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每年给我寄的冬枣,准时在第一场秋雨后抵达。
箱子是普通的快递纸箱,被透明胶带缠得密不透风,像一件生怕磕碰的珍宝。
我拍了张照,青红相间的果子,颗颗饱满,上面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清晨的露水里捞出来。
照片发给闺蜜林希,配文:一年一度的幸福投喂。
林希几乎是秒回,不是表情包,也不是赞美,而是一行冷冰冰的字。
“你要钱试试。”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心头那点被冬枣暖起来的温热,瞬间被这句话戳得漏了风。
我回她:俗气。
她回得更快:现实。你爸妈这种爱,是不用花钱的爱,是他们能力范围内最顶格的表达。但这种爱,也是最安全的爱,因为它永远不会被拒绝。
我没再回复。
林希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和丈夫江川结婚七年,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一线城市扎下根,买了房,换了车,一步步走得坚实,却也一步步走得艰辛。
这七年,我从未向家里开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是他们口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是那个永远报喜不报忧的榜样。
开口要钱,等于承认我的失败。
等于把他们倾尽一生营造的“女儿过得很好”的幻象,亲手打碎。
江川下班回来时,我正在厨房里洗那些冬枣。
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果子在盆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寄的枣到了?”他走过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窝。
“嗯。”我应了一声,关掉水龙头。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室外微凉的雨气,混杂着他惯用的木质香水,是我熟悉了七年的味道。
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咯嘣”一声,很脆。
“真甜。”他含糊地说,“还是咱妈会挑。”
我笑了笑,把洗好的枣沥干水分,装进一个白瓷盘里。
“我今天跟林希炫耀,被她怼了。”我状似无意地提起。
“她又说什么了?”江川对林希的“毒舌”早已习惯。
“她说,我应该跟爸妈要钱试试,看看他们还爱不爱我。”
江川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失笑:“她就是看什么都悲观。咱爸妈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你要是开口,他们能把存折直接给你寄过来。”
他的话和我预想的一样,温暖,妥帖,像一件厚实的羊绒衫。
可那根针,还在。
吃过晚饭,江川去书房加班,他是建筑设计师,最近在跟一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我坐在客厅,一颗一颗地吃着冬枣,甜脆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焦躁。
林希的话,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对周遭一切的审视模式。
包括我和江川。
我们的婚姻,在外人看来是范本。校服到婚纱,携手打拼,有房有车,感情稳定。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台平稳运行的机器,内部的齿轮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磨损。
我们上一次认真地接吻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不为任何目的地拥抱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聊起工作之外的话题,又是什么时候?
我想不起来了。
生活像一条巨大的传送带,推着我们往前走,我们忙着维持平衡,却忘了看一眼身边的人。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他的手机。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结婚纪念日,从来没变过。
我只是想看看,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点开微信,置顶的是工作群和几个项目负责人,一切正常。
我退出来,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点开了那个我几乎从不使用的打车软件。
“常用地址”里,除了家和公司,还有一个地址。
“锦绣路312号”。
那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我用自己的手机地图搜索那个地址,屏幕上跳出一个名字。
“星光艺术园区”。
一个离他公司不近,离我们家更远的地方。
我的手指开始发冷,点开了他的行程记录。
最近三个月,每周至少有两次,他会在下班后去那里。
停留时间,短则一小时,长则三四个小时。
然后,再从那里打车回家。
而那些他晚归的夜晚,他告诉我的理由,无一例外,都是“公司加班”。
车程记录的终点,是一个个冰冷的黑色圆点,像一排排无法辩驳的罪证。
我继续往下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支付记录里,我看到了一个更刺眼的东西。
“常用同行人”。
软件为了方便用户,会自动记录下经常一起乘车的人。
他的常用同行人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名字。
备注是:“小安”。
后面跟着一串被部分隐藏的手机号码。
小安。
不是我们任何一个共同朋友的名字。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像老式电视机突然没了信号,只剩下满屏的雪花和刺耳的“滋滋”声。
两天后。
这两天,我过得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我给他做早饭,熨烫他要穿的衬衫,在他出门前提醒他带伞。
他亲吻我的额头,说“老婆辛苦了”,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一切都和过去七年的每一天一样。
除了我。
我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冷静、克制,甚至有些冷酷的旁观者。
我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晚归而担心的妻子,而是一个在暗中收集证据的调查员。
我用那个被隐藏了部分数字的手机号,通过社交软件的“可能认识的人”功能,找到了“小安”。
她的头像是抱着一只猫的自拍,笑容明亮,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睛很大,是江川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的个人主页上,职业一栏写着:星光艺术园区,XX设计工作室,实习生。
线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串联起来了。
我甚至在她一条抱怨加班的朋友圈下面,看到了江川的点赞。
时间是上周三的晚上十一点。
那天晚上,他凌晨一点才回家,告诉我,是为了赶一个投标方案,所有人都陪着。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变冷。
婚姻是什么?
