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车混凝土浇筑完毕,巨大的塔吊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宣告着这栋名为“瀚海中心”的摩天大楼主体结构封顶时,那个叫陈默的流浪汉,终于从工地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他走向我,步履有些蹒跚,像一艘在时光里搁浅了五年的旧船,终于要再次起航。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就像这片土地上长出的一棵沉默的树,看着这里从一片废墟变成深坑,又从深坑里一寸寸长出钢筋铁骨,直到今天,与云比肩。我,工地的大工头李建国,也从最初的警惕、驱赶,到后来的默许、习惯,甚至每天会下意识地看一眼他的角落,确认那团灰扑扑的身影还在,才觉得安心。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脸上沟壑纵横,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用一种近乎生疏的、沙哑的嗓音说:“李工头,楼封顶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个人?”
那一刻,我手里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掉了。我知道,这五年的谜底,终于要揭开了。
但这一切,都得从五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
第1章 不速之客
五年前,七月流火。
“瀚海中心”项目刚刚破土动工,整个工地就是一个巨大的、裸露着黄土的伤口。推土机轰鸣,搅拌机嘶吼,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柴油混合的刺鼻味道。我叫李建国,是这个项目的总施工工头,每天的工作就是扯着嗓子吼,盯着图纸骂,跟太阳和进度赛跑。
那天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我正光着膀子,拿安全帽当扇子,对着几个磨洋工的小工发火:“嘛呢!嘛呢!都当自己是地主家的少爷,来这儿体验生活了?那钢筋再不绑完,晚上都给我睡工地!”
就在我骂得口干舌ওয়ার,唾沫星子横飞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工地大门口,铁皮围挡的豁口处,站着一个人。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清瘦,穿着一件不合时令的灰色长袖外套,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一脸的风尘与疲惫。他不像来找工作的,也不像来要账的,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神越过喧闹的工地,望向那片被挖开的土地深处,目光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在凭吊,又像是在寻找。
“嘿!干嘛的!”我身边一个叫王虎的安全员,人高马大,嗓门也亮,当即就吼了过去,“工地重地,闲人免进!看什么看,赶紧走!”
那人被吼声惊动,身子微微一颤,但没有走,只是把目光从地基坑里收回来,投向我们,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歉意。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大门外的树荫下,但依旧没有离开。
我当时没把这当回事。工地上人来人往,想进来捡点废铁、讨口水喝的流浪汉,隔三差五就会有。通常被吼两声,也就自觉没趣地走了。
可这个人不一样。
第二天,他又来了。还是那个时间,那个位置,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第三天,依旧如此。
到了第四天,连工地养的那条大黄狗都懒得对他叫了。王虎不耐烦了,拎着橡胶棍就要过去赶人。“李头,这人神神叨叨的,天天在这儿杵着,影响不好。我过去把他撵远点。”
我拦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人的眼睛里,看不到寻常流浪汉的麻木或者乞讨的谄媚。他的眼神很干净,很专注,他看那片土地,就像在看一个久别的故人。这让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算了,”我摆摆手,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王虎,“去门口小卖部买两瓶冰水,再买俩肉包子,给他送过去。问问他到底啥事,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难处,或者跟这块地以前的主人有啥关系。”
王虎一脸不情愿地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把钱又塞回我手里。
“李头,人不要。”王虎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把东西递过去,他摆摆手,就说了三个字:‘不饿,谢了。’声音跟砂纸磨过似的。我问他有啥事,他也不说,就说不碍事,看看就走。”
我愣住了。这年头,还有见了吃的喝的都不要的流浪汉?
我亲自走了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虽然脏,但没有异味。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袖口处还用针线仔细缝补过。他看到我走过来,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老师傅,”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善些,“您这是……有啥事吗?我们这儿是施工重地,不安全。您总在这儿站着,万一出点啥事,我们担待不起。”
他沉默了片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指了指工地最中心的位置,沙哑地问:“这楼……盖起来,叫什么名?”
