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带着一种初秋特有的、懒洋洋的暖意。
我老婆林薇,她闺蜜苏晴,还有苏晴的儿子乐乐,四个人围坐在我们家客厅的地毯上,玩着一套刚拆封的乐高。
“陈阳,你帮我看看,这个红色的插哪儿?”乐乐举着一小块积木,仰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问我。
我接过来,很自然地帮他拼了上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我妈,提着一袋子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水果,说是顺路过来看看我们。
她一进门,换了鞋,视线就落在了地毯上玩耍的乐乐身上。
“哟,乐乐又长高了啊。”我妈笑呵呵地走过去,捏了捏乐乐的脸蛋。
苏晴客气地站起来,“阿姨来了。”
我妈摆摆手,眼睛却没离开乐乐,她端详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突然扭头看我,又看看乐乐,最后用一种开玩笑又带着几分惊奇的语气说:
“你们发现没?乐乐这眉眼,这鼻子,怎么越长越像我们家陈阳小时候?”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打着圆场:“妈,您说什么呢,小孩子长得都差不多。”
苏晴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低下头,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动作有些不自然。
“哪儿差不多了,”我妈浑然不觉,还在那儿比划,“你看这眼睛,单眼皮,眼尾还有点往上翘,跟陈阳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妈是无心的,她就是这么个嗓门大、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可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我和林薇结婚五年,一直没孩子。
从一开始的顺其自然,到后来的积极备孕,再到跑遍了各大医院,检查做了一堆,中药西药吃了一箩筐,肚子就是没动静。
医生说,问题在我。
弱精症。
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概率,低得像中彩票。
这件事,成了我们夫妻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也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
我妈走了之后,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林薇在厨房里洗水果,水流声开得很大。
苏晴抱着乐乐,借口说孩子要午睡,匆匆告辞。
我送她到门口,乐乐趴在她肩上,冲我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再见。”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我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像,真的太像了。
以前不是没觉得,只是从没往深处想。
苏-晴是林薇从大学就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闺蜜,后来苏晴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一直讳莫如深,只说是遇人不淑,早就断了联系。
林薇心疼她,我们没少帮衬。乐乐几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可今天,一切都变了味。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薇背对着我,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
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苏晴和乐乐的画面。
苏晴什么时候怀孕的?
四年前。
四年前的某段时间,我和林薇因为备孕压力大,吵过一次很凶的架,我喝多了,一个人在外面待到半夜。
那天晚上……我到底做了什么?
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后来是林薇打电话把我骂回去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会不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猛地坐起来,黑暗中,林薇被我惊醒了。
“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没事,做了个噩梦。”我撒了个谎。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
上班的时候,对着电脑屏幕,眼前浮现的却是乐乐的脸。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亲子鉴定”、“如何偷偷做亲子鉴定”这些关键词。
我知道这很龌龊,很卑劣。
这是对林薇的背叛,对苏晴的侮辱,更是对我自己人格的践踏。
可那个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不把它连根拔起,我整个人都会被它吞噬。
我需要一个真相。
一个能让我死心的真相。
机会很快就来了。
周六,林薇说苏晴公司临时加班,让她帮忙带一天乐乐。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老天爷递到我手里的刀。
那天,我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有耐心。
陪乐乐玩了一上午的奥特曼,中午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他吃饭的时候,我借口给他擦嘴,用一根棉签,小心翼翼地在他口腔内壁刮了几下。
然后,我把棉签装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写着“父亲样本”的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看着乐乐天真无邪的脸,心里充满了负罪感。
陈阳,你真是个混蛋。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出门,直奔市里一家最有名的基因检测中心。
我不敢用自己的真名,用的是一个假身份。
交钱,递交样本,工作人员告诉我,七个工作日后出结果,电子报告会发到我预留的邮箱里。
等待结果的那七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像一个即将被宣判的死刑犯。
我既希望那个最坏的结果是真的,那样至少证明我不是“不行”,可我又怕那个结果是真的,那将意味着我的婚姻、我的友情、我过去所有的人生,都会瞬间崩塌。
我和林薇的交流越来越少。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好几次问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我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我甚至开始刻意躲着苏晴。
她发微信约我们一起吃饭,我总是找理由推脱。
我怕看到她的脸,更怕看到乐乐那张酷似我的脸。
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第七天,周一。
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每隔几分钟就刷新一次邮箱。
下午四点半,就在我快要下班的时候,一封来自检测中心的邮件,弹了出来。
我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点开邮件的手,在抖。
附件是一个加密的PDF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输入了取件码。
报告打开了。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从上到下,逐字逐句地看。
前面的专业术语我看不懂,我直接拉到了最下面。
结论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几行字。
“根据DNA遗传标记分析结果,不支持送检的‘父亲样本’为‘孩子样本’的生物学父亲。”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亲权概率为0%。”
不是。
乐乐不是我的儿子。
那一瞬间,我感觉像一块压在胸口很久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巨大的解脱感之后,是更巨大的羞愧。
陈阳,你这个小人。
你怀疑你的妻子,怀疑她最好的朋友,你用最龌龊的方式去验证你的猜忌,结果呢?