对我这个学法律出身的人来说,它首先是一份契约。
一份以感情为基础,以忠诚为核心条款的民事合同。
而现在,我的签约方,违约了。
周五,我提前下班了。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今晚想出去吃,我订了位置。
他很快回我:好啊,几点?把地址发我。
我把一家日料店的地址发了过去。
那家店,离星光艺术园区不远。
然后,我给那个叫“小安”的女孩,发了一条短信。
“你好,我是江川的爱人,沈瑜。想和你聊聊,半小时后,星光园区门口的‘白日梦’咖啡馆,方便吗?”
没有质问,没有辱骂,像一则最普通的商务邀约。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已经按下了启动键。
我坐在“白日梦”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
天色阴沉,秋雨淅淅沥沥,砸在玻璃上,洇开一团团模糊的水渍。
像我此刻的心情。
约定的时间刚过五分钟,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女孩推门进来,局促地四下张望。
是她。
和照片上一样年轻,只是没了那份明亮的笑,脸上满是惊惶和不安。
她看到了我,迟疑地走了过来。
“沈……沈律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查过她的资料,知道她也快毕业了。法律系的学生,对律师这个称谓,总会带点下意识的敬畏。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想喝点什么?”
“不……不用了。”她把双肩包抱在胸前,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没再勉强,端起自己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你不用紧张。”我说,声音很平稳,“我今天找你,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打你的。”
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困惑和戒备。
“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和江川,在一起多久了?”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三个月?还是更久?”我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四个多月。”她终于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蚋。
“他告诉你他结婚了吗?”
她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他说了。但是……他说你们感情不好,早就准备离婚了。”
多么经典,多么老套的谎言。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感情不好?”我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四个字,“他和你说的?”
“嗯。”她低下头,不敢看我,“他说……说你太强势了,像个法官,家里没有一点温暖。他说和你在一起,很累。”
累。
这个字,像一把钝刀,在我心脏上慢慢地割。
我想起他无数次深夜回家,一脸疲惫地对我说“老婆,我好累”。
我以为那是工作的重压,是我不够体贴。
我给他煲汤,给他按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不,试图为他分担。
原来,他的累,是因为我。
而他所谓的“放松”,是在另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上,寻找他口中的“温暖”。
“所以,你就给了他温暖?”我问。
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在打转:“我……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是他追的我,他说他很欣赏我的设计才华,说在我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说……我是他的光。”
光。
多么廉价又动听的词。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女孩,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不是我的敌人。
她只是一个道具,一个江川用来逃避现实,证明自己魅力依旧的道具。
真正的对手,从来都只有江登一个。
“他为你花过多少钱?”我换了个问题。
女孩愣住了:“啊?”