“瀚海中心。”
他点了点头,像是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然后,他对我微微鞠了一下躬,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在这外面看看,不进去。”
说完,他就转身,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远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这只是一个长达五年故事的开始。
几天后,工地角落里,一堆废弃模板和防水布搭成了一个简陋的窝棚。他就住了进来。他从不进施工核心区,也不跟任何人搭话,白天就坐在窝棚门口,看着我们打桩、挖土、浇筑地基。晚上,等工人们都下班了,他会悄悄地出来,捡一些工人们丢掉的矿泉水瓶和废纸箱。
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把自己活成了工地的一部分。
王虎又来找我,说这人赖着不走了,得想办法赶出去。我抽着烟,看着远处那个安静的身影,心里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他偷东西吗?”我问。
“那倒没有,比谁都规矩。”
“他跟工人吵架吗?”
“不,他谁都不理。”
“他找你们要过吃的喝的吗?”
“一次都没有。”
我把烟头在鞋底碾灭,下了决心:“那就让他待着吧。只要他安分守己,不给我们添乱,就当多个不拿工资的看门人。告诉兄弟们,别去招惹他,也别欺负他。谁家没个难处。”
王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嘟囔着“李头你就是心善”,走了。
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心善。我只是觉得,一个能拒绝食物,只想静静看着一片土地的人,他守着的,一定不是一块地那么简单。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陈默。因为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没听他说过第二句话。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这片土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第22章 沉默的影子
时间是工地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快的东西。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地基已经全部完成,钢筋水泥的森林开始从地平线以下,向着天空野蛮生长。陈默的那个窝棚,也随着工地的规整,从最初的角落,搬到了更偏僻的围挡边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要能看到那座正在崛起的大楼,他就很满足。
他成了工地上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工人们从最初的好奇、议论,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大家渐渐知道了,工地里有个“怪人”,不偷不抢,不言不语,工头李建国特许他待在这儿。有些心善的工人,会把吃剩下的馒头、盒饭,悄悄放在他窝棚不远处。陈默从不当面去拿,总是等到人走远了,才默默地过去收起来。如果那天他捡的瓶子卖的钱够吃饭,他甚至不会动那些食物。
他有他的尊严,一种在尘埃里开出的、沉默而倔强的花。
我和他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每天早上我到工地,会习惯性地朝他的方向看一眼。他如果醒了,会远远地对我点点头。我也会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简单的动作,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
我曾试图再次了解他的过去。有一次下大雨,工地瞬间变成一片泽国。我看到他的小窝棚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几乎要被掀翻。我心里一紧,让王虎拿了件雨衣,把他叫到了我们的临时板房办公室。
板房里,我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先暖暖身子。他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却固执地站在门口的地垫上,不肯往里走一步,生怕把泥水带进来弄脏了地面。
“进来坐,没事。”我指了指椅子。
他摇摇头,双手捧着那杯热水,热气氤氲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谢谢李工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叫我。
“老陈,”我试探着问,“你总得有个家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看这天气,万一病了怎么办?你要是信得过我,跟我说说,有什么难处,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联系一下家人或者救助站。”
他捧着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低着头,看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没有家了。这儿……就是我的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让我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个把工地当成家的人,他的心里,该装着怎样一片废墟?
雨停后,他把杯子洗得干干净净,还给了我,又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回到了他那个风雨飘摇的窝棚。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体里扛着一座山。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问过他的过去。我让后勤给他找了些厚实的旧雨布和木板,让他把窝棚加固了一下。还默许食堂每天多做一份饭,由打扫卫生的阿姨“顺便”放在他窝棚附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大楼的楼层在我和工人们的汗水里,一层层往上叠加。十层,二十层,五十层……它像一棵巨大的竹子,每天都在刷新着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陈默的头发,也从花白变成了全白。他更瘦了,背也更驼了,但那双眼睛,却随着大楼的升高,变得越来越亮。每天,他都会长时间地仰着头,看着那些在几十上百米高空作业的工人,看着玻璃幕墙一块块被安装上去,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眼神里,有欣慰,有期待,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近乎虔诚的光。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年轻工人不懂规矩,看陈默好欺负,抢了他刚捡满的一袋子矿泉水瓶。陈默没有反抗,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我正好撞见,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我冲过去,一脚踹在那小工的屁股上,把瓶子夺了回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小子长本事了!欺负到陈师傅头上了!你知不知道,他在这儿待的时间比你小子搬的砖都多!明天就给老子滚蛋!”