结果证明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就在我准备关掉报告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了结论上面的一段话。
那是一段更详细的数据分析。
我本来没想看,可其中一个词,像钩子一样,抓住了我的眼球。
“亲缘关系”。
报告里写着:“虽然排除了送检样本间的父子关系,但根据二十个STR基因座分型结果比对,两份样本存在多个位点共享等位基因,提示两者之间可能存在较近的亲缘关系(如:叔侄、爷孙等)。”
“建议提供更明确的亲属样本,做进一步的亲缘关系鉴定。”
什么意思?
我愣住了。
不是父子,但有可能是叔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叔侄?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哪儿来的兄弟?
我爸妈也就我一个儿子。
我把那段话反复看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却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情况?
鉴定中心搞错了?
还是说……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刚刚被我亲手埋葬的怀疑,以一种更诡异、更恐怖的方式,破土而出。
我关掉电脑,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
华灯初上,街上的车流和人流像潮水一样。
我站在路边,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该怎么办?
去问林薇?
不,我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了。如果这件事跟她无关,我再提,只会让她觉得我不可理喻,甚至是个疯子。
去问苏晴?
更不可能。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孩子父亲的身份?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剩下我自己。
我,陈阳,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我的人生轨迹清晰得像一张白纸。
出生,上学,工作,结婚。
我爸是退休的工厂干部,我妈是家庭主妇,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国家庭。
我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兄弟”?
难道是……我爸?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爸那个人,一辈子老实巴交,谨小慎微,跟我妈结婚四十年,连架都很少吵。
说他在外面有私生子,打死我我都不信。
那还能是谁?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
最后,车停在了我父母家小区的楼下。
我没上去,就在车里坐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车窗外,万家灯火。
我却感觉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包围。
这份鉴定报告,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它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平静生活,底下可能隐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巨大秘密。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对林薇说,公司有个项目要出差,去邻市,大概两三天。
林薇没怀疑,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看着她为我收拾行李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去出差。
我拿着那份打印出来的鉴定报告,去了另一家权威的司法鉴定所。
我想确认,是不是第一家搞错了。
这一次,我用了真实的身份信息。
我提供了我的血液样本,还有上次偷偷留下的乐乐的口腔拭子。
我申请了最贵的加急服务。
二十四小时后,出结果。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下午,我拿到了纸质的报告。
我坐在鉴定所门口的台阶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我颤抖着手,撕开了密封条。
结果,和第一份报告,一模一样。
排除父子关系。
但高度怀疑存在近亲血缘关系。
两份报告,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我所有的侥KING。
这不是偶然,不是错误。
这是事实。
我,陈阳,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血缘极近的男性亲属。
而这个亲属,是乐乐的亲生父亲。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为什么苏晴会认识他?