“礼物,吃饭,或者直接转账。我需要一个大概的数字。”我的语气,像在法庭上询问证人。
“没有多少……”她嗫嚅道,“就是……平时吃饭,偶尔会送我一些小礼物……一支口红,一条丝巾……”
“这些,都属于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我冷静地陈述,“法律上,他无权擅自赠予第三方。我有权向你追回。”
女孩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放缓了语速,“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让你明白,你所谓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不合法的基础上。”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你们,到哪一步了?”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她没有回答。
但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靠回椅背,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闷得喘不过气。
但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我不是不会痛。
我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锁在最深的地方。
“我知道了。”我说,“你可以走了。”
她像是得到了特赦,慌乱地抓起背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咖啡馆。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雨势渐大。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江川发来的微信:老婆,我到了,在门口。
我拿起包,起身,走了出去。
日料店的包厢里,灯光柔和。
江川已经点好了菜,都是我爱吃的。
“怎么选了这么远的地方?”他给我倒上热茶,笑着问。
“想换个环境。”我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抬眼看他。
这是我发现真相后,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毫无遮掩地看他。
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但依旧英俊。眉眼是我爱了十年的模样。
可这张熟悉的脸,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问。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说什么?”他故作镇定。
“比如,锦绣路312号。”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恐慌、错愕、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一一闪过,最后,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干涩。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喝了一口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心。
包厢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挂着的日式风铃,在空调风下,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她说了什么不重要。”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
“小瑜,我……”他急切地想要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
“江川。”我打断他,“我们结婚七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我不是来听你辩解的。我也不想听那些‘情非得已’‘一时糊涂’的借口。”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我看着他,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
“这段婚姻,你还要不要?”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要,或者不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要!”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当然要!小瑜,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离婚!”
“好。”我点了点头,仿佛他只是回答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既然要,那我们就来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愣住了。
“婚内财产协议。补充协议。”我说,“在你违约的前提下,我们需要重新约定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他拿起那几页纸,手指抖得厉害。
协议的内容很简单,也很苛刻。
第一,即日起,双方名下所有银行账户、理财产品、股票基金,对彼此完全公开透明。每月交换流水明细。
第二,所有价值超过五千元的非必要支出,需经双方共同同意。
第三,开启手机定位共享功能,二十四小时,无间断。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忠诚条款。若再次发生任何形式的背叛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情感暧昧、身体出轨,过错方将自愿放弃婚内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九十,并净身出户。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小瑜……你这是……”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和屈辱,“你在审判我。”
“不是审判,是修复。”我纠正他,“信任已经被你打破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如果还想继续走下去,就必须建立新的规则。”
“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被量化的规则。”
“我不需要你的甜言蜜语,也不相信你的眼泪。我只相信白纸黑字。”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他哑声说。
“区别在于,牢门没有锁。”我说,“签,或者不签,你现在就可以选择。”
“如果我不签呢?”