那小工吓得脸都白了,连连道歉。
我把那袋瓶子还给陈默,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圈有点红。
从那天起,工地上再也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大家开始半开玩笑地叫他“陈监工”,说他是我们工地的“定海神针”。只要看到他在,就觉得这楼盖得踏实。
而我心里清楚,他不是在监工,他是在守护。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座大楼的灵魂,守护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沉重而滚烫,压在我心里,也压在他心里。我们都在等,等一个解开它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就是大楼封顶的那一天。
第3章 地基下的承诺
时间推进到第三年,瀚海中心已经初具摩天大楼的雏形,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骨架。主体结构施工过半,整个项目进入了最关键也最紧张的阶段。
也是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小事,却让我对陈默的身份,有了更深一层的猜测。
那天,集团的大老板,也就是开发商“瀚海集团”的董事长张振声,亲自来工地视察。张振声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哈佛毕业,雷厉风行,接替他去世的父亲执掌公司没几年,就把公司带到了新的高度。
为了迎接这次视察,我提前三天就让整个工地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安全通道、物料堆放,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张董来的时候,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帮公司高管和项目负责人。
我戴着安全帽,陪在一旁,汇报着施工进度和安全情况。张振身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提出一两个非常专业的问题,显示出他并非那种只懂资本运作的门外汉。
一行人走到主体建筑下,张振身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这座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建筑,眼神里流露出自豪和一丝复杂的情感。他忽然问我:“李工头,我听说,这块地是我父亲生前亲自拍下来的,是他商业生涯的最后一笔、也是最重要的一笔投资。你对这块地的历史,了解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张董,我们施工方,只管盖楼。这地以前是干嘛的,还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是片老厂区,后来荒废了。”
张振声点点头,似乎有些失落,叹了口气:“我父亲去世得早,很多事没来得及跟我说。我只知道,他对这块地,有很深的执念。”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陈默。
他今天没有坐在他的窝棚门口,而是远远地站着,站在一堆钢材的阴影里。他佝偻着背,像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但他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张振声,目光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激动,有悲伤,有怀念,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那不是一个流浪汉看一个大老板的眼神。那眼神,更像是一个长辈,在看着一个故人的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陈默,会不会认识张振声的父亲?他守着这块地,难道和那个所谓的“执念”有关?
视察结束后,我送走了张振声一行人。晚上,我破天荒地提了一瓶二锅头,两个小菜,走到了陈默的窝棚前。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进入他的“领地”。窝棚里收拾得很干净,废品分类堆放得整整齐齐,一张破旧的草席就是他的床。
陈默看到我提着酒菜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连连摆手。
“别紧张,老陈。”我把酒菜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自己先席地而坐,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高兴,项目过半,没出大问题。过来跟你喝两杯。”
他犹豫了很久,才在我对面坐下,但始终不肯动筷子。
我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我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老陈,你认识今天来的那个张董……的父亲吗?”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工地上夜晚的虫鸣和远处城市的喧嚣,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他的心跳声。
良久,他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悲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缓缓地垂下眼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故人……都已不在了。”
说完,他端起我给他倒的那杯酒,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仰起头,将一整杯白酒,像喝水一样灌了下去。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咳得他满脸通红,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
我知道,我猜对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他守护的不是一块地,也不是一栋楼。他守护的,是一个承诺。一个可能只有他和那位已经去世的“故人”才知道的,埋藏在地基之下的承诺。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就着沉默,喝完了那瓶酒。他喝醉了,趴在木板上,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老张……老张啊……你的楼……我看着呢……”
我给他盖上了一件我的旧外套,悄悄地离开了。
站在夜色中,我回头望着那个小小的、在城市霓虹灯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卑微的窝棚,心中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
在这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竟然还有人,愿意用五年的流浪,五年的风餐露宿,去守护一个口头的、甚至可能已经被遗忘的承诺。
这栋冰冷的钢筋水泥建筑,因为他的存在,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有了温度。
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他,帮他等到大楼封顶的那一天。我要亲眼看看,这个承诺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第4章 拔地而起
第四年,第五年。
瀚海中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成了它最后的生长。玻璃幕墙像一层晶莹的皮肤,从下往上,包裹住它雄壮的躯体。内部装修、机电安装、园林绿化……无数的工种,无数的工人,像蚂蚁一样,在这座钢铁巨人体内穿梭忙碌,赋予它最后的生命力。
工地的范围在逐渐缩小,绿色的草坪和整齐的行道树取代了曾经的黄土和泥泞。陈默的窝棚,也被迫一退再退,最后几乎被挤到了工地最边缘的角落,紧挨着冰冷的围挡。
