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您看,这就是三将军的营帐。”
部将吴班声音沙哑,眼圈通红。
诸葛亮一言不发,只盯着帐前那块被血浸透的土地,许久,才缓缓开口:“翼德的酒壶……拿来我看看。”
他想确认一个埋藏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猜测。
01
章武元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蜀汉的都城成都,像个巨大的蒸笼,连一丝风都吝啬得不给。但比天气更燥热的,是人心。皇帝刘备自打关羽败走麦城、身首异处之后,整个人就变了。从前那个仁德宽厚的汉中王,变得沉默、易怒,眼里时常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名为“复仇”的火。
这团火,终于在章武元年四月,烧成了燎原之势。刘备不顾丞相诸葛亮和诸多老臣的苦劝,执意要倾全国之兵,东征伐吴,为二弟关羽报仇雪恨。
大军开拔,皇帝御驾亲征。三将军张飞,作为伐吴的急先锋,领一万精兵,从阆中出发,约定在江州与主力会师。
消息传到成都时,诸葛亮正在相府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哭喊声撕心裂肺:“丞相!不好了!三将军……三将军在阆中,被部将刺杀了!”
诸葛亮手里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缓缓站起身,望向东边,阆中的方向,眼神里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仿佛这一天的到来,他早有预感。
他没有立刻奔赴阆中。皇帝的大军已经出发,国都空虚,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要稳住后方,要调度粮草,要安抚百官。他就像一个手艺高超的裱糊匠,用尽心力,去修补一个已经被内部的火焰烧出大洞的纸灯笼。
直到五天后,后方诸事稍定,诸葛亮才带着几个随从,轻车简从,星夜兼程赶往阆中。
阆中的天,比成都更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丧事的味道,纸钱的灰烬和香烛的烟火气,混杂着暑热的湿气,黏糊糊地粘在人身上。张飞的营地里,一片死寂。士兵们脸上的悲伤是真实的,但悲伤之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一丝如释重负的恐惧。
白幡在暑热的风中无力地垂着头,像是被晒蔫了的菜叶。
诸葛亮下了马车,扶了扶头上的纶巾。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营门外的吴班。这位跟着张飞多年的部将,此刻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罪臣吴班,叩见丞相。”吴班的声音如同磨砂纸。
“起来吧。”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不是你的罪过。带我,去看看翼德的营帐。”
“丞相……”吴班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愧疚,“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将军……”
“我说了,起来。”诸葛亮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顶被重兵把守的巨大主帐。那里,曾经住着一头猛虎。如今,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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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班挣扎着站起来,在前面引路。从营门到主帐,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沿途的士兵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他们敬畏诸葛亮,就像敬畏天上的神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虽然是蜀汉的头,但丞相才是蜀汉的脑子。
如今,这颗脑子,要亲自来勘验三将军的死因了。
02
张飞的营帐很大,但此刻却显得拥挤不堪。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汗味和酒气,扑面而来。诸葛亮微微皱了皱眉。
帐内的陈设很简单,符合张飞的性格。一张行军床,一套桌椅,一个兵器架,还有散落一地的竹简。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场凶杀而变得凌乱。桌子翻了,椅子倒了,地上,一滩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迹,从床边一直蔓延到门口。
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惨烈的夜晚。
“凶手,是范强和张达?”诸葛亮走到那摊血迹前,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沾了一下早已干涸的血渍。
“是。”吴班跟在后面,低声回答,“就是这两个贼子。他们是将军的帐前亲卫,平日里负责将军的起居。那晚,他们趁将军醉卧,用短刀……短刀……”吴班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他们的人头呢?”