“那我们就走法律程序。”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分割财产,然后离婚。我会向法院提供你婚内出轨的全部证据,包括你赠予第三方的财物记录。虽然这不会让你净身出户,但会在财产分割上,让你处于绝对的劣势。”
“我不是在吓唬你,江川。你应该知道,作为律师,这是我的专业。”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颤抖,脸上满是绝望。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精致的刺身,烤得滋滋作响的鳗鱼,冒着热气的土瓶蒸。
满桌的珍馐,却无人动筷。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
良久,他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
“我签。”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递给他。
他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三个字,他写了很久。
每一个笔锋,都透着挣扎和不甘。
签完后,他把协议推还给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小瑜。”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想不通。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堡垒早已从内部被我攻破。
“你不需要知道。”我把协议收好,放回包里,“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忠诚不是选择,是底线。”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的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心里空荡荡的,像一场大火过后的废墟。
我知道,从江川签下那个名字开始,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死去了。
爱情,信任,曾经那些美好的、柔软的部分,都随着那份冰冷的协议,被封存进了坟墓。
剩下的,是责任,是义务,是两个被一纸婚书捆绑在一起的,合伙人。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江川已经做好了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两根烤得金黄的油条。
他穿着围裙,站在餐桌旁,神情有些局促,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他说。
我没说话,走过去,盛了一碗粥。
很烫。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就在对面坐着,沉默地看着我。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他眼中的疲惫和脆弱。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还记得我们第三次做试管吗?”他忽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抽。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每天打针,吃药,身体因为激素而浮肿变形。
一次次的期待,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最后一次,医生告诉我,我的身体条件,已经很难再自然受孕了。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江-川抱着我,一遍遍地说:“没关系,我们不要孩子了,有我陪着你就够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翻过了那一页。
“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压抑的痛苦,“我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也给不了爸妈一个交代。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工作上的压力也很大,那个项目,所有人都盯着。我每天都像在走钢丝,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回家看到你,你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那么冷静,那么强大。我感觉……自己更没用了。”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安然的出现,像一个意外。”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她很年轻,很崇拜我。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江川。那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让我……上瘾了。”
“我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我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我还是忍不住跑了过去。”
“我知道这很混蛋,很自私。我对不起你,小瑜。”
他说完,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这些理由,可以成为他出轨的借口吗?
不能。
成年人的世界里,崩溃是常态,但放纵是选择。
他选择了最错误、最伤人的那一条路。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你的压力,她是你的解药?”我问。
他痛苦地摇头:“不是的,小瑜,你不是压力,你是我的一切。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的心态失衡了。”
“我像掉进了一个黑洞,自己爬不出来。我不敢告诉你我的脆弱,怕你觉得我没用。我只能在外面寻找一个虚假的出口。”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为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宁愿去欺骗,去背叛,也不愿向我敞开心扉。
我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却活成了一座孤岛。
“江川。”我说,“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安然,也不是孩子。”
“是我们已经不会沟通了。”
“你把你的脆弱藏起来,我把我的痛苦藏起来。我们都戴着面具,扮演着一对完美的夫妻。”
“这个家,早就空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反驳。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那份协议,不是为了惩罚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学习如何坦诚相待的机会。”
“我把我的底线和规则告诉你,也希望你能把你的脆弱和需求告诉我。”
“婚姻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不是两个人的角力。它需要经营,需要妥协,更需要诚实。”
“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结束。”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慢慢地、郑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眼泪,滚烫,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小瑜。”他哽咽着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生活开始以一种新的秩序运转。
江-川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每一条。
每天下班,他会准时把手机定位的截图发给我。
周末,他会把我们两个的银行卡流水打印出来,放在我面前,像交作业的小学生。
他不再有任何“加班”和“应酬”。
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我。
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一起在厨房里做饭。
他会笨拙地给我打下手,把洋葱切得泪流满面。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们开始聊天。
聊他工作上遇到的难题,哪个甲方难缠,哪个方案被毙。
也聊我律所里的八卦,哪个同事升职了,哪个案子赢了。
那些曾经被我们忽略的、琐碎的日常,又一点点地被捡了回来。
他把那个叫安然的女孩,从所有的联系方式里删除了。
他当着我的面,一个一个地删掉,然后把手机递给我检查。
“我已经向公司递交了申请,调离现在的项目组。”他说,“以后,不会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有些伤疤,不需要反复揭开。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裂痕,不可能完全愈合。
它会永远在那里,提醒着我们曾经的破碎。
但我们都在努力,用新的信任和坦诚,去一点点地填补它。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爸妈寄来的第二个包裹。
这次不是冬枣,是一大箱石榴。
个头硕大,红得像玛瑙。
我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你王阿姨说,女人多吃石榴好,补气血。我特地去村里最好的那片石榴园给你挑的,你记得每天吃一个。”
我一边听着,一边剥开一个。
石榴籽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红宝石。
我捏了一粒放进嘴里,甜得恰到好处。
挂了电话,我看着满桌的石榴,忽然想起了林希那句话。
“你要钱试试。”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我想试试。
我不是想证明什么,也不是想挑战什么。
我只是,突然很想知道那个答案。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小瑜啊,怎么了?”我妈的声音有点喘。
“妈,你跟爸在忙什么呢?”