他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仰望大楼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这两年,他的身体明显地衰败下去。他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冬天。有好几次,我看到他蜷缩在窝棚里,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让王虎给他送过几次感冒药和止咳糖浆,他收下了,但固执地要把药钱塞给我们。我让王虎告诉他,这是工地上常备的药,不要钱,他才将信将疑地留下。
我心里越来越焦虑。我怕,怕他的身体撑不到大楼竣工的那一天。我怕这个长达五年的守护,最终会留下一个遗憾的结尾。
我开始更频繁地去看他,不再是远远地点头,而是会走过去,跟他聊几句。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老陈,今天天不错啊。”
“嗯。”
“看这进度,再有小半年,就差不多了。”
“……快了。”
“到时候楼盖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问到这个问题,他总是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他会抬起头,用那双愈发浑浊但依旧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没有打算,还是打算不能对我说。
随着竣工日期的临近,工地上的人员开始陆续撤离。曾经热闹非凡的工地,一天天变得冷清。每送走一批工人,我的心里就沉重一分。我知道,我们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而我一旦离开,陈默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想过,等工程款结了,我拿出一部分钱,给他租个房子,让他先安顿下来。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否定了。以他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接受我的施舍。他的尊严,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有一天,王虎跑来找我,神色有些慌张。
“李头,不好了!刚才街道和城管的人来了,说是接到举报,我们这儿有流浪汉长期盘踞,影响市容,要过来清理!”
我心里“咯噔”一下,抄起安全帽就往外跑。
跑到工地门口,果然看到几名穿着制服的城管,正围在陈默的窝棚前,其中一个年轻的,正不耐烦地用脚踢着窝棚的支柱。
“赶紧出来!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跟我们走!”
陈默站在窝棚前,佝偻着背,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粗暴地对待。他没有争吵,也没有反抗,只是用身体护住那个小小的出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我的火气,瞬间冲到了天灵盖。
“住手!”我一声暴喝,冲了过去,“谁让你们动他的!”
那几个城管被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我。领头的一个四十多岁,认识我,挤出个笑脸:“哎呦,是李工头啊。我们也是接到群众举报,来执行公务。您看这儿,马上就是市里的新地标了,总有个流浪汉在这儿,影响不好嘛。”
“影响个屁!”我急眼了,也顾不上客气,“他是我的人!是我们工地的义务看护员!他吃我的住我的,碍着谁了?谁举报的?让他站出来!”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地护在陈默身前。工地上还没撤离的几十个工人,听到动静,也都围了过来,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形成了一道人墙。
那几个城管没想到会是这个阵仗,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领头的那个擦了擦汗,打着圆场:“李工头,您别激动。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要不这样,您给我们做个担保,写个证明,证明他是你们工地的人员。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写!我马上就写!”
我拉着那个领队,回到办公室,亲自手写了一份证明,说陈默是我工地聘请的夜间巡逻员,包吃包住,还盖上了项目部的公章。
拿着那张纸,城管们总算找了个台阶下,说了几句场面话,撤了。
一场风波平息了。
我回到陈默的窝棚前,他依旧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眶红红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对着我,弯下了他那早已不再挺直的腰,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扶住他:“老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却不肯,就那么弯着腰,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细微的哭声,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
五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哭。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坚强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拍着他瘦削的后背,说:“没事了,老陈,没事了。有我在这儿一天,就没人能赶你走。你安心地等,等到这楼……盖好的那一天。”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谢谢你,李工头。”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我同情的流浪汉,更像是一个我必须守护的战友。我们都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坚守在这片即将完工的阵地上。
终于,封顶的日子,到了。
第5章 封顶之日
封顶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瀚海中心”像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楼顶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条幅,“热烈庆祝瀚海中心主体结构荣耀封顶”,彩旗飘扬,气球飞舞。
开发商瀚海集团搞了一个盛大的封顶仪式。集团高层、政府领导、合作单位、媒体记者,来了几百号人。工地上临时铺上了红地毯,搭起了主席台,平日里满是灰尘的空地,被装点得喜气洋洋。
我和手下的工人们,作为这座大楼最直接的建造者,也被邀请参加。我们换上了崭新的工装,虽然皮肤依旧黝黑,手上依旧是老茧,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喜悦。这栋楼,是我们一砖一瓦,一根钢筋一桶混凝土,用五年的汗水浇筑起来的。它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骄傲。
仪式开始,领导致辞,剪彩,礼炮齐鸣,五彩的纸屑漫天飞舞。张振声董事长站在主席台中央,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他拿着话筒,声音洪亮地感谢着各方支持,展望着瀚海中心美好的未来。
我站在人群的后排,听着那些激昂的致辞,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看到了他。
陈默没有靠近这片热闹的区域。他远远地站在工地的另一头,站在他那个已经显得格格不入的窝棚前。他没有穿他那件标志性的灰色外套,而是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相对干净的蓝色衬衫,头发也用水抿得整整齐齐。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宾客,安静地,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盛大的一切。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瘦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掺杂着喜悦与悲伤的复杂笑容。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
仪式结束后,是盛大的庆祝午宴。我被张振声董事长特意叫到主桌,他亲自给我倒酒,拍着我的肩膀说:“李工头,辛苦了!你是我们瀚海中心最大的功臣!这杯酒,我敬你和所有的建设者!”
