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钢筋森林里种出粮食”，有几种解法

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上观新闻）

当联合国预测2050年全球70%人口将居住在城市，而耕地面积因城市化缩减20%时，“如何在钢筋森林里种出粮食”已成为人类面临的新课题。

“可食用城市”作为紧凑城市理念的延伸，通过将农业系统嵌入建筑立面、屋顶、公共绿地甚至地下空间，重构了“生产—生活—生态”三位一体的城市空间。近年来德国柏林、安德纳赫，荷兰鹿特丹，以及英国谢菲尔德等已率先展开探索，依托政策支持、社区参与与技术创新，将“可食用”融入城市肌理。

与社区共生的

“城市农场网络”

作为德国最大城市与欧盟人口第三多的都市，柏林早在2000年初便意识到食物系统的脆弱性。2013年，柏林参议院发布《城市农业战略》，明确提出“将农业纳入城市规划”，目标是通过公共空间利用、社区支持农业与教育推广，构建“本地食物循环网络”。这一战略为后续实践奠定了制度基础。

柏林的“可食用城市”实践最显著的特征是“去中心”与“强参与”。全市目前有超过800个城市农场与社区花园，分布在废弃工业区、公共绿地甚至铁路沿线。其中，位于克罗伊茨贝格区的“公主花园”堪称标杆。这片占地约2公顷的农场由废弃集装箱改造而成，最初是艺术家与环保人士的自发项目，如今已成为集种植、教育、市集于一体的公共空间。农场不使用化学肥料，蔬菜通过轮作与堆肥实现自给；每周六的“农夫市集”直接对接周边餐厅与居民。

另一个典型案例是“城市农业办公室”推动的“屋顶农场计划”。该机构与私人业主合作，在办公楼、学校屋顶铺设轻质种植基质，种植生菜、香草等浅根作物。例如，位于米特区的“Energie AG总部屋顶农场”年产蔬菜3吨，除满足员工食堂需求外，剩余部分通过社区共享冰箱免费发放。数据显示，柏林现有120个此类屋顶农场，每年减少约200吨食物运输碳排放。

政策保障是柏林实践的关键。市政府规定，新建公共建筑必须预留10%的屋顶或墙面用于绿化种植；社区花园的土地租赁费用减免50%，且允许居民以劳动时间抵扣租金。此外，柏林环境局还设立“城市农业基金”，每年资助约50个社区项目，涵盖土壤改良、工具共享与青年培训等领域。正如柏林城市规划师克劳斯·穆勒所言：“我们不是在‘建设’农场，而是在修复城市与食物的关系。”

步行5分钟内

遇到可食用植物

与柏林的规模化探索不同的是，莱茵兰-普法尔茨州的安德纳赫以“小而美”的社区主导模式，诠释了“可食用城市”的另一种可能。2015年，这座人口约3万的小城提出“可食用安德纳赫”计划，目标是让每个居民“步行5分钟内能接触到可食用植物”。

安德纳赫的实践聚焦于“公共空间的食物化”。市政府将市中心广场、河滨步道甚至墓地的边缘区域改造为“共享菜园”：种植箱里种着胡萝卜、萝卜、迷迭香，树篱间悬挂着草莓丛，每块区域都标注植物名称与采摘规则。更具创意的是“可食用标识系统”——市政部门制作了电子地图，标注全市120处可食用植物点位，居民通过手机即可查询附近哪里能摘到苹果、李子或野生香草。

社区的深度参与是“可食用安德纳赫”计划的核心。当地成立“食物委员会”，由居民、农民、教师与厨师组成，负责规划种植品种与活动设计。例如，每年9月的“收获节”上，居民自带容器分享自家种植的蔬菜，本地餐馆推出“安德纳赫食材菜单”，收入全部投入下一季的种子采购。此外，小城还将食物教育融入基础教育：小学开设“校园菜园课”，中学生参与“本地食物供应链调研”，甚至市政厅的公务员培训也包含“城市食物系统”模块。

安德纳赫的成效直观可见：2022年市政报告显示，本地居民对“可食用公共空间”的满意度达89%，家庭食物自给率从5%提升至18%。

当城市学会“生长”，它不再是与自然对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会呼吸、能生产、懂分享的生命系统。

培育一个有韧性的

食物经济生态

作为荷兰第二大城市与欧洲物流枢纽，鹿特丹的“可食用城市”实践带有鲜明的技术驱动与商业基因。这座以港口与创新闻名的城市于2018年启动“鹿特丹食物城市”战略，目标是通过数字化与循环经济，构建“从农田到餐桌”的短链系统，同时减少食物浪费。

技术创新是鹿特丹的突破口。在鹿特丹港附近的“垂直农场”，LED光照、气候控制与AI算法被用于水培蔬菜种植：无需阳光与土壤，单位面积产量是传统农田的40倍，耗水量仅为10%。这些农场的产品直接供应给市中心的超市与餐厅，运输距离不超过5公里。

此外，鹿特丹还在测试“屋顶农业商业化”模式——企业与物业合作，在大型商场、会展中心屋顶建设可盈利的农场，例如“Ahoy体育馆屋顶农场”年产沙拉菜15吨，收入覆盖运营成本并反哺社区公益。

循环经济是另一个重点。鹿特丹市政府联合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开发“食物垃圾—堆肥—种植”闭环系统：居民将厨余垃圾投入专用回收箱，由企业制成有机堆肥，再分配给社区花园与农场。数据显示，该系统已覆盖全市40%的家庭，每年减少约8000吨垃圾填埋，生产堆肥5000吨。