“已经割下,送往陛下驾前。”
“嗯。”诸葛亮站起身,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梳子,梳理着帐篷里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了兵器架上那杆丈八蛇矛,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也在为主人默哀。他看到了散落在地的竹简,是些兵法图谱,上面还有张飞用朱砂画下的标记。他甚至看到了床头那个被撕开一道口子的枕头,里面塞的不是柔软的棉絮,而是晒干的荞麦壳。
一切,都符合他对自己这位三弟的认知。勇猛,暴躁,粗中有细,但终究是个改不掉一身莽夫习气的人。
诸葛亮心里叹了口气。张飞之死,原因很简单,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嗜酒,酒后鞭挞士卒。这是他一辈子的毛病,刘备劝过无数次,诸葛亮也旁敲侧击过。可没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是在为关羽复仇的这股邪火催动下,他的暴虐更是变本加厉。把身边的人逼到了绝路,最终,也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从表面看,这案子已经结了。凶手明确,动机清晰。范强、张达二人不堪忍受张飞的虐待,激情杀人,然后叛逃东吴。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诸葛亮总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张翻倒的桌子旁。一个暗红色的锡制酒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没有摔碎,甚至没有太多凹陷,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这不正常。
以张飞的脾气,如果真喝醉了,必定是酩酊大醉。帐篷里会是满地的狼藉,酒壶、酒碗,不知道要摔碎多少。而这个酒壶,太完整了。它更像是被人轻轻碰倒,或者从不高的桌上滑落。
“来人。”诸葛亮轻声道。
一个侍卫应声入内。
“把那个酒壶,捡起来,给我。”
侍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捡起酒壶,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恭敬地递到诸葛亮面前。
诸葛亮的指尖,触碰到酒壶的一瞬间,感到一丝冰凉。不是酒的醇厚,而是一种……更清冽的凉意。他接过酒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在鼻子前,隔着壶嘴,轻轻嗅了嗅。
没有一丝一毫的酒味。
只有一股淡淡的、属于水的清新气味。
诸葛亮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身后的吴班,看到丞相的脸色不对,忍不住问道:“丞相,这酒壶……有什么问题吗?”
“你确定,翼德当晚,是‘醉卧’在床?”诸葛亮盯着吴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吴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回忆道:“是……是的。那两个贼子是这么交代的,他们说将军当晚喝了很多,他们才敢下手。而且……而且将军嗜酒,这是全军都知道的事啊。”
诸...亮不再说话。他缓缓地,拔开了酒壶的塞子。
他没有再闻,而是将壶口微微倾斜。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壶口滴落,掉在他的手背上。清澈,透明,没有丝毫颜色。
那不是酒。
是水。
清澈的,冰凉的,不带一丝杂质的,清水。
那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帐外士兵的呼吸声,远处的蝉鸣声,风吹动白幡的呜咽声,全都听不见了。诸葛亮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沉重地砸在他的胸膛上。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手中的酒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
吴班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丞相!您怎么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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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却像没听见一样,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个滚落的酒壶,嘴唇微微颤抖,喃喃自语:“水……竟然是水……怎么会是水……”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那最后一丝违和感,究竟来自哪里。
他也终于猜到,那个隐藏在范强和张达这两个小小校尉背后,那个真正将张飞推向死亡深渊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这个答案,比任何敌人,都让他感到恐惧。
03
诸葛亮的思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回了两个月前,成都的皇宫里。
那也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刘备在御书房召见了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书房里,只有君臣二人。
那时的刘备,已经彻底被复仇的火焰吞噬。他双眼布满血丝,原本儒雅的面容因为极度的悲伤和愤怒而扭曲。他拿出一份东征的作战计划,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
“孔明,你看,朕的计划,万无一失。”刘备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偏执,“朕要亲率大军,踏平东吴,用孙权的狗头,来祭奠云长的在天之灵!”
诸葛亮看着那份计划,心里一片冰凉。那不是一份作战计划,那是一份写满了愤怒和疯狂的遗书。计划中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完全违背了兵法的常理。
他苦苦劝谏:“陛下,不可!孙刘联盟,乃我大汉立国之本。如今曹丕篡汉,国贼未灭,我们怎能先与盟友自相残杀?此举,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盟友?”刘备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云长视他为盟友,他又是如何对云长的?背信弃义,暗箭伤人!这样的盟友,朕不要也罢!”
陛下,臣理解您的悲痛。但国事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应暂且忍耐,休养生息,待时机成熟,再图大业……”
“够了!”刘备厉声打断他,“孔明,这些话,你还要说多少遍?我只问你一句,云长之仇,该不该报?”