我受宠若惊,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桌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但我却有些心不在焉。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处的那个孤独的身影。
这场盛宴,最应该来的人,是他。
推掉几轮敬酒后,我找了个借口,从宴会现场溜了出来,径直走向陈默的窝棚。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待在那里。可当我走到近前,却发现窝棚里空空如也。那张破旧的草席叠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一个收拾好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他要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涌了上来。五年了,他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吗?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我正愣神间,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有些迟疑的声音。
“李工头……”
我猛地回头,看到了他。
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的背带,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郑重。
“老陈,你……”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前走了两步,站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了五年,也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话。
“李工头,楼封顶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个人?”
我手里的烟,应声而落。
“见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那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摩天大楼,望向那个此刻正在宴会厅里接受众人祝贺的年轻身影。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坚定和清澈。
“带我去见你们的张董,张振声。”
第6章 一诺千金
瀚海集团的总部,就在离工地不远处的另一座写字楼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样的地方。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高挑空旷的大堂,穿着精致职业装、步履匆匆的白领,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咖啡混合的味道。这一切,都与我们尘土飞扬的工地,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带着陈默,站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显得格格不入。我身上还穿着那套为了参加仪式换上的新工装,而陈默,尽管已经尽力把自己收拾干净,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满脸的沧桑,还是让他像一张不小心掉进画册里的、粗糙的砂纸。
前台小姐礼貌而疏远地拦住了我们:“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们找张振声董事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
前台小姐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职业化的笑容却依旧挂在脸上:“请问您是哪位?和张董约的是几点?”
“我是瀚海中心项目的施工总工头,李建国。”我沉声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见张董。”
“李工头?”前台小姐显然听过我的名字,态度稍微客气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放行的意思,“不好意思,李工头,张董今天下午的行程已经排满了。您如果没有预约,我没办法让您上去。”
就在我准备跟她理论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李工头?你怎么来了?”
我回头一看,是张振声的秘书,姓刘,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他在封顶仪式上见过我。
“刘秘书!”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找张董,有急事!”