“没啥,你爸在修屋顶,前两天漏雨了。我给他递个瓦片。”
我的心一紧:“找人修啊,爸年纪大了,多危险。”
“找人不要钱啊?你爸自己能行。说吧,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量轻松的语气说:“妈,我……我最近想跟朋友合伙做个小生意,手头有点紧,想跟你们周转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一秒,两秒,三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林希的嗤笑,仿佛就在耳边。
“要多少?”
是我爸的声音,低沉,有力,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愣住了。
“……大概,二十万。”我报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离谱的数字。
我知道,那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积蓄。
“行。”我爸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跟你妈明天就去银行,给你转过去。”
“你把卡号发过来。”
“做生意,有风险,别怕。亏了就亏了,爸妈还有点家底,饿不着你。”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从无声的流泪,到压抑的抽泣,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一个多月来,发现真相的震惊,对峙时的冷静,谈判时的决绝,所有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哭江川的背叛,哭我们七年感情的脆弱。
也哭我自己的故作坚强。
更哭我爸妈那份,毫无保留的、笨拙的,却重如泰山的爱。
江川听到哭声,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吓坏了,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怎么了?小瑜,出什么事了?”他慌乱地给我擦眼泪。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把和爸妈的通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
他抱着我的手臂,越收越紧。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说,“小瑜,对不起。”
“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那晚,我给家里回了电话。
我说生意不做了,钱也不用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没多问,只说:“行,你自己拿主意。钱我们给你留着,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说一声。”
我知道,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选择,什么都不说。
那晚,江回到我们的卧室睡了。
他从背后抱着我,很轻,很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瑜。”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们把那份协议,撕了吧。”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句话。”他继续说,“但是,我不想我们之间,只剩下条款和规则。”
“我想重新追你一次。”
“像我们大学时那样。用真心,不是用协议。”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清晰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江川。”我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你知道婚姻是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
“它就像我们家那个用了七年的汤锅。”我说,“外面被火熏得发黑,里面有磕碰的划痕,甚至锅底都有一点点变形了。”
“它不完美了,甚至有点丑。”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煲出来的汤,是什么味道。”
“我们可以选择扔掉它,换一个新的,光亮如镜。”
“也可以选择,把它洗干净,修补好,然后继续用它,煲我们后半生的汤。”
“我选择了后者。”
“不是因为我还爱你,江川。”
“是因为,我还想再试试。”
“看看这口修补过的锅,还能不能煲出温暖的汤。”
他抱得更紧了,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窝。
关系在缓慢地回温。
像冬天里被冻住的河,冰面在阳光下,一点点地融化,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江川开始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入到我们之间那台生了锈的机器里。
他会提前下班,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买我随口提过一次的网红蛋糕。
他会在我加班的深夜,等在律所楼下,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他把我妈寄来的石榴,一个一个剥好,放在玻璃碗里,插上小叉子,递到我面前。
我们开始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逛公园,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走得很慢。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瑜。”江川忽然停下脚步,“等我们老了,也这样好不好?”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我熟悉的期待和忐忑。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也很干燥。
我们重新牵起了手。
裂痕还在,但我们都在学着,如何带着这道伤疤,继续往前走。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中,继续下去。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我们刚从超市回来,江川在厨房里收拾东西。
阳光正好,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一本闲书。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本想直接删掉。
但那个号码,有点眼熟。
我点开了它。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沈律师,你好。我是安然。”
我的心,骤然一紧。
我以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几秒钟后,第二条短信,紧跟着发了过来。
“有些关于江川在公司项目上的事,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知道。”
“这可能不只关乎他的职业前途。”
“也关系到,你们的共同财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