为什么我,我全家,都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个问题,像子弹一样,射进我的大脑。
我必须搞清楚。
我发动车子,直接开回了父母家。
我到的时候,我爸妈正在吃晚饭。
看到我突然回来,他们都很惊讶。
“不是说出差了吗?”我妈问。
“临时取消了。”我把包扔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爸看我一眼,“怎么了?跟谁吵架了?”
我没说话,直接从包里拿出那两份鉴定报告,拍在了饭桌上。
“爸,妈,你们看看这个。”
我妈拿起报告,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这什么呀?看不懂。”
我爸拿了过去。
他看得比我妈仔细。
当他看到“亲缘关系鉴定”那几个字,和他最后的结论时,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慌乱。
“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一刻,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爸,他知道些什么。
“你别管我从哪儿弄来的,”我死死地盯着他,“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妈还一头雾水,“这上面说的是谁啊?”
“爸,”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我再问你一遍,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有一个‘兄弟’?”
“兄弟”两个字,我咬得特别重。
我妈“啊”了一声,捂住了嘴。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像在为这个家敲响丧钟。
“老陈……”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明白了。
我爸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阳阳,你跟我到书房来。”
我爸的书房很小,堆满了各种旧书和杂物。
他关上门,没有开灯。
我们就站在窗前的阴影里。
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他抽得很猛,烟头的火光在他苍老的脸上一明一暗。
“你都知道了……”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想知道全部。”我说。
“你不是独生子,”我爸看着窗外,目光悠远,像是在看几十年前的岁月,“你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我的大脑,又一次“嗡”的一声。
双胞胎弟弟?
我,竟然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这怎么可能?
我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所有的亲戚朋友,也从没提起过这件事。
“为什么?他……他在哪儿?”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送人了。”
我爸吐出这三个字,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爸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给我讲述了一个埋藏了三十五年的秘密。
我和弟弟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身体都很弱。
那时候家里穷,又赶上最严的计划生育,我爸只是个普通的工人,根本养不起两个孩子,也交不起那笔巨额的罚款。
我爷爷,一个思想传统又固执的老头,拍板做了决定。
留下相对健康的哥哥,把体弱多病的弟弟,送给一户远在乡下、一直没有孩子的远房亲戚。
“你妈当时哭得死去活来,差点得了产后抑郁,”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可那时候,我们没得选。”
“那户人家,后来搬走了,彻底断了联系。我们找过,但人海茫茫,根本找不到。”
“我们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们心里三十多年。”
我听着,浑身发冷。
我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一个荒诞的电视剧。
可我知道,这是真的。
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愧疚和痛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乐乐长得像我。
因为他的父亲,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那个我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他存在的弟弟。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
苏晴,她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
我弟弟现在又在哪里?
“爸,那家人姓什么?他们去了哪里?”我急切地问。
我爸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我只记得那家的男人叫……江海。他们老家好像是南边一个叫‘青石镇’的地方。”
江海。
青石镇。
我把这两个名字,死死地记在心里。
从我爸的书房出来,我整个人都是飘的。
我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在哭。
看到我,她挣扎着站起来,抓住我的手,“阳阳,是爸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弟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她?
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我的人生,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了。
我开车离开父母家,没有回自己家。
我怕看到林薇。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一切。
我在一家酒店开了个房间。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是我爸的话,是鉴定报告上的结论,是乐乐那张酷似我的脸。
我有一个弟弟。
他叫什么名字?
他长什么样?
他过得好不好?
他知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
还有苏晴。
她一定知道我弟弟的一切。
为什么她从来不说?