刘秘书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陈默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李工头,张董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会转达的。这位是……”
“他必须亲自见张董。”我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刘秘书,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关系到张董的父亲,关系到这栋瀚海中心真正的意义。你只要帮我通报一声,就说故人之后,为践行一个承诺而来。见不见,让张董自己决定。”
“故人之后?承诺?”刘秘书显然被我这番话说得一头雾水,但看我神情无比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陈默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忽然从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物件。他一层层地打开手帕,露出里面的东西——半块暗黄色的、带着缺口的玉佩。
他把玉佩递给刘秘书,沙哑地说:“把这个交给他。他看了,自然会见我。”
刘秘书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半块玉佩,玉佩的质地看起来很普通,样式也很老旧。他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李工头,这……”
“你只管送上去。”我的态度异常坚决。
刘秘书看着我,又看了看陈默,最终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他拿着玉佩,匆匆走进了电梯。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大堂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向我们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陈默站在我身边,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他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个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能感觉到,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念,都寄托在那半块小小的玉佩上。
大概过了十分钟,电梯“叮”的一声响了。刘秘书快步走了出来,神色与之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震惊和恭敬。
“李工头,陈……陈先生,”他说话甚至有些结巴,“张董请你们上去。在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我们跟着刘秘书,乘坐专属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是宽敞得有些奢侈的董事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风景。而刚刚封顶的瀚海中心,就在不远处,雄伟地矗立着,仿佛触手可及。
张振声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们。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身形挺拔。他手里,正紧紧地握着那半块玉佩。
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在仪式上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面对下属时的威严。他的眼眶是红的,眼神里充满了激动、不解和一种深深的震撼。
他的目光,越过我,死死地锁定在陈默的身上。
“您……您是……陈默……陈伯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默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与记忆中某个面容有七分相似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振声……你长大了……”他喃喃地说,声音哽咽,“长得……真像你爸。”
张振声快步走上前来,他从自己脖子上,也拽出了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系着另外半块玉佩。他将两块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完美地拼成了一块完整的、刻着“诚”字的龙凤佩。
“我爸临终前交代,说日后若有持另外半块玉佩的人来找我,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要满足他。他说,这是他欠了一辈子的债。”张振声的声音也哽咽了,“陈伯伯,这些年,您到底去哪了?我爸找了您好多年!”
“我哪儿也没去。”陈默抬起手,颤抖地指向窗外那栋刚刚封顶的大楼,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
“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爸,守着他……一诺千金。”
第7章 父亲的旧账本
在张振声那间可以俯瞰全城的办公室里,陈默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故事不复杂,甚至有些老套。
二十多年前,张振声的父亲张瀚海,和陈默,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也是一起下海创业的合伙人。他们白手起家,从一个小小的建材铺做起,靠着诚信和拼搏,生意越做越大。
“那时候,你爸是脑子,我是膀子。”陈默看着张振声,眼神里充满了回忆的温柔,“他主外,跑业务,拉关系。我主内,管生产,盯质量。我们俩,亲如兄弟。”
他们的事业蒸蒸日上,直到他们决定赌上全部身家,开发一块地,也就是今天瀚海中心所在的这片土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项目即将启动的时候,他们遭遇了市场波动和合作伙伴的背叛,资金链一夜断裂,公司瞬间倾覆,负债累累。
为了保住张瀚海,让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陈默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债务和法律责任。他因此入狱三年。
“进去之前,我跟你爸在这片荒地上,喝了最后一顿酒。”陈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对我说,‘阿默,你替我扛了所有罪。我张瀚海对天发誓,这辈子只要我还能翻身,只要我还能在这块地上盖起楼来,这栋楼,有你一半!’说完,他把我们俩当年一起去庙里求来的这块平安佩,掰成了两半,一人一半。他说,这是凭证,也是我们兄弟的念想。”
张振声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握着玉佩的手,青筋暴起。
陈默继续说:“我出来后,没去找他。我知道他那时候也难,不想再给他添麻烦。我一个人去了南方,打零工,过日子。后来,断断续续地听说,你爸他真的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又爬起来了,生意越做越大。再后来,就听说他……不在了。”
说到这里,陈默的眼圈又红了。“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瀚海集团拍下了这块地,要建城市新地标。我知道,他是回来践行承诺了。他不在了,但他的念想还在。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回来,不是来分楼的,也不是来要钱的。”陈默看着张振声,眼神无比坦诚,“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信’字。我怕他走了,这个念想就断了。我怕工地上的人偷工减料,毁了他一辈子的名声。所以,我就想在这儿守着,亲眼看着这座楼,平平安安地盖起来,盖得结结实实的。这样,就算到了地下,我见到他,也能跟他说一声:‘老张,你的楼,我替你看着盖好了,盖得很好。’我这五年,就为了等这一天,等这一句话。”
故事讲完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秘书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而我,这个旁观了五年的见证者,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我终于明白了,那五年沉默的守护,那风雨无阻的眺望,背后是怎样一份重于泰山的兄弟情义,和一份坚不可摧的承诺。
这哪里是一个流浪汉?这分明是一位用生命践行诺言的君子!
“扑通”一声。
张振声,这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年轻总裁,对着衣衫褴褛的陈默,直直地跪了下去。
“陈伯伯!”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我不孝!是我有眼无珠!我父亲的事业,有一半是您的心血,我却让您……让您在工地上受了五年的苦!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我爸!”
