的，嘱托。
也像是，一种，跨越了时空的，传承。
回到家，李浩，见到了，两年未见，早已在车站，等得望眼欲穿的，母亲。
母子俩，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天晚上，李浩，兴奋地，将自己，在部队里，获得的，所有的荣誉，都摆在了母亲面前。
“妈，您看，这是我的二等功奖章！这是我的优秀士兵证书！”
他像个，急于，向家长，炫耀糖果的孩子。
最后，他献宝似的，将那张，早已被他，精心塑封好的，合影，递到了母亲面前。
“妈，您看！这是，我们师长！全师，就我一个人，有跟他单独的合影！他可厉害了！”
张岚，笑着，接过了那张照片。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那个，穿着将官服，笑得一脸欣慰的，中年男人的脸上时。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一样，僵在了原地。
手里的那张，被儿子，视若珍宝的照片，也“啪”的一声，从她那，因为震惊，而变得，无力的，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吗？您怎么了？”
张岚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那双，本该充满喜悦的眼睛里，迅速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填满。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会认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