诸葛亮沉默了。从情理上,他当然知道该报。那也是他的义弟。但从国理上,他更知道,不能报。
看到诸葛亮沉默,刘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固执所取代。他似乎知道,已经无法说服自己的丞相。他换了个话题,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还在。
“也罢,你不支持,朕自己来。此次出征,朕命翼德为先锋。只是……朕有一事不放心。”
诸葛亮心中一紧,问道:“陛下所虑何事?”
夜风穿帐,烛火摇曳,映得张飞那具依旧怒目圆睁的尸身如铁铸的战神,却再无呼吸。诸葛亮立于帐中,指尖仍触着那冰冷的酒壶,壶中清水澄澈,无一丝酒气。他缓缓闭目,脑海中如惊雷滚过——张飞嗜酒如命,每逢战前必饮三碗,可这酒壶里,却一滴酒也无。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张飞曾亲口对他说:“军师放心,我已戒酒,只为明日奇袭曹军,不误大事。”当时他只道是张飞难得自律,心中欣慰,如今想来,却如坠冰窟。
一个嗜酒之人,为何突然戒酒?又为何偏偏在遇刺前夜,壶中只装清水?
答案,如刀刻般浮现。
——因为真正要杀张飞的,并非东吴细作,也非曹魏奸细,而是那个最不该怀疑的人。
诸葛亮睁开眼,目光如电,望向帐外夜色深处。那里,一人正缓步走来,披甲佩剑,面容沉静,正是张达。
“军师深夜在此,可是为张将军之死悲恸?”张达拱手,声音低沉而克制。
诸葛亮不语,只将酒壶轻轻放在案上,壶底磕出一声轻响,如丧钟初鸣。
“张将军戒酒,是你劝的。”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战事在即,饮酒误事’,他信了你,因你是他亲随,是他最信任的部将。”
张达神色不变:“属下只为大局着想。”
“可你忘了,”诸葛亮缓缓抬头,目光如刃,“张将军虽粗豪,却从不听人劝戒酒。唯独对你,他格外信重——因你是他早年收留的孤儿,他待你如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冷下:“所以,你让他戒酒,他便戒了。所以,他那夜无酒助眠,警觉异常,才会在帐中辗转难眠,被刺客一击毙命——而那刺客,根本不是外人,就是你豢养的死士,趁他闭目假寐时,从帐后潜入,一匕封喉。”
张达脸色微变,却仍强撑:“军师无凭无据,岂可诬陷忠良?”
诸葛亮冷笑,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截断绳,染着暗红血迹。“这是从张将军指缝中取出的,不是普通麻绳,而是‘绞刑索’的残片。而全军之中,唯有你,掌管刑律,私藏绞索。你本欲伪造他自尽之象,却忘了,张飞宁死不降,怎会自尽?”
张达终于动容,后退半步,手已按上剑柄。
诸葛亮却不再看他,只望向帐外星空,声音苍凉:“你恨的,不是张飞,是这世道。你怨他当年收留你,却始终未将你视为亲子,只当部将。你怨他重用范疆,轻视于你。你更怨这天下,从未给过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你借刺客之手杀他,再嫁祸东吴,只为夺权,为日后自立铺路。”
风骤起,烛火熄灭。
张达站在黑暗中,良久,忽然笑了:“军师果然慧眼如炬……可您猜到了又如何?张飞已死,军心动摇,我已掌控前军。您若揭发我,三军必乱,曹军趁势而来,蜀汉危矣。”
诸葛亮沉默片刻,缓缓道:“所以,我不会揭发你。”
张达一怔。
“我会让你活着。”诸葛亮转身,目光如渊,“活着,看着蜀汉如何在没有张飞、没有你这种人的情况下,依然走向复兴。活着,承受良心的千刀万剐。活着,成为我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警灯。”
他拂袖而去,背影孤寂而坚定。
帐外,晨光微露,如血染霜。
而那把空酒壶,静静躺在案上,映着初升的朝阳——仿佛在说:真正的毒,从来不是酒,而是人心深处,那口无声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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