陈默慌忙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振声,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这不怪你,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的!”张振声抬起头,满脸是泪,“我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看到过一本他亲笔写的旧账本。最后一页,就写着一句话:‘瀚海中心,一半属陈默’。我一直以为,这是他酒后的胡话,是个玩笑……我……我混蛋!”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身家百亿的董事长,跪在一个流浪汉面前,忏悔,痛哭。这画面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力,却又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因为他跪的,不是一个流浪汉,而是一份被遗忘的恩情,一份被守护的道义。
那本“父亲的旧账本”,不仅仅记录着金钱,更记录着一个时代的企业家,对“信义”二字最朴素、也最深刻的理解。
陈默扶不起张振声,只能站在那里,陪着他一起流泪。两个相差几十岁的男人,因为一个共同的、已经逝去的人,在这一刻,灵魂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窗外,瀚海中心在夕阳的余晖下,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我忽然觉得,这座大楼,从今天起,才算真正地完成了它的“封顶”。
它的地基,是钢筋水泥。而它的灵魂,是承诺。
第8章 新的基石
那一天之后,陈默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振声没有食言。他当场就要兑现承诺,将瀚海中心百分之五十的股权,转到陈默名下。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天文数字。
但陈默拒绝了。
他摇着头,态度坚决地说:“振声,我说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你爸的心意,我领了。这座楼,是你爸的心血,也是你的未来。我不能拿。”
他只要了一个请求:“如果你真想为我做点什么,就给我在这附近,找个能看得到这栋楼的小房子,让我安安稳稳地住下。我老了,跑不动了,就想每天能看看它。”
最终,在陈默的坚持和我的劝说下,张振声以公司的名义,在瀚海中心对面的一个高档小区,为陈默购置了一套精装修的公寓。并且,他以“首席工程顾问”的名义,每个月给陈默发放一笔足够他体面生活的“薪水”。
陈默搬家的那天,我和王虎都去了。
房子不大,一百平米左右,但窗明几净。最重要的是,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雄伟的瀚海中心,完整地映入眼帘,像一幅巨大的风景画。
陈默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理了,胡子也刮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仿佛年轻了十岁。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如坐针毡。
“李工头,你看这……这太好了,我受不起啊。”他局促地对我说。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老陈,这是你应得的。你用五年的坚守,换来的。你就安心住下吧。”
张振声也亲自来了,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董事长,更像一个晚辈。他给陈默带来了全套的生活用品,甚至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饭桌上,张振声给我和陈默都倒满了酒。他端起酒杯,郑重地对我说:“李工头,这次的事,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五年来的善良和庇护,我可能这辈子,都要错过为我父亲还债的机会。你不仅是瀚海中心的功臣,更是我们张家的恩人。”
我连忙端起杯子:“张董,您言重了。我没做什么,我就是觉得,老陈不是一般人。做人,不能太欺负老实人。”
我们三个,喝了很多酒。
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张瀚海,关于那段激情燃烧的创业岁月。我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听他们拼凑起一个关于情义和承诺的完整故事。
那天之后,我的工程队也从瀚海中心项目上彻底撤离了。临走前,我特地去和陈默告别。
他送我到楼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李工头,以后常来。我给你泡好茶。”
我点点头:“一定。”
我回头,看到他站在小区门口,向我挥手。他的身后,是那栋崭新的、气派的居民楼。而在更远处的天空下,瀚海中心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巨人,守护着他。
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后来,我听王虎说,瀚海集团的企业文化里,多了一条不成文的核心价值观,叫“守信如山”。张振声用陈默的故事,给所有员工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我也常常会想起那五年。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站在工地门口的沉默身影。想起那场瓢泼大雨里,他递还给我的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杯子。想起他在城管面前,那无助而倔强的背影。
我庆幸自己当年的那个决定。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许就能守护住一份伟大的情义,点亮一盏在黑暗中坚守的灯。
如今,每当我开车经过市中心,看到那座宏伟的瀚海中心,我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我知道,在那栋楼的对面,有一扇窗户,窗户后面,有一位老人,正静静地看着它。
他不再是流浪汉,但依旧是这座大楼的守护者。
而这座大楼,也不再是一座冰冷的建筑。它是一座丰碑,纪念着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友情,也为这个浮躁的时代,立下了一块关于承诺与信义的,崭新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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