她看着我和林薇,看着我们为了孩子而痛苦挣扎,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苏晴的微信。
我想质问她,想把所有的问题都砸向她。
可我的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我不能。
我还没有任何证据。
我需要先找到我的弟弟。
或者说,找到江海,找到青石镇。
第二天,我跟公司又请了几天假。
我跟林薇说,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多待几天。
林薇在电话里,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陈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突然问。
我的心一紧。
“没有,就是项目上的事,有点烦。”
“是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你昨天,是不是回爸妈家了?”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给妈打电话了,她说你回去了,脸色很难看,还跟爸在书房里吵了一架。”
我沉默了。
“陈阳,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分担吗?你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我很担心你。”林薇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的眼眶一热。
“老婆,对不起。”
“等我回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相信我。”
挂了电话,我立刻开始在网上搜索“青石镇”。
全国叫这个名字的镇子,有十几个。
我爸说的“南边”,范围太大了。
这条路,走不通。
我换了个思路。
苏晴。
她是我现在唯一的线索。
我必须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可我不能直接问。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她自己说出来的契机。
我给林薇打了个电话。
“老婆,周末我们请苏晴和乐乐来家里吃饭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请她吃饭了?”林薇有些意外。
“没什么,就是觉得最近冷落她了。而且,我也挺想乐乐的。”我说得尽量自然。
林薇没有多想,答应了。
周六,苏晴带着乐乐来了。
我表现得和往常一样,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陪乐乐玩。
饭桌上,我给苏晴倒了一杯红酒。
“苏晴,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乐乐,辛苦了。”我举起杯。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说什么呢,乐乐是我的全部,不辛苦。”
“乐乐爸……就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我状似无意地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话匣子。
林薇也叹了口气,“是啊,晴晴,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吗?”
苏晴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喝了一口酒,沉默了很久。
“不是不想找,”她低声说,“是忘不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
“非常好。”
“那他为什么……”林薇问到一半,觉得不妥,又停住了。
“他不在了。”苏晴说。
我和林薇都愣住了。
“他是一名消防员。”
苏晴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四年前,南城港口仓库大爆炸,你们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那场火灾,震惊全国。
几十名消防员牺牲。
“他就在第一批冲进去的队伍里,再也没出来。”
苏-晴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哭。
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比泪水更沉重的东西。
是绝望,是死寂。
“我们那时候刚在一起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人。他牺牲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不敢告诉他爸妈,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让他们承受更多了。”
“所以,我就一个人,把乐乐生了下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
林薇的眼圈红了,她握住苏晴的手,“晴晴,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呢?”苏晴苦笑了一下,“多两个人为我难过吗?”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消防员。
牺牲了。
我的弟弟,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双胞胎弟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干涩,嘶哑。
苏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复杂。
“他叫……江辰。”
江辰。
他姓江。
是了,他跟着养父姓。
“他是哪里人?”我追问。
“青石镇的。”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对上了。
我看着苏晴,她似乎也从我一连串的追问中,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
“陈阳,你……”
我没有回答她。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晚风很凉,吹在脸上,却吹不散我心里的灼痛。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弟弟。
却是在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四年之后。
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站了多久。
直到林薇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我。
“陈阳,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
我转过身,看着她担忧的脸。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肩上。
“老婆,对不起。”
“我有很多事,瞒着你。”
那天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林薇。
从我妈的那句玩笑话,到我的怀疑,到我偷偷做的两次亲子鉴定,再到我父母尘封了三十五年的秘密。
林薇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她只是抱着我,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你这个傻瓜。”
很久之后,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把我当外人吗?”
“我怕……我怕你觉得我恶心,觉得我们家恶心。”
“我只觉得心疼,”林薇收紧了手臂,“心疼你,也心疼……他。”
那个“他”,我们都心知肚明。
是江辰。
是我的弟弟。
“那苏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林薇问。
我点了点头。
“她肯定知道。江辰一定跟她说过他有个双胞胎哥哥。所以她才会在认识我们之后,一直跟我们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她怕我们发现。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更不想让江辰的父母知道乐乐的存在,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再多一份牵挂和痛苦。”
这是一个善良到让人心疼的女人。
她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秘密和伤痛。
“我们该怎么办?”林薇问我。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去和苏晴摊牌?
然后呢?
把乐乐的存在告诉我父母,告诉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养父母?
这对所有人,都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暴。
“我想先去青石镇看看。”我说。
“我想去江辰长大的地方看看,去拜拜他。”
“我陪你一起去。”林薇说。
周末,我们借口公司组织旅游,开车去了青石镇。
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镇,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我们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了江辰的家。
那是一栋很旧的二层小楼。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体硬朗的老人。
他就是江海。
我弟弟的养父。
当我站在他面前,报出我父亲名字的时候。
那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你……你是陈阳?”