商业力量的参与让鹿特丹的实践更具可持续性。连锁超市Albert Heijn在鹿特丹试点“本地食材专区”，优先销售半径100公里内生产的蔬菜；餐饮品牌“Foodhallen”将屋顶农场与餐厅结合，顾客可观看种植过程并现场采摘食材；甚至保险公司也推出“可食用社区保险”，对参与共享菜园的社区降低财产险费率。当地有关负责人坦言：“我们不是在做慈善，而是在培育一个有韧性的食物经济生态。”

英国谢菲尔德的“可食用城市”实践以学术研究与社区网络的深度融合为特色。例如，针对谢菲尔德多酸性土壤的特点，谢菲尔德大学的研究团队筛选出耐酸的蓝莓、树莓品种，解决了社区花园的种植难题。大学还开设“城市食物系统”硕士课程，培养兼具理论与实践的专业人才。

社区的“自组织”也是谢菲尔德的特色。全市有超过50个“食物小组”，每个小组自主决定种植内容与管理方式。例如，位于汉诺威路的“老人花园”由退休居民运营，种植传统蔬菜并分享种植经验；“青少年农场”则与学校合作，学生参与种植并通过社交媒体直播，吸引更多同龄人关注。更有意思的是“食物交换市集”——居民自带自家种植的多余蔬菜，按“时间货币”交换（如1小时劳动兑换1公斤土豆），强化了社区互助。

【新视野】

让“菜园子”成为公共艺术现场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建筑系系主任、教授 刘勇

“可食用城市”的实践不仅缓解了粮食安全问题，还通过社区参与和微农业景观设计强化了社会韧性。其在具体实施中有一个核心矛盾点——“静态观赏性”与“动态生产性”之间的冲突，即过去规划多追求的整齐、高效的“完成时”空间秩序，与可食用景观中果蔬生长、成熟、衰败充满动态的“进行时”生命美学之间的张力。其中也蕴藏着巨大的潜力。

它提供了从“景观”到“场景”的升华机遇，将绿地转化为居民劳作、社交、分享的动态“生活场景”，居民的耕种行为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行为，艺术不再是冰冷的装置，而是激发社群交往的媒介。这种高度复合的空间模式，同样非常适合上海这样的超大高密度城市。

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从“精英美学”到“日常美学”的回归，让市民从被动的景观消费者转变为城市空间的共同创造者。在我看来，“可食用城市”的价值在于：促使我们放弃对单一、静态审美的迷恋，转向一种更加多元、动态、充满人文温度的“生命美学”。

“生产性”与“景观性”并非此消彼长的对立面，而应通过空间设计整合实现“诗意生产”的共生。

优秀的设计逻辑在于，将农业生产的动态过程视为一种独特的景观资源和空间体验。首先，应采用模块化与系统化设计来构建生产的秩序美，可借鉴柏林“公主花园”的可移动种植箱和高低错落的排列方式，将工业设计的精度与植物的有机形态相结合，这对于在高密度城市中见缝插针推广可食用景观至关重要。

应注重在地性材料的工艺化表达，选用回收材料、竹子等乡土元素，运用传统手工艺制作构筑物，如上海马门的陶艺、徐行的草编等，让设施本身成为具有文化感的艺术品，营造出亲切的场所精神。

此外，还应融入感官体验与科普教育，将植物的色彩、气味、口感与精心设计的解说系统相结合，使其成为一个全龄友好的“自然教育课堂”，从而实现功能与美学、知识与体验的深度融合，真正让可食用景观超越“菜园子”的简单功能，成为充满人文关怀的城市空间。

在上海这样的超大高密度城市，可食用空间的“小、散、碎”是常态。美术规划的作用是扮演“织网人”的角色，通过“视觉叙事”和“体验设计”，将这些分散的“珍珠”串联成一个有身份、可感知的城市绿色脉络。

首先，必须建立统一的“视觉识别系统”，赋予整个网络一个清晰、友好、具有艺术感的身份标识。这包括统一的Logo、标准化的种植箱和工具棚设计，以及在连接路径上采用特殊的铺地或色彩标识，形成一条“绿色寻访路线”。

其次，要打造“主题性艺术节点”，在较大的社区菜园或关键节点植入以“可食用”为主题的公共艺术作品或景观小品，例如以种子形态为灵感的雕塑、艺术化处理的雨水收集装置等，这些地标性的艺术作品能极大地提升网络上的辨识度。

此外，我们应运用“数字化媒介”编织网络的“虚拟层”。开发一个App或小程序，提供地图导航、线上社区交流、种植知识共享，甚至邻里互助系统，实现物理空间层面信息流和情感流的连接。还可通过策划“网络化节庆活动”与上海目前开展的城市空间艺术季相结合。

鼓励跨社区交流，在真实的人际互动中激活整个网络，使分散的菜园在市民的认知和体验中凝聚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绿色生命体。

面对中国超大高密度城市的复杂性，我们必须进行深度的本土化调整优化。不能仅仅停留在“种什么”，更要关注“怎么种”和“怎么吃”的全链条投射。例如，融入“二十四节气”等元素，将农事活动与传统民俗相结合，让景观成为传承在地文化的活态空间。

同时，还须构建“多方共治”的设计与运营机制，确保其真正落地生根，持续运营，让每片菜园都成为讲述本土故事、氤氲人间烟火的艺术现场，实现人民城市人民建的目标。

原标题：《“如何在钢筋森林里种出粮食”，有几种解法》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说明：美国波特兰的社区菜园。视觉中国供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彭德倩