他带我们进了屋。
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
遗像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消防制服,英姿飒爽,眉眼带笑。
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我看着他,感觉像在照镜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哥……”
我对着遗像,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哥”,我迟到了三十五年。
江海的妻子,也就是江辰的养母,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老人一个人守着这栋空荡荡的房子。
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江辰小时候的故事。
说他从小就懂事,孝顺,学习好。
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英雄。
后来,他考上了消防学院,真的成了一名消防员。
“他走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老人用粗糙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国家给了我们很多抚恤金,领导也经常来看我。可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儿子回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们没有告诉他乐乐的存在。
我们不敢。
我们怕这个已经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人,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
临走的时候,江海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交给我。
“这是阿辰的东西,你带走吧。你才是他亲哥,这些东西,该由你来保管。”
盒子里,是江辰的各种奖章,还有几本日记。
回程的路上,林薇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一页一页地翻看江辰的日记。
日记里,记录了他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坚毅的消防战士的全过程。
也记录了他对我们这个“家”的想象。
“爸说,我在城里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过得好不好?”
“今天我偷偷去了我哥的大学,在操场上,我看到他了。他正在打篮球,笑得特别开心。真好。”
“我交女朋友了,她叫苏晴,是个特别好的女孩。我想带她回家,可我又怕……我该怎么跟她说我的身世?”
“我跟苏晴说了,她抱着我哭了很久。她说,她不介意。她说,她会陪我一起,找回我的家人。”
“我们决定了,等我这次任务结束,我们就去见我哥。我想亲口跟他说一声,哥,我回来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的日期,就是南城港口大爆炸的前一天。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合上日记本,把脸埋在手心里,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回到家,我给苏晴打了个电话。
我约她在我家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一个人来。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
最后,是她先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的。”
“我知道。”我说。
我把那个装满江辰遗物的木盒子,推到她面前。
“我们去过青石镇了。”
苏晴看到那个盒子,看到里面那本日记,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颤抖着手,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脸颊。
“他走之前跟我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口叫你一声哥。”
“他说,如果他回不来,让我不要去打扰你们的生活。他说,你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我答应了他。”
“所以,这些年,我只能以林薇闺蜜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待在你们身边。”
“看着乐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你,越来越像他……我有时候真的快要崩溃了。”
“陈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趴在桌子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只有心疼。
这个女人,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保护所有人,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
我说,“是我们家,亏欠了你们母子。”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关于江辰,关于乐乐,关于未来。
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
暂时,还不能告诉双方父母乐乐的身世。
我爸妈年纪大了,我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江辰的养父,更是不能让他知道。
“那乐乐……”苏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他是我的侄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也是我的儿子。我会像亲生父亲一样,对他好。”
“我会把江辰没能给你们的,加倍给你们。”
这不是冲动,也不是同情。
这是责任。
是我作为一个哥哥,对弟弟的承诺。
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这个家的承诺。
生活,在经历了这场巨大的风暴之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和林薇,把更多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乐乐身上。
我们带他去游乐场,去海洋馆,给他买最好的玩具,讲最好听的故事。
苏晴一开始还很拘谨,很客气。
但慢慢地,她也接受了这种新的家庭模式。
我们三个人,像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一样,共同抚养着乐乐。
我爸妈,也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他们看到我对乐乐异乎寻常的亲近,眼神里总是有着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我没有点破。
有些事,让它留在心里,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依旧很好。
我和林薇,苏晴,还有乐乐,依然围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拼着一套更复杂的乐高飞船。
乐乐举着一个小人仔,仰起头问我:“叔叔,这个宇航员,为什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啊?”
我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因为,他是叔叔的英雄啊。”
我看着窗外,阳光穿过玻璃,洒在乐乐的脸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仿佛看到了江辰。
他穿着消防制服,站在阳光里,对我笑着。
哥,我回来了。
嗯,你回来了。
欢迎回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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